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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 求教
    万历十三年的四月,京师就在追悼中兴郡王的气氛中度过。自从皇帝在报纸上首发《追忆老先生》一文之后,朝野之间凡是有头有脸的,都跟着写文悼念。

    张居正所获非常之哀荣引发的议论很快就被这股风潮淹没,而且形象越发高大起来,甚至很多文章已经将之神话——已有朝臣上奏,请将中兴郡王飨穆宗庙,并陪飨孔圣。

    如今张家一步登天,进入勋臣之列,除了张敬修这个二等郡王之外,还有六弟张允修因尚寿阳公主而获封伯爵。

    此际大明除了姓朱的以外,如斯煊赫的家族一个巴掌能数过来。如此烈火烹油一般的富贵,若不学着如履薄冰,倾覆也在翻掌之间。

    二等郡王张敬修云里雾里,悚惧之下越发谨小慎微。毕竟作为新贵,张家的底蕴比之定国公、英国公等老牌子还差的太多——幸亏家中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张懋修已经老实了许多。

    当日冯保在张居正床前自尽赎罪,尸体很快就被魏朝用芦席卷起来带走,让站在门外的张懋修不明觉厉,深感自己的小小道行与二哥张敬修相比微不足道——其实当时在房中的张敬修险些吓死。

    这件事的副作用是让张懋修脑补太多,总觉得自己二哥略显木讷的神情下掩藏着很多秘辛。毕竟,张敬修作为实际上的长子,陪伴张居正的时间最长。

    而随着张居正薨逝,张家身份的转换,张懋修在官场将遇到一层心照不宣的天花板——政事堂和吏部都不会允许勋家踏入文官的自留地,张懋修止步于四品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他的脾气也跟着自己的雄心一起收敛了起来。

    万历十三年端午,张四维代总理大臣已经满一个月,京师、天下波澜不惊,人们已经逐步接受了张居正的离开。毕竟,这地球缺了谁都能继续转动。

    张四维在张居正谥号上获得先手之后,第二板斧就显露出较高的政治素养。徐阶的孙子徐元春以举人身份授陕西承宣布政使司西安府华州县令这里面的味道非常难拿,但张四维掌握的很好,令朱翊钧不由得高看他一眼。

    徐阶是万历十二年也就是去年去世的,皇帝和张居正并未因其早年阻碍变法而薄待之——徐阶获赠太师,谥号文贞,诏书上说他“负物望,膺主眷,当分宜骄汰之日,以精敏自持而阴倾之。拨乱反正,反其秕政,卒为名相。”对他击败严嵩并拨乱反正之举予以充分褒扬,盖棺论定其为“名相”。

    但徐阶是徐阶,徐家是徐家,徐阶的死并未解开徐府的“禁锢”之祸当日皇帝放过了阴诱民变的徐府,已经是看在张居正面子上的最大让步。

    徐元春自以为这辈子的命运就是守田度日,因此虽然有举人功名,但并未参加吏部选官。没想到,人在家中坐,官从天上来,接到吏部任命文书之后脑袋都是晕的。

    他爹徐璠也有点发蒙,可惜老爷子归西,徐璠当年被高拱收拾一顿,发配充军回来后水平也下降很多,一时间不明白朝廷什么意思。至于跟徐琨、徐瑛两个商量——还不如不问他们。

    见徐元春仍在迷糊,徐璠犹疑不定道“这总是好事吧?”

    徐元春长出一口气道“若说不是好事,谁还去做官?但我们在家守田度日,按时纳粮交税,谁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若进了官场,却祸福难料。”

    徐璠和儿子计议半天不得要领,咬牙拉下面子,找人写了封信,去南京求见李贽。反正徐元春接到任命后按照日期到任即可,时间还有的是。

    如今的南京日报主编李贽可了不得——坊间传此乃布衣卿相,在大明思想界、文化圈扛起了“反理学、复真儒”的大旗,相比心学的其他宗师,其成就已经甩得他们影子都摸不着。

    民间还传闻李贽与当今圣上书信往来已经数年,南京日报东主冯邦宁近日还以文教之功被特旨授爵士衔——这哥俩无论谁说句话,比南京老大徐公爷权威性还高。

    徐璠如今的身份和李贽相比,甚至连普通白丁都不如,因为李贽根本不待见他家。徐璠昔日狂得没边的时候,李贽还是科举辅导老师——云泥三十年迥异,直让路上的徐璠感叹世事无常。

    到了占地庞大的南京日报商社,徐璠在门口递上名剌,待人通报。等了一顿饭工夫,才被人请了进去。

    进了报社大门,见里面的人都像是拧紧了发条一般,个个目不斜视,走路带风。身上粘了油墨的工人与头戴方巾的士子并肩而行倒也罢了,他居然还看见好几个女子手中拿着文稿,在一些个房间内进进出出。

    徐璠心惊之余,暗赞此处气象与众不同。待打听着到了主编室门口,就听里面有人高谈阔论道“孔夫子道德之重自然,足以荫庇后人。”

    徐璠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站住了。听那声音继续道“然千年以降,中国人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注1]

    徐璠听了这句话,虽然常看见《南京日报》上有此类言语,但亲耳听到里面如同演讲一般慷慨激昂的声音,还是将舌头吐出半截来。

    此时身后有人道“你找谁?”徐璠扭头一看,见一精神矍铄的老者站在身后,面熟的很。

    徐璠脱口而出道“可是南溟先生?”随即躬身施礼道“老朽徐璠,见过老先生,一别——”抬起头来数年头。

    汪道昆听说眼前花白头发的乡绅是徐璠,忙回礼道“原来仰斋先生,嘉靖四十五年时,某回京拜见尊翁许老相爷的时候我们两个见过——你的记性真好,如今我抬笔忘字,转脸忘人,仰斋莫怪。”

    两人叙话几句,汪道昆道“此处非谈话之所,你是来找李贽的?”

    徐璠点头称是,汪道昆笑道“他正在写稿骂人,如果不着急先到我那里坐坐吧。”说完,领着徐璠到旁边自己的房间内,有仆人进来,给倒上茶。

    徐璠奇怪道“南溟先生什么时候到的南京?怎么在这里——”四下里打量。

    汪道昆笑道“昔日张文明遇刺,我也被锦衣卫抓了进去。出来后,坚决辞官,幸得皇上允准。这两年在家里致力诗文,诗酒唱和,却被李贽通过戚继光给叫到这里来帮他打个下手。”

    徐璠听了感叹一番,汪道昆又问了问徐阶的身后事,为本人没有亲去吊唁表示歉意。闲扯一番后,才问道“仰斋公与李贽有过往来?他这人眼睛在头顶上,你一会儿可别受了他的气。”

    徐璠叹息道“因朝廷突然授官犬子,家里都有些害怕,寻思来‘布衣卿相’这里讨一个主意。能进的门来,还是先父遗泽。”见汪道昆流露出疑惑之色,他又解释道

    “先父曾平反了杨升庵,其子杨友仁与寒家一直没断了往来。此前有信到卓吾先生处,老朽才厚着脸皮过来。”汪道昆这才恍然。

    因笑道“坊间传闻不可信也。哪里有什么‘布衣卿相’!虽然皇上与李卓吾有书信往来,都是讨论些先圣之学,李卓吾也严守本分,不敢胡说的。”

    徐璠听了这话,脸上有些尴尬,道“寒家务农这些年,不光与官场断了往来,如今连这时势也看不懂了——也算是病急乱投医。”

    汪道昆摸着胡子笑道“老夫虚长仰斋几岁,可愿意听我说说这里面的道道?”

    徐璠本就有此意,闻言喜道“南溟先生请讲,不胜感激。”

    汪道昆笑道“这必是那张子维的手笔。故中兴郡王任总理大臣时,为破二百年之积习,矫枉过正,为政严苛,官场苦之久矣!”

    徐璠听了这一句,已经全盘想透,拱手谢道“正可谓一语点破,谢过老先生!”

    汪道昆捻须微笑道“既如此,元春侄儿那县官儿可以去做,没关系的。若不愿意去做,在家里把书捡起来,去考进士也可。这回只要上了榜,以皇上的脾气,给的名次不能差了。”

    说完感叹道“别说是仰斋,就是我这才离开官场没几年的,看不懂的事儿也越来越多。这十来多年,国中虽然不见兵戈,但波澜壮阔之处更别有一番滋味,正可谓‘千年未有之变局’——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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