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迷糊,学着齐清霏的口吻说胡话:“我是当不得皇帝来,一见底下冒血,吓都要吓死了。”
又抬手轻抓着薛暝衣襟哀求:“平城要下雪了,我们回去吧。”
李敬思狠将手压下:“放箭。”
薛暝挥刀挡过一波,起身抱住薛凌往崖边,身后李敬思气急败坏喊:“再放,再放。”
说着跃起急追,双方本隔得不远,薛暝听得身后动静,无法回头,后背挨了一刀,咬牙又跑了数步,跪倒在悬崖处,忙回头挥刀,逼退李敬思,道:“你敢过来,和我一起下去。”
李敬思停步,看他怀里薛凌已没什么气息,道:“你们走不了,束手就擒,我保你全尸。”说着再扬手,招呼弓箭手围上来。
薛暝摇了摇薛凌,她勉力睁开眼笑:“是不是,是不是下雪了。”往周围看,又看到李敬思持刀在前。
她笑喊:“张大哥.....张大哥...你.....”
你好端端的,学人家赌什么钱。然而话说不出来,人也看错。
她还以为,是那个张二壮持刀在此,好端端的....,好端端的一个人,还是自个儿不该把他带到永盛去。
哎呀,哎呀,那個张二壮,明明死在了大路边。
“是,下雪了,就下雪了。”薛暝呜咽难忍,第一回贴着薛凌的脸,颤抖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圣人。
我只是,只是伱眼里芸芸众生。”
和他一般高的小姑娘,在他怀里时,只有小小的一团儿。
李敬思道:“放。”他从来不是站在霍云婉那边,他一直站在自己身边,刚好和霍云婉同段路而已。
既然樊涛不在意谁去召,既然西北现在没奉君,永乐说的极好,“你我如今,不都是天家人么,什么事做不得”。
她在迷糊里记起,张二壮死之前喊得是:“我要银子!为什么你们这些人每天都能去,我就去不得?
薛暝背身,挡住所有箭矢,起身双手将薛凌抱过栏杆,放了下去,而后整个人如刺猬,伏在了栏杆上。
李敬思急步上前,一脚将人踹开,再往下已是只能看到个衣襟。生死未卜,生死未卜。他马上转头道:“即刻回营传令,调一军御卫沿途捉拿刺客,全城戒严,速去。”
帐中太医跌坐在地,擦着头上汗哆嗦再探魏塱鼻息,回头与霍云婉众人道:“陛下......陛下崩...了。”
霍云婉双目一闭,仰了过去,永乐公主冲身上前揽起魏塱,大呼道:“你胡说,你胡说,皇兄无恙,你胡说,你快给我救得他来,不然孤要你九族陪葬。”
宫女乱作一团,喊皇后的喊皇后,喊陛下的喊陛下。魏塱早失了意识,甚至众人呼喊的那几句“是薛凌”都没听清。
他还在意,在意是谁,该是谁,功夫这般好,自个儿没能躲过去。不对,该是能躲过去,是自己身后有人抵住了椅子。
是谁?今日事,是谁?
不在意的是薛凌,她再没如往常报上名姓。
急风一激,她猛然清醒,惊觉自己在下落,忙抬手要抓,然壁上无寸土,更无树木,什么也没抓住。
祭祀的地方本不在山顶,只是扶风半山腰吐出来的一处山台。不等她再想办法,人已重重砸到水里。
这回不比上次是竖着入水,水面平拍带来的冲击力震的人脑中嗡鸣不已,加之伤口剧痛,水下暗流汹涌,两口呛水,人顿时天旋地转。
“浮水这种事,最要紧就是平心静气,你不挣扎,自个儿就浮起来了,且叫心里头放松点,就当是泡泡脚丫子。”
那年落水之后,她特学过浮水,学的不好,记的却好。不过就算学的好,估摸着她也浮不起来。
偏她也不肯好好静气,非要拼命去拉扯早就不听使唤的手脚,无比艰难解了衣衫。
里头斩衰贴身穿的整张齐齐,系带一丝不苟。上头血迹被滚滚江水飞快冲散,还原成朴素简白。
摸索着再无旁物,她终于放开心神。她没在四年前对不住父亲,是在四年后逼死的父亲。
李敬思能对自己下手,必然也是权衡利弊,如此甚好,他会拉拢宋沧。
霍云婉以前大多数是靠霍家事威胁勾结旁人,现在魏塱死了,再无把柄,只有安抚笼络的份,她不会蠢到动江府。
江玉枫儿子不到年岁,肯定还是想有个人站上朝堂,他不会动薛璃。
樊涛等着人诏安,西北本就是旧臣,胡人撑不久了,都好,都好,她想,都好,都不好,都好,大家凑活一下,都好。
再往后的事,管不得了。
浊浪滔滔,卷着人一路往东。浮起来,又沉下去,再浮起来,再沉下去,将前尘旧事冲洗的干干净净。
那年一江春水启程,今日一汪秋水归去,都好。
她似乎,沉入了永夜。一团漆黑里有狼嚎兽鸣,又沙沙声响。
是平城,平城下雪了。
三日后,魏塱下葬,新帝登基,太后垂帘,永乐公主摄政。他也成了一朝先帝,只是按死期说,属于早亡。
早到....他登基就开建的帝王陵寝还没竣工,工户两部商议,只能先入偏陵,幸而太后与永乐公主体谅,皆无异义。且朝野不稳,特令了丧仪从简。
帝后曾情深,霍云婉特令人将城外河畔雪娘子挖了出来。先帝说过,要同葬的嘛。她为中宫,最是宽怀。
永乐公主一夜成人,说是先帝的先帝也就是梁成帝显灵,将神志还给了她,伏在棺椁上哭的肝肠寸断。
“皇兄真是,你死了,魏家江山不就到我手里了么,怎么能说是你死了,魏家江山就没了。
过些时日,我送你的亲亲好皇后也去。”
薛家余孽的通缉令八百里加急直传到平城,活捉万金,人头五千。
流民咬牙,乱党切齿,天灾人祸,原来都是薛家子干的。户部再往祈兴议和诏安,樊涛连定王黄承望提的唯一条件,是薛家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活则千刀万剐,死则挫骨扬灰。
幼帝还只能喝奶,太后盖了宝玺,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哪里用的上定王来说。新帝身上,还流着黄家血,着黄承望王号不改,就地分封,另刑吏部两部彻查黄家谋逆一案,
樊涛,拜将,领兵救民平乱。
东南患解,又着兵书往西北各城,开仓放粮,点册发饷,耕者归其田,牧者归其原,卒者归其营。
归位即为民,不归为匪,击杀可领赏银五两。
陈僚为汝蔺度支,管的就是仓储之事,得了令忙的衣不沾床,陈泽作了个小厮跟前跟后,总算找着个空挡问:“薛...薛凌怎么成了通缉犯。”
陈僚并没拿他当亲信,寻常顺手底下人尔,随口道:“你不会看告示?”他与薛凌两回相见,壑园里是姑娘,汝蔺时,也是半个姑娘貌,既想不起这茬儿,也知道通缉令发到西北来,更多是为了安抚底下民心。
京中刺客,在京中没抓到,那就不可能在汝蔺抓到。听闻定王黄承望问天子要说法,也就是明摆着退步了。
随意交个面目全非的尸体去,黄家人能认出来个屁。他是知道樊涛的,丝毫不忧那头。
陈泽诺诺再未言,通缉令上是个男子,初识薛凌,她不就是个男子么。
他看天上太阳,只有一个了。只有一个就是好,这银子也发了,粮也开始放了,灾民有人管了,抽丁都只抽一家了。
究竟是哪个太阳掉下了,谁管啊。
边关军书再来,说是胡人过了宁城,另碣族又攻安城。沈元州死后,薛凌召回人马,再没管石亓如何。
然拓跋铣死了,石亓再用不上那半枚象藏,鲜卑众人商议杀了他时,时,一无是处的蠢货也能从容笑道:“拓跋铣死了,你们群龙无首,杀了我,鲜卑碣族不日就要开战。
到时候汉人这头说不定还要倒转开疆,你们两头受敌,挡的住吗,何不放我回去,助我为皇,我们五部一家,趁梁内乱,合力往南。
夺了汉人江山,再分天下。”
“你会南下?”
“我父王早死,部落分散,就算有几个愿意尊我,没你们支持,我不能悉数收归啊。”
霍知回京向逸白复命,昌县藏兵多日,是沈元州在时调过去的,依城伏了鲜卑两万众人马,大胜。碣族围安城,往乌州。原霍云旸治下副将领五千精骑从幽县出兵趁黑夜突袭其营,大胜。
这两个地方,原本都不是驻兵的地儿。
是先帝祭天,故而祥在西北。
半月之后,有山人进京,说是抓到了钦犯薛凌,在出了京,往寿陵方向的一处山谷溪流中。
身子被游鱼虾米咬的破破烂烂,又被水冲的丝丝缕缕,脑袋冲到岸上,还是全的,山民往起一拎,脊骨也断了,只能包着半个脑袋进京要领赏。
七月末的天,熏的守门的卒子捂嘴,李敬思永乐公主霍云婉三个凑在一起看,问:“是不是。”
永乐公主问李敬思:“你跟她认识的久,这是不是。”
李敬思自个儿曾经抱着霍云昇的人头进过门,如何抱着的不好说,但人头确实是霍云昇的,他看这脑袋.....很像是。
纵然脸上坑洼,肉皮不足一半,但确实是和薛凌很像。搜捕实在很麻烦,通缉令上只能说抓薛弋寒儿子薛凌,鸡飞狗跳都是抓儿子,只有寥寥亲信知道不能走了个女的。
不过,她当时就要死了样,掉下去也许就死了,死后被水冲散也是正常。
永乐公主也觉得像:“这脑门不就是薛凌么。”
霍云婉左右看,道是“哎,这一双眼也像,莫不然真就死了?”
永乐公主道:“我有法子,去找个薛弋寒画像来,肯定库子里有,对比一下就知道了,薛凌和薛弋寒长的很像。”
“都这样了,咋比啊。”
“死马当活马,拿一张来,人还等着领赏呢。”
霍云婉并不怎么在意,那通缉令本也没什么屁用,既然有人送来了薛凌,那就是薛凌了。
赶紧结了这场事,好寻个由子再明目张胆去追宫里逃走的宫女,一样的身受重伤,一样的落水。
底下赶紧去翻了库子,幸而东西还有,虽薛弋寒是个反贼,但梁成帝是先帝的先帝,总有那么几副是君臣恩浓,两个都在上头。
当着送人头的山民面,请了最好的仵作来辨,清洗干净后,李敬思愣了愣。
这就是薛凌。
仵作再三叩首,从口鼻耳眉处分辨,死者和画像上薛弋寒甚像,定有血亲。念及薛家单传,无旁支,两人....大概是父子。
山民一蹦五尺,还如明县捞着人偶的渔夫。
诸人不敢掉以轻心,派了一队人马前去,要将骨头也带回来,奈何去了之后看见些野兽脚印,水里四分五裂,只剩些许臂骨指节被一团鱼围着。
黄承望鞭尸泄恨不能成,请太后旨,将那人头挂在了京东城门上。
恰国公江府,挂了白灯,说是江二少爷.....旧疾复来,不治。
他命不久,刚好可以换个明面上的太平。山谷里夜风呼啸,他牢牢抓着两块石头,给死了许久的薛弋寒带话:
“大哥来接过我了,他和幼时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