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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不知春(六十四)
    说来一句随口话,不该记得如此清楚。然这会回想,他好像还能记起当时薛凌脸上表情,笑意盈靥,是难得的脆生语气,活泼喊“李大哥,今年新得的二月春”。

    下人扯着嗓子抱屈:“大人说哪的话呢,二月春二月春,那就是二月的茶,采下来晾晒炮制,三月初初喝到已是最早了,哪还真有二月就喝到的。

    大人您这盏,再早也没有了。”

    李敬思盯着茶碗,里头茶汤澄澈,入口清冽微甘,和在壑园喝的那盏,好像没什么不同。一碗茶而已,薛凌也犯不着骗自个儿吧。

    他问:“再早也没有了?怎么我在别处喝过?”

    下人笑笑,佯怒骂道:“可是哪处奸客连大人都欺上了,随口胡诌,又或拿年前的陈茶充新茶,真是没长双好眼睛。”

    “陈茶充新茶?”李敬思嘀咕一声,再没多问。下人尤絮叨两句,道是民间惯有无赖谎称得了二月春,实则这茶,年年多不过百筒,大多进了宫里,手头这盏,便是皇帝日间命人赏来的。

    李敬思挥手,遣退了下人,又盯着那茶碗许久,再喝一口,便觉哪哪都不对。他不善品茶,却觉今日这茶是比壑园那日饮的要好些。

    二月春二月春,他在犹疑不定里将诸多真真假假理顺,今日定是真的二月春,那日喝的,是假的?

    这么一想,二月春也好,三月春也好,再无心下咽,睡也睡不着,走了几步到窗沿处,手腕一翻,残茶冷酒尽数泼到了睡着的杨素脸上。

    京中呼吸生寒,垣定却是热浪冲天,因晚间多饮了几杯,杨素睡的颇熟。这冷不丁被人泼醒,睁眼瞬间毛骨悚然,自忱睡的太熟了些。

    脑中念头过了一遭,这才抬眼看,站在面前的是献降的樊涛。杨素也算乖觉,心知不好,翻身坐起,左右看得一周,屋内站立七八人,竟然皆不是自己治下。

    樊涛手上空酒碗还没丢,含笑瞧着杨素道:“大人晚间敬了我一盏,礼尚往来,现儿也敬你一盏,垣定水好,酿出来的酒也好,带两坛下去,与阎王爷驳个商量,来生投个好胎。”

    饶是杨素已有心里准备,此番仍是骇的不轻。他见樊涛措辞老长说的不紧不慢,必然是城中大势已去。

    今日进得城来四五万兵马,又亲眼见城中尽是饥渴将死之人,怎么会短短一梦之间,就换了个天?

    他忍不住将目光往外,想看出个究竟,杨素将酒碗往地上扔得清脆一声,道:“你也知道,我拿了黄承誉的头颅,可将军未必知道,那头颅,是我借的。

    这有借,就要还呐。

    虽说苦主没了,奈何黄家活着的人还多了去,这帐我是万万赖不过去的。你看,是你自个人给我呢,还是我自己来取?”

    他问话,却没让樊涛答,而是“唰”地一声从腰间把了柄短匕在手,另道:“不过,黄承誉的人头,是我亲自取的,为表敬意,我看,将军不若成人之美。”

    杨素此时方生些许畏惧,喘气声开始不稳。他看樊涛一副白面书生模样,握刀的手竟分外遒劲,力道尽显。

    “你.....你们....”他看樊涛,目光仍忍不住往外看,总觉着此事不该,三五万兵马,就是引颈受戮,也得小半天才能砍完吧,这才几更天啊。外头是有些旭光样,难不成自己一觉睡到了天亮?

    转瞬间,目光已游移了数个来回,终察觉出哪里不对,外头的天,是一片火红色。

    这哪是什么旭光?

    他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细汗。这两日确然热了些,只是晚上睡到满身是汗.....他再看樊涛,已然全身哆嗦。

    你们如何......这话都没问完。

    樊涛将一根棍状物在手上轻巧转了个圈,正是那张被薛凌摩挲过不下百次的垣定舆图,此时精心卷成一指粗的筒,珍宝似的系了根纤细红绳,在杨素眼前晃过。

    他并非一眼认出,却也用不着樊涛提醒,只因那舆图用的皮子着实少见。正因为有了这仗舆图,自己才知道垣定暗河,才.....

    他复看向樊涛,颤抖道:“图,图是你给的。”

    “那倒不是,不过也差不了多少”。樊涛停手,将那张舆图牢牢捏在手中,恭敬道:“将军请吧。”

    杨素惊中生怒,不可置信道:“你骗我给城中投毒,又拿黄承誉人头为注诱我进城?你...城中死了多少无辜百姓,你敢如此?”

    “你不投毒,谁骗得你啊,昨夜庆功宴上,也不见得你敬无辜百姓两杯。”樊涛上前,一手搭在杨素肩上,另一手白刃尽数没入胸口,杨素只一瞬瞪了眼,身体不自觉僵了一僵,并无任何反抗举动。

    他是有些武艺在身,往来在京中还略负薄名,只凡夫俗子,未有通天彻地之能,今夜无论如何,是出不去了。不然,杨素估摸着还近不了他的身。

    樊涛将匕首拔出,没等血喷,又连捅了三四刀。杨素断气之前,已然眼前一片漆黑,再瞧不见城中火光,只听樊涛嫌恶道:“败军之将,丧家之犬,敢来责我?”

    说话间,似乎又捅了好几刀。

    大抵是临死之人,连疼痛都模糊,只樊涛觉得肩膀处有什么东西硌的慌。

    是什么呢?

    他吞着喉头涌上来的血,努力使自己清明些,肩膀处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那种不舒适感比胸腹处的尖利更难熬。

    是什么啊。

    该是樊涛的手,应该是樊涛的搭在那,免得自己躲闪。只是,人手怎会如此硌人呢?

    好像耳朵也不好使了,至少他再没听见樊涛说点啥。四肢百骸都在失去知觉,唯有肩膀那处还是火辣辣的像在燃烧。

    莫不是城中的火燃进来了?他再咽不下汹涌而出的血,也无法再坐稳,恰樊涛丢了手,大概是知道此人已然必死无疑。

    杨素整个人栽倒在地,鲜血四散溢开,带走肩膀灼热,他到底是知道什么东西硌着自己了。

    不就樊涛手里还捏着那张舆图么。

    好怪,鞣制过的皮子,摸起来软的跟棉一样,真真是人要死了犯糊涂,怎么就觉得,方才是数千根针在扎。

    不就是,那张绘着暗河的舆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