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年正月十六,葡萄牙使团在杭州度过了火树银花不夜天一般的元宵节,个个黑着眼圈,哈欠连天的乘船北上。此时的杭州城,属于世界顶尖的大城市——人口二百九十一万,这些葡萄牙土包子哪里见过如是繁华?
葡萄牙使团离开杭州的一路上,竟然见了两拨百姓敲锣打鼓,向知府衙门敬献“明如水,清如镜”的匾额。
伊内斯又发牢骚道“如果里斯本的法官都能像杭州地方官获得这样的荣誉,那可是”可是了半天他没有接下去,但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利玛窦自从进入中国以来,能力水平飞速提高。他认为其中必有蹊跷,就让使团中熟悉汉话的通译去打听一下。那通译回来说“我听他们说的是,明国有一个极度清廉的官,他即将进驻这座城市。因此这里的地方官最近集中清理了一些案子。”
利玛窦向伊内斯摊了摊手,示意他这才是真相。伊内斯笑道“那请您在欧罗巴找出一个能够令地方官这样做的法官。”利玛窦为之语塞。
范礼安笑道“我的朋友们,我们所见的一切,让我对这个帝国年轻的君主更加好奇了,让我们快点走,这样就能早些见到他。”
杭州百姓口中那位“极度清廉的官”当然是指海瑞海刚峰。
海瑞在万历三年处理完江南民变案之后,被朝廷叙功加衔为都察院右都御史,兼任南京大理寺卿,负责组建帝国流动法庭。
应该说这个任命是对海瑞最好的使用方法。因为他的思想超过时代太远,而其在施政时经常“抑富济贫”的作为,导致他尽管能得民心,但在乡绅为统治主体的社会中,这般政治正确与朱翊钧发展工商业的变法目标不符。
若授之以清贵闲职,不免又浪费了他精湛的法律功底和清廉自守的民望,而且如果海瑞成了一个总是提意见的反对者,也非朱翊钧所愿。
于是,在万历三年,圣旨下到南京,让海瑞筹建大明的巡回法庭,负责各地案件的终审。巡回法庭的建立,是大明法制史的一次跃进,而海瑞接到任命之后,也如鱼得水,终于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迸发出他的职业生涯中最璀璨的光辉。
海瑞在筹建法庭,编辑案例、完善法庭规章制度的同时,每年至少要抽出一半的时间,出巡在各地进行巡回审案。因为他明察秋毫,秉公断案,“海青天”之名日益响彻大明。
江南能捕捉商机的书商,将海瑞几年来所断的蹊跷官司编辑成话本和小说,各种版本的《海公案》卖到手软。各地的戏班子随之跟进,将海青天的形象搬上舞台,更助长了海瑞本就如日中天的名声。到万历十年的时候,大江南北出现了一种有意思的现象海瑞成为还活着的并存在于文艺作品中的传奇。
但阅读这些文学作品的老百姓不知道的是,海瑞的存在意义绝对不止成为一个“青天”那么简单,他通过巡回法庭这个放大器,将他的清廉变成一剂青霉素,注射进入大明这个已经开始严重腐化的肌体。
朱翊钧选择海瑞这个严格而又有能力的大理寺卿,使得巡回法庭成为大明最为风清气正、冤假错案最少的司法机构。截止万历九年底,八个巡回法庭已经在大明各省走了一个大圈,共纠正冤案六千八百余起,断案三万七千余例,总结整理了各种典型案例一千四百三十个,并促使朝廷修改《大明律》具体条文一百五十余处。
出于对司法权力制衡的考虑,皇帝并未授予巡回法庭在纠正错案的过程中以督查官员之权。但巡回法庭每纠正一个错案,必须将其中可能存在的线索,按照该官员的被管理权限,移送给两京都察院或地方按察司。
而巡回法庭移送的线索,都察院和按察司是必须给皇帝一个说法的,相应的报告必须移送巡回法庭签阅。如此一来,就在案件纠察工作上形成一个完整的闭环,在海瑞的监督下,闭环各个环节上的魑魅魍魉都被反复涤荡。
巡回法庭所到之处,大量冤假错案被纠正,与之相关的官员一串串、一窝窝的被随之而来的都察绳之以法。
效果非常显著,从万历七年开始,大明的吏治就为之一清。大量冤假错案造成的民怨得到极大缓解,“官府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情况也得到了很大纠正。
在朱翊钧授意下,官员一旦被查实,两京各大报纸一般都会连发几篇文章,将之彻底的钉在耻辱柱上。在以“孝”治国的国度里,此类曝光对当事人的打击是致命的,是真正的社会性死亡。
后世的史学家研究,海瑞建立的巡回法庭绝不仅仅是法庭,而是掌握在朱翊钧手中的反利器。海瑞如同一柄绝世的神兵,其凛冽寒光所照,大明先是出现了点点净土,随即这些净土连接成片,终于还给百姓一个朗朗晴天。后世的社会学家据此还发明了一个词儿,叫做“海瑞效应”。
万历十年初,在南京巡回法庭总署过了年的海瑞再次出动,须发皆白的海青天出巡的第一站即放在杭州。因为万历十年的冬天,杭州下了一场历年罕见的大雪。大量仍相信天人感应的杭州市民,都在传说杭州一定是出现了大的冤案。
海瑞本人不相信天人感应之说,他尽管已经古稀之年,但因把学习当做重要的修身原则,一直能跟上形势。他不仅不是一个食古不化的倔头,还是一个与时俱进的能臣。报纸上普及的格物知识,海瑞是每期不落全看的。而且,他还紧跟时髦做剪报。
虽然不信天人感应之说,但民有所呼,我有所应。海瑞本来就打算在万历十年初就带着第三巡回法庭出巡,将第一站选在杭州也就是顺便——万历九年底,相关文函就被送到浙江布政使司,通知海大人明年第一站到杭州。
他这一顺便不要紧,浙江布政使司的巡抚衙门、布政司、按察使和杭州知府以及所有县官春节都没过好,连续加班复核三年以来所有司法案件。凡是海瑞巡回法庭管辖范围内的各类文案,都列出整改条目进行自查。
按照浙江巡抚吴善言的说法“自查自纠尽管有失官僭,但在海大人面前至少争取有一个好态度!不管是谁,胆敢掉链子,老子剥了你们的皮!”当然,吴巡抚并不能剥谁的皮,这里是将掉链子官员官衣剥掉的意思。巡抚要参自己的下属,那还是一参一个准的。
经过连续两个月的精心准备,杭州终于达到了海晏河清的境界。万历十年二月初三,到达杭州的巡回法庭放出告牌之后,法庭门外门可罗雀。
海瑞开始时还怀疑是不是杭州地方把进法庭的路给封了——此前就有个愚蠢的地方官这样干过,还有的地方官安排人在海瑞面前“演官司”哩。他派了好几拨人出去查看,结果反馈回来的消息是杭州市面一切如常,街头巷尾打听的结果是年节前后,整个浙江把积案都判决了,所有司法案件又复核了一遍。
海瑞哑然失笑,也不以浙江布政司这样做为忤。海瑞觉得如果在自己有生之年能让所经之地青天朗朗,那将是对他最大的褒奖,海刚峰死而无憾!
次日,海瑞正准备移函下一站,门外的鼓声却响了。闲了两天的助手们个个都向抹了神油一样来了精神,将那击鼓之人引入大堂。
那击鼓之人是一个半大孩子,战兢兢的拿着状纸,进入大堂就赶紧跪下磕头。海瑞让人接来状纸,展开看时,竟然是一件凶杀案,而且是首告!
海瑞无奈扶额,温言对先问了堂下的少年多大,叫什么名字。然后对他道“本官这里只接杭州府已经判过的案子,你走错衙门了。而且,状纸上说你父亲被杀于野外,钱塘县没有去勘查吗?县里如何说的?”
那孩子开始时紧张的直发抖,见海青天对他很是温和,紧张感下去不少。乍着胆子道“禀告大人,钱塘县说是无头案,只能暂列疑案,慢慢破案。为我些状纸的人也说您这里不能接我这状纸,但也是他让我先到您这里来的。”
此言一出,海瑞来了兴趣。又问他道“哦,这是为何呀?”
那少年哭道“写状纸的说,家父被杀这个案子,一定牵涉到了吴巡抚。钱塘县和杭州府都是不敢查的,我也恐有杀身之祸!但如果我先来您这里点个卯,那杭州府不查也得查,我的性命兴许能保住。”
海瑞听了,疑云大起,心里面不断盘算。按照他自己起草的《大明巡回法庭章程》,这个案子他是绝对不能接的。但听这少年如此说,如果不接下这案子,这少年若有个三长两短,他海刚峰还不得后悔死?
他如今这般岁数,早就活成了精,一眼看去这少年神态表情,就知道他一点没有撒谎。但自己所定的章程,朝廷早已明发天下,如今他已经活成了偶像,如何能知法犯法?
正踌躇间,身边的侍卫王洁如近身低声道“大人,您不妨打发他出去,我会跟上他,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可能,我把那个指使他来的那个人也揪出来。”
王洁如起了个女子的名字,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好汉子。他本是内宫侍卫,因朱翊钧怕海瑞得罪人太多而遭到不测,特意让他带领一个内卫小组,到海瑞身边保护他的。
三年多来,王洁如早就被海瑞的人格魅力折服的五体投地,尽心尽力的扶保他,无声无息间为海瑞化解了多次杀机。海瑞对这个侍卫也高看一眼,平日里对他非常关心爱护。
此时听王洁如这般说,海瑞觉得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轻咳一声道“嗯,既然你已经来此照过本官的面了,这状纸你拿回去。去找钱塘县或者杭州府,随你。”
那少年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接过状纸,跪地砰砰磕了两个头。没有什么多余的话,站起身出了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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