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听了,正色道“臣料缅甸之事,五年之内朝廷也只有投入的份儿,大兵久在客地,这消耗不小但——值!。若定为国策,准勋贵、民间圈地造船,五年之期足以造船千百!按宝船之规制,臣访得一船耗料加工费不过七千两银,而千船六百万两足矣。若造出千艘宝船,安南故土也可轻取——五年后不必下西洋而能运出粮米,反哺中国!”
休假四个月的张居正回京之后,简直像变了个人,让朱翊钧又惊又喜。虽然他所说的宝船千艘不足为法,但中国人也没有制造软帆战舰的经验,张居正想象不出来也不足为奇。
尽管受到见识的局限,张居正的变化也是脱胎换骨的,朱翊钧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儿启发了他,让他和自己进入了高度合拍的状态。
其实,朱翊钧有此想法,是对自己办报启发民智的威力有所低估。万历三年开始兴办的三份日报,在开启民智方面是核武器级别的。
朱翊钧日常的所思所想,经常有选择的说出来让身边秘书郎整理成大纲、观点,发给三家报社。报社总编根据自己的理解,收集相关材料,形成文章在报纸上鼓吹——一个现代人的思想,由三个放大器播布民间,其与穿越成平民者,从自己身边人慢慢改起,效率何止增加千百倍,更别说还有皇帝身份、言行潜移默化的加成!
由于主编的视野限制和受众的接受程度,北京报纸在宣贯新思想的时候不免束手束脚,虽然对张居正等人有潜移默化之功,但未达到质变。且张居正忙到恨不能一分钟分成两份使用,报纸更是偶尔看看,很少入脑入心,此前并未全面厘清皇帝与众不同的世界观和治国理政的思路。
此次江陵逗留的四个月,张居正日日都能细读《南京日报》,那石破天惊的写法和离经叛道之言,给张居正来了多次思想洗礼。
逐步被冯邦宁解放的李贽,和对其言听计从的王世贞,已经把江南人心搅动的浑浊不堪,唯有大智慧者能从泥沙俱下的思潮中,理出皇帝的治国方略——而张居正,恰恰就是那种具有大智慧的人。恰因为皇帝给假在家,他有一段长时间用来沉思,考虑变法中的大明向何处去等等战略性的问题。
因此,给工作繁忙的人经常放放假,充充电,会对事业大有裨益,此乃真“福报”也——当为后世黑心老板们视为圭臬。
关于三宝太监的海图和宝船设计图,后世坊间相传,均被故兵部尚书刘大夏烧毁了——刘大夏也回不了嘴,只能背上这千古奇冤。[注]
朱翊钧不但要复永乐时万邦来朝的盛况,而且要更进一步,带领中华民族参与并主导瓜分殖民地的大潮,对海图和宝船设计图纸高度重视。万历二年时,就派人在故纸堆里翻出了包括宝船在内的各类设计图,交付中官抄录并带到了各大官办造船厂。
这两年,朱翊钧对典籍档案的保护也提升了数个数量级。后世任何一个地级的国税部门,对电子档案和文书档案的保管、整理都是重要业务。可以这样说,财大气粗的税务局,自家档案室没有达到省一或省二标准,那税务局长出门都不好意思跟同行打招呼。因此,朱翊钧对档案管理的高度重视超过了历任皇帝。
在原时空,待清政府修明史的时候,明朝廷的正规档案和典籍只剩下了四千余册,数以百万计的档案毁于管理不善和战危兵火。《不列颠百科全书》在“百科全书”条目中称为“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百科全书”,一万一千九十五册的《永乐大典》到后世仅剩下四百余册,且散落在世界各地,诚为文明瑰宝之浩劫。
如同张居正要绝东吁文法、典籍的想法一样,满清对明代文献之系统性的灭绝,也属于统治阶级的内生反应。朱翊钧对殖民地的文法典籍也要绝之而后快,对本民族的《永乐大典》则重视到了天际。
《永乐大典》在永乐年间纂修完成后,只抄录了一部,叫做“永乐正本”,被成祖带到了北京。原稿存于南京文渊阁,正统十四年被大火焚毁。
嘉靖四十一年,世宗任命高拱、瞿景淳、张居正等人负责重录《永乐大典》的工作,隆庆初年告成,原本归还南京。其正本贮文渊阁,副本别贮皇史宬。
到了朱翊钧主政,一直以来因“工费浩繁”而没有刊印的《永乐大典》,被朱翊钧责令经厂开版刊印——到万历五年,雕版加上活字技术成熟后,工作进度大大加快,制版已经接近完工。
紫禁城内的君臣两人在谋划东吁王朝的下一步行动,在蛮莫的征缅军却闲下来了。
一战歼灭东吁主力后,刘显曾与邓子龙就大军行止发生了争执。刘显认为,皇帝的目的是杨威于西南诸邦,原话是让“各宣慰司使跪着将金字红牌挂上”——因此战争目的已经初步达到,下一步应该回师,打垮正在孟养的明达锡主力,然后立铜柱以记功,毁坏东吁宝井等生产设施,搞完三光后,带着金银财宝回京缴旨即可。
邓子龙和刘显不一样,乃武举出身,善书法、好吟咏,著有《风水说》、《阵法直指》和《横戈集》等,文武双全。他劝刘显道“大帅,昔时大军前出,万没想到能这么快遇到东吁主力,且一战阵斩莽应龙,如此以来,我们铜柱记功的功业就小了——何如打下勃固,灭了这国?封侯也在翻掌之间!”
刘显是江西人,本姓龚。在社会上混了好多年,练就高武力值和一门厚脸皮神功,胆大手狠心黑。曾经跑到四川当了一阵私塾老师,专门教学童如何混黑社会。因为偶然的机会,冒充四川军户刘显的名字从军,因为作战勇猛还敢送礼,竟然干到了总兵。
如此以来,和他关系好的军界圈子如何称呼他就比较难,大伙知道他姓龚,叫他刘帅的感觉就非常怪,有点见外还有点侮辱人的意思。但称呼他为龚帅则更打脸了,刘显顶着刘显的名字活了大半辈子,所有官面上的档案记录都是刘显,你叫他龚军门是要哪样,嘲讽我龚·刘显·惟明大帅当年是逗比吗?
刘显也很无奈,还不敢请示朝廷过了明路。因此和他相熟的都称呼他的字“惟明”,下属称呼他军门或大帅,就算不太庄重也没办法。
此际听邓子龙说有封侯之望,他更加郁闷了。心说我他么一个姓龚的,给刘显家光宗耀祖算哪门子事儿,还不如玩三光抢财宝花差来的实惠——这一路上随军锦衣卫如影随形,可把刘显憋惨了。
因邓子龙字武桥,号大千,刘显就说道“大千,皇上让我等做的几件事,可没有灭国一说。如此大国,焉能一战而灭?新军万人,灭国之后千万之众如何统领?各大小城池还要分兵把守,如同撒胡椒面一般,恐后续乏力也。再说,擅变庙算而争功,也犯忌讳。”
邓子龙听了,捻了捻颌下短胡子,笑道“大帅不必担忧此节,打勃固也不在今年。”见刘显满脸疑惑,邓子龙解释自己的战略道
“吾听俘虏的东吁大臣讲,莽应龙临终高呼岳凤,传位于莽应里。莽应龙把本钱折个干净,莽应里仓促之间,能聚起几多兵马?明达锡手握大军五万,甘心把国主之位想让给他的哥哥?只要稍加挑拨,东吁必将战火纷起。”
刘显一听,眼珠子差点凸出来。心说小白脸子,坏心眼子,古人诚不我欺!听邓子龙继续道“如今东吁能战之兵,还有木邦一部,听俘虏讲,因罕拔答应给莽应龙断后,莽应龙才放心南归。而我们追击他时,可没见到木邦兵马——足见罕拔为人如何。”
“如今看来,罕拔都没用和我们接头,轻松就把莽应龙给卖了!这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我们先不忙挨个打他们,免得四面受敌,且先让他们三国演义甚或草头王混战,打出狗脑子。”
邓子龙指着大案上的地图道“西南形胜,无过于蛮莫者,此四通八达之地,咽喉锁钥之处,只要我们屯兵此处,先让他们打个两年。待东吁民不聊生的时候,我们堂而皇之吊民伐罪,解民倒悬,如同摘下一个熟透的果子一般,灭此大国有何难处?而且——面子、里子都有了!”
刘显一拍大案,大吼一声道“妙啊!你我立即联名上本,让朝廷同意此议。事若成,三五年后,我朝西南无夷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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