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7年,10月8日,莱州湾。
西洋公司搅动的风云已经尘埃落定,那边毕竟是锦上添花,本土的发展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又是一年北风起,随着陆上温度的骤降,海上贸易却又进入了一个火热的阶段。
这些年来,由于新船型、新帆装、新导航技术的扩散,区域海贸受风向的限制越来越小,除了多台风的那段时间,几乎全年可通航。但技术的普及毕竟需要一些时间,一些根基浅的小海商仍然只在风期做些季节性的贸易,这固然不太合算,但由于市场潜力足够巨大,他们还是有一定的生存空间的。
比如这艘挂着传统硬帆趁着北风和朝阳驶入胶水河的三桅沙船,就是这类季风商船。它的船身老旧,挂着两面认旗,一面是“滦”字归属地旗,一面是“陈”字商号旗,应当是一艘来自于蒙统区平滦路的商船——蒙统区虽然海贸不如南边发达,但也是有一些海商的,而且自从五年前和平了之后,这些海商也是在逐渐壮大的,至少在渤海地区并不罕见。不过毕竟是“敌国”船只,在进入河口之前他们就被河海卫队巡逻船拦了下来,好生检查过证件和货物,才放他们入境。
过关之后,一名面红肤白看上去就养尊处优的男子从船楼中走了出来,张望了一会儿周边的景色,就对正在掌船的陈家纲首问道“这便是胶水了?船真多啊。纲首,我们离新河镇还有多久?”
新河镇,也就是山河防线重要端点的新河要塞所在之地。这个地方过去曾经剑拔弩张,但现在已经处于腹地,多年未遇战事,反而由于处于胶水航路和东西陆路的交汇之处,商业气氛日渐浓厚。胶水经过疏浚后,大部分海船可以在非封冻季直接驶入新河镇码头,现在此地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商贸重镇,也正是这艘船的目的地。
纲首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不假思索地答道“还得有约莫一个时辰吧,急不得。外面风大,李员外还是回去歇息吧。”
这现在又是初冬又是清晨又是开阔水面的,寒风确实吹得人有点受不了。“李员外”裹了裹身上的皮袍,说道“那好,有劳你了,我还是回去先看会儿书吧。”
于是他便转身领着随从回到了船楼之中自己的房间里,先是从丫鬟手中取过一个紫砂杯喝了一口热茶,又瞟了一眼桌上的日历“今天……木曜日,月相是……”
然后,他便习惯性地喊人取出一本封皮写着《三千六百年阴阳天象术数集萃》的书翻了起来。
李员外名叫李焅,是滦州一世家大族的子弟。这李家据说晚唐时期也颇为兴盛,但后来辽来降辽,金来降金,蒙来降蒙,已经数百年不在汉人王朝治下了。不过,虽然身仕外族,但李家人一直在家乡圈地自治,过得其实相当舒适。
而且,北地虽然不如南朝那般重文,但也一直没断了传承,对南方的先进文化相当仰慕,一有机会就会主动向南学习。反倒是南宋把他们的那些陈腐典籍视之如珍宝,保密起来不准外传,生怕人家学了之后强国强兵。
当然,这种保密也没什么实际效果,有心人想要当然是能搞到的。尤其是五年前,两朝开边互市,南边最新的文化成果犹如流水一般涌入北境,令饥渴的北地文士大呼过瘾。这李焅就是其中一个,他是家中嫡系的第七子,没什么继承的希望但也衣食无忧,自小不爱武艺反倒喜读书,家中人也由着他,久而久之,就成了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文士了。开边之后,各类新书流入滦州,让他如痴如醉,这本占卜书就是其中之一。
占卜是个很愚蠢而又很高深的行当,愚蠢在于有人真的信,高深在于想让别人信你也是个技术活,不但要具有很强的察言观色技巧,还得掌握一些看上去很高大上的手段才行。最低级的神婆神汉一阵癫痫就降下“神言”,只能骗骗无知乡民;先进点的就需要借助工具,比如龟甲、骰子、抽签什么的;再高明的就要引入天体变化了;如果发展到后世,还能与时俱进扯扯量子力学什么的。
这本《三千六百年阴阳天象术数集萃》,就是发展到了相当高深的阶段,使用者先查阴历日期(月相),再查这一日期对应的以干支法表示的太阳历日期,再查七天为一周期的曜日,最后合并成一串符号,去表中查询对应的凶吉描述。从数学上来看,这是一套相当简单的函数系统,但对于一般人来说无疑具有相当高的说服力。虽然对于占卜者来说多少有些画地为牢的限制,限制了自我发挥,但也避免了吹着吹着发现前后矛盾的窘境,一种组合必然只有一种对应解释,只要照本宣科就可以了。因此,这类具有确定规则的占卜法最终战胜了跳大神,成为后世民俗学界的主流,呃,所以说,所谓“大师”,就是捧着书查表而已。
李焅得了这本书,很快沉迷其中,整天给人推演算命,还真“灵验”了不少。不过,实际上,他所沉迷的,并不是窥探命运的猎奇感,而是这种输入一个初始条件就能按规则得到一个确定结果的秩序感。具有他这种人格特质的人并不罕见,在后世,他可能会沉迷数学、机械乃至写代码,但在现在,并没有如此充足的文明成果,能够满足他的也就只有这种半吊子的神秘学了。
但是,也不一定。
李焅在纸上翻了半天,得到一个“中平,笃,兴紫气,宜生发”的似是而非的结论。放在几个月前,他就得抓耳挠腮思索这究竟预示的是什么了,但现在他却皱起了眉头。
“这真的有意义吗?”
他突然站了起来,从包袱中翻出一本《几何》,娴熟地翻到前半的某一页,对着上面“公理”的定义读了起来“……无法证明,只能作为前提……这些都只能算作公理啊!”
几何学对于很多人来说,只是一堆令人头疼的图形的聚合体,但它的意义远不止如此。在它之前,“道理”是零散的,是圣人的教诲,是内心的领悟,天是圆的地是方的,人要与人为善,写诗要五字七字一句。人们接受了这些道理,不是因为真的明白这些道理,而只是因为“别人都是这么说的,看上去确实也很有道理”,这种“道理”的根基显然是很不牢靠的。而欧几里得创造几何学的意义,就在于第一次引入了一个简洁而严密的逻辑体系,把道理分成“公理”和“定理”两类,公理是假设前提,必须尽可能少而简单,且不能与已知事实违背,而其他定理,即使是“两条平行线与第三线形成的同位角相等”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也必须从公理出发,通过严格的逻辑论证才能形成。这就让定理建立在了坚固的基础之上,只要公理不错,就能对它具有完全的信任;即使公理可能并不适用,也能在新的公理基础上建立一套全新的学问。如此,就比圣人随口一句话后人就争个面红耳赤的旧学术模式高了一大截。
正是因为几何学的这种特性,使得它极具智慧的美感,吸引了无数真正有学问的人,使得他们努力试图将自己的学术体系改造成类似于几何学的完美体系。虽然成功的并不多,但最终这种尝试使得现代科学得以诞生。甚至可以说几何学是学术之母也不为过,难怪直到后世,它也是数学教学的重中之重。
李焅喜好收集书籍,这本《几何》也是他阁中珍藏之一,不过他买的书太多,一时也读不完,直到今年初才读到这本。初读之是为了闲暇娱乐,但后面读深了,顿生振聋发聩、醍醐灌顶、相见恨晚之感,完全沉浸了进去。后来他甚至还买来东海产的直尺圆规,尝试做起了习题,而解出一道难题之后的满足感又是前所未有的……
但是,读到后来,当他真正领悟到这个几何体系的精髓之后,他的人生观也不免动摇了起来……相比这个井井有条的学问,之前他所学的那些都是什么玩意儿?只有说教,没有逻辑,没有实证,真的能算学问吗?但是前半生形成的观念也不是立刻就能颠覆的,于是新旧观念在脑中不断碰撞,使他陷入了痛苦的疑惑中去。
他把这种疑惑分享给友人听——若是在南朝,他这种想法绝对是离经叛道了,肯定得被人唾骂不可,但北地文风不盛,反倒没人因此反对他——但也没人能真正理解他在烦恼些什么。这种疑问不断发酵,直到前不久,他偶然得了几本东海出产的实学科普书籍和学术期刊,才猛然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于是果断决定出海南下,去东海国看看。
家人对此也没有太大的意见,甚至还有点支持。这几年两边来往渐渐密切,平滦路出产煤铁和山货,有不少商人收购了往南卖的,李家从中也小有收获,赚了不少东海银元,这东西可比那轻飘飘的纸钞强多了。而南边诸国的样貌,他们对此也有了不少的了解。
李家人虽然归于北朝治下,但他们这样的家族自然不会有多忠诚,不用说肯定存了一份狡兔三窟的心思。将来的事谁说的清呢?既然李七爷愿意去东海国闯荡,那就让他出去游学个几年吧,说不定还能多条出路呢。
于是,李焅就上了着亲戚家的商船,出现在这里了。
左右无事,他又翻开后面的习题集,随意找了一道三十分的大题演练起来。他对这些题集已经烂熟于胸,也不用纸笔演算,直接闭眼在心中虚空作画步步推导,倒也别有意趣。
不久后,舱外的声音渐渐喧哗起来,船只也开始频繁转向。但李焅沉浸在心中的点点划划之中,也感觉不到这些了。直到再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声音随着敲门声从外面传来
“李员外,新河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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