不出熊道所料,关于徐家那所庄子的试探,第一时间就被打了回来:派去华亭县沟通的牙人连主家的面都没见到,就被管事的一通冷嘲热讽后,赶了出来。
熊道对这个结果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徐阶虽说是嘉靖朝的首辅,到现在已经死了四十年,然而徐家历代簪缨,出仕之人众多,是真正的顶级缙绅家族人家不强买你的地就不错了,你还想去虎口拔牙所以某些人碰钉子很正常。
徐阶之弟徐陟当年是官至南京刑部侍郎,其长子徐,官至太常寺卿,还有两个次子都官至尚宝卿。
没有这样一门显赫的家室,徐家也不敢纵容子弟横行乡里,大肆购置田产。当时徐家占地多达二十四万亩,子弟、家奴为非作歹,致使告他的状纸堆积如山,最终引出了海瑞。
虽说以上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徐家之后也收敛了一些,但是由于历代都有人出仕,所以徐家依旧是超级大门槛。
徐阶的长孙徐元春是万历二年进士,官至太常寺卿。
而到了眼下,徐阶的重孙徐本高却又发迹了。
早在天启年间的时候,徐本高此人只是个锦衣卫千户。然而此君发挥了世宦家族深厚的看政治风向的基本功:在大部分官员,包括袁崇焕之流都争着给魏忠贤建生祠的时候,徐本高却因为拒绝建祠而被夺职。
然后没多久崇祯兄上台,魏公公倒台,徐本高一夜间就重新获得起用,以反魏斗士的形象被皇帝看中,连连升官,最后官至左军都督府左都督
所以说,对上这样一门显赫的顶级世家,熊道现在是老鼠拉龟,无从下口了。
首先,这之前熊道一直在使用的“驱虎吞狼”之计,在徐家这里就完全不管用。
无论是他认识的那些士绅,还是县衙的县令,包括小吏余本德,现在都派不上用场。因为徐家可不是那些乡下土财主,这个家族随时可以让士绅倒戈,县令罢官,小吏丢命。
所以熊道真要和徐家搞事情的话,他之前依仗的那些文官势力不但不会帮他,倒很可能会反过头来对付他:一边是树大根深,同为一张天然关系网下的士绅阶层,另一边是招安巨寇的草民代言人
这样两股本来就互相看不惯的势力对上的话,县太爷是打死也不会冒着得罪整个士绅阶层,被扣上一顶“绅贼”帽子的后果去和熊道勾兑的,多少好处都不可能。事实上任何一个正常的明国官僚都不会在这种事上犯傻,熊道能争取一个两不相帮的局面就算是烧了高香了。
如此一来,熊道之前用的那些手段就有一大半失效了,包括借着余书办的官皮去做事,现在定然是不可能的县令第一时间就会将余书办免职,背后有徐家撑腰的话,余家连屁都不敢放。
在熊道剩下的手段里,以往很犀利的经济手段这下也不管用了。因为徐家的庄子里就没有小地主和富农这些中产,所有的农户都是徐家的佃户,地契全部掌握在徐家手里之前那种高价勾引对方内乱的手段也使不出来。
至于说高价从徐家手里买地对于徐家这种顶级缙绅来说,土地不光是财富的源泉,还代表着政治权利。
就和暴发户非要买马云住的房子是一个道理,给多少钱是个够?你就算拿再多的钱来,马阿里也不见得会卖吧?即便是人家答应卖了,那熊道这边要付出多少的成本?一倍?三倍?五倍?
真要价格那么高的话,从今以后,熊道再也别想从周边买地了,因为所有人都会把价格提起来:既然遇到凯子,不宰白不宰。
发现所有明面上的手段都不好使之后,熊道就只能考虑挽起袖子自己动手,或者说,利用江南站的力量,来给徐家人上一些“手段”了。
然而当他细细想一遍后,发现还是不妥:无论什么手段,最终都会导致不可控的结局。
徐家的主力人物在京城,华亭这边是本家的一堆进士举人在留守,眼下挡在码头区的庄子只是徐家遍布周边的无数地块之一。
换句话说,哪怕熊道派人去暗杀两个,再将庄子烧了,或者把佃户都赶走杀掉,土地还是拿不到手徐家完全可以将地皮闲置起来,打死都不卖。
另外要考虑到的是,徐家可不是软柿子。一旦让对方察觉到某人在搞小动作,那么熊道很可能就会面临着一场牢狱之灾是的,就是传说中的“拿我片子去一趟县衙办了姓熊的”这种最朴实无华的缙绅必备手段。
最简单,最常见的,也就是最有效的。
这种拿着老爷片子去衙门告人、捞人、送人的戏码几千年来每天都在上演。然而这简单的一张帖子背后,可是代表了整个的封建体制,想要破坏这种运作规律英国人当年可是狠狠打了两场鸦片战争,烧了圆明园后才做到的。
那么熊道现在呢?他手头既没有舰队,也没有军队去烧崇祯家的园子。所以别看他一副气势如虹的样子,其实他底气相当不足:因为从法理上说,他现在依旧是草民一个。
对付草民,只需要老爷一张片子就够了。所以只要徐家调动府县衙门,简单得派出几个公差召熊道过堂,事情就会瞬间失控。
熊道肯定不会冒险去公堂,那里是人家的地盘,邓虎的例子殷鉴不远。这时候就不好办了:宰了那几个公差?还是躲开?
躲避是没效果的,因为来人可以在工地和宅院大肆抓捕其他人,所以到头来还得见血暴力抗法。然而这就等于是杀官造反,下一次来得可就是驻军了。
最重要的是,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他熊道来此是为了开港,不是为了练枪法之后跑路的。
熊道背着手站在江岸边,眼望着波涛滚滚的江流,耳中传来得却是身后工地上号子声。这声音很响亮,民们中气十足,即便是喧嚣的浪潮也掩盖不住。
转过身看了看热火朝天的工地,再扭头看了看西边那处隐约还有人耕作的田地,熊道不由得叹了口气:既然推演不出什么好结果,那还是老老实实认栽吧。自己现在这点青铜级别的实力,就别逞英雄去硬刚王者了。到头来连累了整个开港大业,那公私方面自个的损失可就大了。
想通了这一点后,熊道也不再矫情,当即开始了一系列的调整。
首先他找到冯冠杰,然后明确告诉他:拿取西边地块的行动将会暂停,所以冯冠杰现在最好就开始修改规划,在自家的土地上安排码头位置。
接下来熊道回了宅子。
在后院的密室里,他缓缓踱着步,一旁的发报员在屏息静气地等着他说出电文。
“鉴于我部实力和影响力俱不满足条件”
“暂时放弃和徐氏并其余缙绅接触”
“请求总部做出战略性支援,并调派熟悉绅情之有力人士来我处听用”
讲完这份长长的电报后,熊道还是无奈摇了摇头:尽管客观上就是敌军太强的原因,但是无论如何,承认自家这边搞不定,需要后方大量支援的话语,都不是那么容易讲出口的。
发完这份电报后,这几个月一直在嘉定县搞风搞雨的熊某人,貌似一夜间就沉寂了下去所有的征地项目都暂停了下来,港口区也不再试图扩张,大批的建筑工人开始专心消化已有地盘。
总之,中场休息的时候到了。
左保六蹲在村外的河埠头旁,一边狠狠抽着手里的竹烟杆,一边用发红的双眼盯着渐渐远去的木船,仿佛那船上拉着他的相好一般。
然而对于半辈子都在桑园做事的左保六来说,那船上拉的还真就是他的相好:那是最后一批被打包运走的桑树。
直到看不见船身之后,左保六才缓缓站起身,满脸阴沉地最后咂了两口烟杆,然后在一旁的树干上磕了磕烟锅。收拾好东西后,他慢吞吞地佝着腰,背着手,往租栈走去。
这一个多月以来,左保六和其余几个工人在威逼下,起早贪黑,终于在今天将桑园里的所有桑树都搬上了船。
就在他们前脚挖走桑树的同时,村里那些留下来的农人也不停用一种精巧的小推车运来了泥土。
这些泥土都是村里平田整地,排挖灌渠时收集来的有太多的田埂道被铲平了,现在的左家村,遍地都是整整齐齐,左保六从未见过的大田。
被小车运来的泥土统统都填进了桑树坑里。左保六知道,过不了多久,这片没有桑树的桑园也会被翻地灌水,然后种上那些奇怪的作物
这些被新东家用船载来的作物有好几种,左保六唯一认识的就是红薯,其余叫做马铃薯和玉米的,他之前从未见过。
然而这些都不是左保六关注的重点:他的心思始终在桑园上。然而没有人在乎他想什么,最终,桑园会和其余土地连在一起,再也没有之前的痕迹。
这让左保六悲痛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