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她那些愤懑与无奈,又确有其事。这些五颜六色的过往,不知道还好,一经倾泻出来,梁所谓太平盛世,已然可见一斑。
上有江玉枫讲科举买官卖爵,下有李阿牛说卒子造谋布阱。帝后同床异梦,将相一朝二心。氏族外戚尽是专权跋扈,帝王胡人悉数狼子野心。梁成帝几十年的安宁,未必不是风雨欲来前的压抑。
所谓绝于外,多半是,溃于内。
薛凌坐在那,不喜江玉枫,却无法控制脑子里的念头终还是与他不谋而合。这是个什么世道?这个世道,这个梁国自上而下
烂透了。
她不知道,腐烂如同瘟疫,是个会传染的东西。何况她本身就是个梁人,如果当真是自上而下烂透了,那她奇经八脉应该也在出血流脓,只是她却还没有发觉。就像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有三五蛆虫附在身上,轻而快,根本不给人发觉的机会。
江玉枫在前几日,走出存善堂时,还回头忘了一眼牌匾,想试图揣度些什么。而今走出薛宅,连迟疑都没生起,正如去年薛凌前往安城的干脆与决绝。
她那句“不行就杀了他”,其实是说给门内申屠易听的,申屠易听没听见未可知,但江玉枫听的分明。纵薛凌这句狠话说的波澜不惊,恍若杀人灭口已经习以为常。然她几日前没下得手,如今未必就能像说的这般轻而易举。
可惜江玉枫会错了意,也正如当年薛凌会错了意。
口舌之利,袖里平意着实差了十万八千里。又或者,其实薛凌当初本就想要一把火烧了安城,而今江玉枫也打定了主意一条道走到黑。只是他二人到底当初所学正统,所以反其道而行时,迈步便有些艰难,需要谁来推一把。
申屠易推了薛凌,薛凌推了江玉枫。
不行就杀了他,管他后事如何呢。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此一时,彼一时。至人无己,圣人无名。江府辅佐瑞王上位,从此君圣臣良,仁被苍生。在这之前,情义道德牵绊,反倒优柔寡断。
当初宫内所授,杀伐之事不多,可也是研习过的。
纵薛凌还没许了宋沧死期,但此事已没什么余地,江玉枫觉得可以着手了,想来后天薛凌过江府的时候,鲜卑那封信应该也到了江府。
四座城啊,不知是西北的哪四座。薛凌图谋的是霍家,大概率最后给的先霍家的地头,应是是宁城兼邻近三城,实在太可惜了。
可惜之处,是没让沈家出。
薛凌到最后已经双手环抱,下巴枕在膝盖之上,人缩成了小小的一团。不知又坐了多久,方听得身后“吱吖”门响。
她瞬间直了腰,胳膊垂至地面,却又渐渐缓了力道,重新缩回去。身后步履轻浮飘摇,不是申屠易。出来的大概是绿栀,但她也懒得去想。
直至那人迟迟疑疑坐到薛凌身边,给她披了件外衫,嗫喏着嗓子喊“薛姑娘,早间凉。”
薛凌没答话,抖了一下肩想将衫子给抖下去,却不知那是绿栀哪里翻出来的粗糙料子,完全比不得锦绸丝滑,经历了一哆嗦,还稳稳当当的挂在肩上。她没有继续抖,反而愈加陷在天旋地转里。
她逃不开那些往事,连这件衫子都没逃开。
绿栀却是以为薛凌受了她的好意,颇有几分欣喜,又伸手将那件衫子替她往上扯了扯,转而坐到了薛凌一侧,道“薛姑娘,是不是我以后都能住在这?”
住在这,住在这做什么呢?
薛凌不解也不耐烦,更不愿意多花心思在这上面,仍是呆坐着没说话。绿栀停了一会,似是觉得薛凌没出言拒绝就是应了此事,便试探着说了些好话。无外乎自己识文断字,看的懂账本,洗衣做饭也可,只要能在这里有个落脚处,为奴为婢当牛做马都行。
薛凌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只当是个虫子嗡鸣,一直没答话。绿栀声音便由低到高,逐渐欢欣。人要显摆自己能耐,总是要拿些证据,她少不得要提起幼年家中境况,膝下承欢,父慈母爱。
她说起小时候活在平城,只有她家不缺零嘴。那些粗糙东西远比不得京中的吃贵,寻常人却也是逢年过节才添些回家图个喜气。有这么一点甜头,多数孩童都要围着她转。阿娘也好脾性,拿了小锤子和秤杆,跟她说一定要分的公平。
大多数时候是薛凌吃过的那种奶驼子,敲下来的碎块大小不一,分多分少,都容易引起不合。这时候便要按照价钱称斤两,她一边敲一边称,到最后,无论是谁一定皆大欢喜。
院里阿嫂阿公都知道她有一手算账的好本事,每每阿爹回来,听到四邻夸赞,都要额外给她好多新鲜玩意当奖励,偶尔还能拿到成串的铜板,说是帮着阿娘操持家用,实则都做了小姑娘的私房钱。
这些事,是该欢欣一些。
她雀跃里带着炫耀,唯恐薛凌赶她走,语调活泼又清脆,变着法的说着自己多能耐,将一丝心酸掩的严严实实。似乎,和在鲜卑为妓的时候,也没多大区别,都是等着别人开口说要。
可这些或真或假的欢欣,于薛凌仍然致命。
绿栀如此循循顾复之恩,薛凌难免想起薛弋寒,想起她的父亲,她的父亲要千方百计的去做一件本该天经地义的事情。
没有如果没有帝王猜忌,那半块兵符就该老老实实的在平城某处吃灰。那半块兵符若在,不管是哪个狗要篡位,她的父亲也不至于手无寸铁回京等死。退一万步,那半块兵符没了,这朝堂之上若有一个好东西,结局不该是如今这个模样。
她将“烂透了”了这个想法又咀嚼了一遍,她仍然觉得江闳所说“薛弋寒有违臣道”是对的,可这一刻她开始给薛弋寒开脱。
圣人有言君不正,则臣投外国。
明明薛家一心侍忠,皇帝却要以骨肉为质才肯罢休,还回去,何止该是那块兵符。换了自己来,应该是整个盔甲大印全部丢回去,还要骂一句“去泥嘛的江山社稷。”
既然如此,那阿爹也不算什么错处,追根溯源,这口锅不该让薛家来背。然最后,江山仍在,魏姓还存。
可是,阿爹死了,那个没错的人死了。
绿栀的阿爹也死了,死了之后她还能絮絮叨叨的说出一堆好来。可薛凌想了想,她什么也说不出来,阿爹也没给她买过糖,也没给过成串的铜板。她酸了鼻翼,赶紧去想鲁文安,这些东西,鲁文安都是给过的,给的更多。
可她一记起鲁文安,脑子里不是平城一马平川,而是明县山高水阔。鲁文安人影在侧,跟着她重重砸进水里,转眼之间,余温散尽,只余陶记一柄“无主之物”。
她拿给李阿牛之前,抱在怀里那么久,都没焐热。
于是思绪又兜回“烂透了”三个字。烂透了,烂透了。这些烂透了的东西,该一把火全烧了才能落个干净。
红日已挂在了天边,薛凌侧头,盯着绿栀,后者本还断断续续的说着废话,瞧见薛凌一脸冰霜,立马噤了声,先是与薛凌四目相对,少卿便躲闪着垂了眼睑,不敢直视薛凌,也未出声哀求。
又过了片刻,她听得薛凌开口道“那年”。绿栀飞快的抬起头,望着薛凌惊喜又期待,这个平城故人,总算提起了过往。那年那年是哪一年?又是什么事?想来应和自己差不多,多是亲朋俱欢,官民同乐。
二人天涯沦落,自此相逢相识,管他是薛小少爷,还是布衣孤女,只要有个抱头痛哭,她应该就能留在这了。可惜这些场景并没发生,薛凌先移开目光,复而回了脸庞,只是冷冷淡淡问了一句
“那年四月,平城下雪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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