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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月(六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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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同用过膳食后,玉轮上梢头,十二三里月相已见初圆。江玉枫书房窗外金桂还未落尽,带着轻微寒气若有似无的飘进来,茶炉里青烟一起,是能称一句“好个霜天。”

    万家灯火初上时,宫里几个太监鬼祟出了宫门,走的是无名道,拖的是无名人,去的却是有名处。

    到底儿时情谊尚在,人死债消,或然魏塱还有些感激黄旭尧不惜一死递了消息往宫里,是故特意遣了人,交代寻个庙宇,也做场法事。纵是不能风风光光的葬,好歹多雇拥几个光头和尚唱唱吟吟的送一程,黄纸也多烧几张。

    事过了整整一日,想不透的许多东西,都渐渐想透。黄旭尧的弥留之语,是“祖父宁城宁城是祖父与霍准”。

    比起前面黄旭尧一堆话,这几个词实在没什么分量。且不说宁城如何,就说其间牵扯的人,黄续昼与霍准皆已丧命。便是当真二人坐了什么,总不能再将骨头挖出来定个罪。

    而魏塱初时也想不起千里之外的宁城,能与京中两位文臣扯上什么关系?可退朝后的诸多时候,甚至上朝时面对文武百官,他亦忍不住思索黄旭尧说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不可信,不敢信,究竟要不要信。

    这个幼年与自己友爱有家的表弟不惜一死,就为说这些事?如果这些事真的存在,他不更应该活下来报仇雪恨才对么。

    思索了很久,是猛然间一瞬的醍醐灌顶。

    篡位啊,自己身子底下的龙椅,身子上头的金冠,身子上穿着的朝服,都是窜来的。

    他非真命天子,非父死子继,也非群臣选贤。

    他是个,弑父篡位的逆贼。

    好似京中忽而就到了隆冬数九,魏塱坐在书房里,一阵周身寒意哆嗦,想叫太监来加个氅子,又恐让人看出了自己私下偶尔间的胆怯。

    他带着闪烁惊慌想起当年早早筹备宁城公事,原是务必要阻拓跋铣南下。新帝登基,最重要安民心稳社稷。虽然薛家要死,可怎么可能真的让胡人过来呢,那不是给名不正言不顺的自己再添一笔罪名么。

    自古兵不厌诈,拓跋铣在拖住薛弋寒以后,于魏塱而言,其利用价值已经被悉数榨尽。彼年他年少,和薛凌一般对着个胡人嗤之以鼻,谁会蠢到真的给那些番人蠢狗四座城。

    就是自己幼妹,那也是赔薛家的葬,赔胡人,配吗?

    可宁城紧挨着平城,用将用帅,莫说他一个皇子,就是当时在位的梁成帝,也得和薛弋寒打个商量,何况无缘无由,凭什么换了人家旧将。

    只能是以和亲为由,找个能接手的人送亲过去,在那候着。战事一起,立即领命上阵。

    即便如此,人选也不好找。朝中众臣要么一心捧着梁成帝,要么都对旧太子魏熠赞誉有加。魏塱初登地位,能依仗的只能是黄霍两家。

    这还只是其一,他既不想失了宁城,当然是要找个能守住的武将去。黄家近十万兵权里,倒也挑的出几个有过战事经验的,可好些皆是与薛弋寒有过交情。

    另来魏塱有意任用新人,他确然恭敬称黄续昼一声外公,又在无人处对着霍准“岳父”二字喊的亲热,可黄家到底是外非内,霍家就更不用说了。

    魏塱当年已是弱冠之龄,非三岁小儿。焉能不知自己若无实权在手,坐得帝位,不过一傀儡天子。

    而自己如果能挑个可用之人,赐他金印宝册送公主往胡地,恰逢薛家内乱,外地入侵。保国于危急之时,救民于水火之间,事成便有功劳在身,又得宁城一线兵马在手,于自己,总是个依仗。

    从这些事来说,魏塱那时还真没打算过要割地于人。不止是没打算,还巴不得是个可信之人去把拓跋铣阻于宁城之外。

    然人之所愿,不能成。他龙椅上不过坐了区区数日,公主就要启程,其婚事之仓促,梁百年来少见。

    这么短的时间里,魏塱还没能瞧出谁可以用,当时的昭淑太妃指定要黄旭尧前往,力夸其为黄家这一辈翘楚之才,定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魏塱自是不愿,先不提黄旭尧能不能去守城,便说他是姓黄,已然让魏塱心生芥蒂。

    黄家已有近京兵权在手,若是去了,哪怕丢了宁城,只要最终将胡人驱走,西北之地,黄家就能插一脚。

    这威胁,大了些。

    没登基之前,一心盼着上天让黄家好些。登基之后,又盼着上天让黄家不要那么好,想来上天也是为难。

    索性好与不好的,也不是他魏塱一张嘴就能让上天点头。所以,早该他原早该知道,天子金口玉言,本身就是句狗屁话。

    明着不能拒绝自己的母妃,魏塱只存了黄霍两家相争,自己得利的心思,与淑太妃推说霍家未必能准。

    他本来以为霍准要反对此举。毕竟黄家若去占了西北,那梁大半兵权在黄家手中,区区一个京中御林卫可就不太够看了。

    谁曾霍准竟一口应下。黄旭尧为使,送无忧公主往北之事就此一锤定音,有道是皇帝兄送皇帝妹,足见梁之诚意。

    直到宁城失守的消息传来,魏塱还在想那时霍准会同意如此的轻而易举,莫不是料定黄家皆是纸上谈兵之辈,去了正好给霍家铺路。

    他吵吵嚷嚷怪罪自己的母妃非要用黄家人时,淑太妃一句“难不成用霍家”,也让他以为自己的母妃是一心向着自己。

    往事浮显到如今,魏塱才磨牙切切的弄明白。黄续昼和霍准两只老狐狸,分明是,合手将刚登基的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而自己的母后,舅舅,大抵都是知情人。

    所以黄旭尧要进宫,而不是赶回黄家求援。

    京郊静慈寺不比京中隐佛寺菩萨众多,不过终日里虽是香火寥寥,好歹没断过。毕竟世间芸芸众生,多的是不肯回头,所以观音常年倒坐。

    办事的都是魏塱原府上的人,不比旁的阳奉阴违,所以点了静慈寺里最老的高僧,说是自家公子往京,途逢歹人,丧命于此,想以随身钱物在寺后林子里觅一方净土,不求位列仙班,但求个魂归故里。

    老僧连念阿弥,黄旭尧一副薄棺下葬。几铲黄土一埋,红尘岁月消尽,往事烟云随风。

    原该是,他最能说清楚自己为何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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