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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章 边利
    不出李贽所料,马斌签字画押的举报信发到南京时报社之前,京师两大报社先后都收到了同样内容的各一封。

    明面上是石沉大海,暗地里两封信却都通过秘密渠道直入大内,到了朱翊钧案头,并附有简短节略。

    朱翊钧看罢之后,心中暗恼。已经自杀的韩必显为四品,已是朝廷的准高官。他的自杀说明,小小密云盗掘案背后的势力非同小可。很可能如同当年导致张居正昏倒的“揭帖案”一般,有张学颜那样的一品高官在背后操盘,甚至更大的可能是已经出现了结党。

    当日朱翊钧为了快速推进变法,利用张文明案和惊马案大砍打杀,造成的一个直接后果是坚决的反对派销声匿迹,直接隐藏到了暗处。

    但是千百年的意识形态,大明二百年的积习不是那么容易清算的——变法因皇权加持明火执仗的时候,与之相对的势力就变成了地下野火。

    为政者若走向了极端,那么他的反对者也会走极端。当了十三年皇帝的朱翊钧此时已经能够深刻的理解这个道理。但反思昔日的所作所为,他并不后悔当时皇帝的权威已经受到了挑战,不杀个血流成河变法的大旗就无法竖起。

    密云盗掘案很可能就是这种野火从地下罅隙中窜出来的一缕黑烟,而这封举报信是窜到皇帝眼前的试探火苗。没人敢在朝堂上说废除江陵旧政,因此将矛头对准了欲行宽仁之政的张四维和他背后的皇帝你还会在万历十三年再来一次“大砍打杀”吗?若继续“扫黑除恶”,那张四维启用徐元春放出的政治信号又有何用呢?

    想到张四维的小手段,朱翊钧嘴角露出一缕微笑。张四维此举深得为官三味举人当然可以选官,因此徐元春当一个县令没什么不正常;但徐元春没有在吏部待选就直接派官味道有些重,而一个边区的官位犹如发配又正好又冲淡了这种味道——正如张四维本人一般,滑不留手。

    “还真是有些小聪明呢。”朱翊钧看向手中的节略,又皱了皱眉头。他扔下那片纸,在殿中转起了圈子。

    站在宫殿角落的魏朝躬身侍立,但眼角的余光却跟着皇帝的脚步。作为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太监,他知道皇帝的习惯。每当皇帝遇到新的挑战的时候,就会殿中走几圈——当皇帝停下脚步的时候,朝野间常常会雷霆大作。

    皇帝在养心殿中转圈的时候,出离愤怒的张四维也在王崇古的书房里转圈。随着天气回暖,他舅舅的关节病也缓解大半,此时端坐在椅子上,看着满脸通红的首相发泄他的愤怒。

    “这狗崽子到底是谁?”张四维咬牙切齿的样子少见,王崇古颇有兴趣的看着外甥面目狰狞的样子。张四维又转了几圈,见王崇古老神在在的端坐,不由得愣了一下,努力平稳气场,到王崇古对面坐下了。

    王崇古摇头道“还真是想不到。肯定不是潘晟之流——他们不会用此小道。”

    张四维又愣了愣,他看到皇帝给的告状信副本的时候,直接就往政斗上去想,潘晟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但王崇古第一个就否定他,让他的大脑也跟着冷静了下来。

    是啊,政斗光在报纸上揭露是没有用的,总要有弹劾配合才行。现如今朝堂上风平浪静,潘晟等并未因张四维登顶而流露出要掰手腕的意思,他在政事堂对此感受的非常清楚。

    “那做这事的意欲何为?”

    王崇古微阖双目,突然转了话题说道“吾欲乞骸骨了。”张四维吃了一惊道“舅父何出此言?我在政事堂,你在枢密院,正好——”说道此处,猛地住了口。

    王崇古低低笑了一声,叹道“你明白了?”

    张四维沉默不语。王崇古先安慰他道“为政者,不敢正大光明,只行诡谲之事,不管那封信盖上多少手指印,都是落了下乘,不仅撼动不了你的地位,反倒是露出了马脚。”

    “如今这人脏水一泼,恰好是个机会。王诠那里,此前与蒙古也有些不清不楚,如今若用一个毫发无损的污蔑,添一层甲胄也不错。我再退下来,你的地位更是稳如泰山。”

    张四维沉默了一会儿,方哑声道“舅父告老,吾如失一臂。”

    王崇古闻言哂笑道“若吾恋栈不去,我们失去的恐不止一个枢密副使之位。”

    张四维不服道“楚党势大时,朝廷上下无不以中兴王马首是瞻,那时候他就不招忌讳了?”

    王崇古听了,笑问道“你有张江陵的圣眷?”张四维为之哑然。

    王崇古接着道“皇上与中兴郡王乃君臣中的异数!文公其人,毅然有独任之志,威柄之操,几于震主,非但无戮辱随之,且哀荣之盛,远迈前代。其圣眷国朝二百年来未之有也!”

    “你我之辈,能得此乎?”

    张四维不答。王崇古翻了翻眼睛道“吾如今腿疾日重,冬春两季,如疽之附骨,辗转难眠,早熬快油尽灯枯。”

    “听闻云南四季如春,不湿不燥。若能引疾而归,吾拟在昆明养老,兴许能多活几年。蒲州冬夏悬殊,昼夜寒温殊异,我若回去了,可有的罪遭。”

    张四维闻言脸色古怪,盯着王崇古道“云南边陲,自古为流放之地——舅父有意于西南之事乎?”

    王崇古忙摆手道“非也!吾不是想出外。就是要致仕养病。且如今香皂、香水大兴有年,昆明繁华早非昔比。”

    说完,自家叹气道“每到天气寒冷或冷热不均,这腿就肿的如同象腿一般,只想着死,哪里还有什么雄心!”

    张四维见舅舅真的不打算回蒲州,挠头道“舅家宗祠也在山西”

    王崇古笑道“自有儿孙祭祀,吾在昆明,混吃等死而已。若有兴致,或开个私学讲坛、或做些学问,以遣烦闷。云南此前偏远,如今缅甸、安南已平,云南已非边鄙之地。”

    张四维听到此处,才明白王崇古所欲,抬起头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自家舅舅。

    王崇古笑笑道“其地文教不兴,汉民仍与土人杂处。若彼能设立书院,此千秋万代之利。彼处兼有茶马盐道,而我等家中都是做茶马盐生意做熟的——这眼前之利也非小。”

    张四维听到此处,只能在心底写个服字。暗思道“舅舅身经七镇,功勋著于边陲,对‘边利’之理解,非常人可比。”

    王崇古的退休并不能解决张四维眼前的问题。代总理大臣必须要找出暗中的毒蛇,并给予毁灭性的打击。

    他现在知道的只是,敌人已经将密云盗掘案的关键人物马斌握在手中,而除了用盗掘案来泼污他,对方还能继续打出什么牌来呢?张四维从王崇古府中出来的时候,只盼着对方继续出招。

    在内情局没有找到马斌所在的情况下,信息掌握不足的皇帝对这两封信也没什么好办法,再兴大狱也确实不合时宜,如今只能以静制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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