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决口,说到底是朝廷治河不利。
河道流沙逐年淤积,河道衙门与地方官府未按时清理,以至黄河决口肆虐,淹没百万良田。
当初,闯贼被灭,北方百业待兴,大家为了这些良田,可是日日夜夜的清理浇灌。
看着那滔滔黄河之水没着一个个的村庄,听着灾民们那一声声凄惨的哭喊,杨廷麟心都碎了。
事后,天武皇帝并没有责怪他,只是处置了几个当地的知府和知县。
现在,山东济南府竟又因此爆发了起义,祸首还是他的亲家,这让一向自命为“爱民清官”的杨廷麟,无地自容。
于是,一夜之间,杨廷麟的头发花白了大半。
今日,他如常入宫觐见,一踏入乾清宫,立时叩头出血,失声痛哭,请求陛下杀了他,以谢万民。
朱慈烺走下御座,亲自将杨廷麟扶起,和声道“太师,你这样做成何体统?黄河决口,朕不怪罪你,再说,大明在你的打理下,连年丰收,赈济灾民的钱粮有的是,你何苦这样自寻其辱呢?”
杨廷麟老泪纵横“陛下,愈是如此信赖臣子,臣愈是觉得有负圣恩,大明的百姓,原本丰衣足食,眼下两省的百姓却遭了灾要朝廷救济,臣无能哪!
臣躬逢盛世,却对不起圣上重托之恩,更对不起万民仰望之情”
朱慈烺听后,心潮起伏,往事历历在目。
经过二十多年的艰难,大明已处在太平盛世,登基即位之初的大臣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换得也差不多了,只有杨廷麟一班人还在朝中。
朱慈烺轻轻叹了口气道“太师,朕不怪你,朕期望你能振作起来,把朝廷的事办好。”
杨廷麟没想到皇帝仍然是这样器重他,他的心终于平静了。
哪知,朱慈烺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太师觉得杨士聪此人如何?”
“杨阁老老于世故。”杨廷麟答道。
朱慈烺侧耳倾听,等了半天,却不见杨廷麟继续评价“就这?”
杨廷麟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见状,朱慈烺表情不变,可身后的吴忠,脸色可就不怎么好看了。
老于世故,是形容一个人富有处世经验,其实就是个贬义词,算是溜须拍马、谄媚小人的文雅说法。
堂堂内阁首辅,在圣驾面前评价内阁次辅,用了这个词,不觉得格局小了吗?
朱慈烺接着问“太师觉得,鸿胪寺卿方以智如何?能否可堪大任?”
杨廷麟不知道,皇帝这个问题,和之前询问太子的问题如出一辙。
但他心里明白,皇帝这是在变相的询问,谁能继他当内阁首辅。
想到某种可能,他刚刚平静的心,再度紧张了起来。
思索了片刻后,杨廷麟回道“方阁老出身望族,才华横溢,又精于中外学识,陛下委任其为鸿胪寺卿,乃圣明之举。”
他意思很直接,方以智当外交部长最适合了,想要当内阁首辅统筹全局,还差了点火候。
朱慈烺不动声色,说出了第三个人选“吏部侍郎于成龙如何?”
杨廷麟松了口气,老于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知根知底,于是回道“于成龙廉洁刻苦,政绩卓著,是个实干的能臣。”
看着皇帝点头默认,杨廷麟放心了,即便自己下台,接棒首辅的人,也将是自己的人,自己晚年无忧矣!
让杨廷麟意外的是,朱慈烺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又燃起了希望。
朱慈烺意味深长地道“朕觉得,这些人都不如太师,论安邦定国,太师当为大明臣子第一人!”
这番话,让原本绷紧了身体的杨太师整个人都放松了,他没有细想,回道“陛下信赖隆恩,臣感激不尽,若陛下有意择选一位良臣为首辅,臣愿为陛下倾力培养”
朱慈烺眉头微微一皱,讶然地看了眼杨廷麟。
杨廷麟以为他在询问自己为何,于是补了一句“目下朝中诸人,臣未见合适之人。”
这句话一出,连一旁的吴忠都面色一抖。
作为全程观摩两次对话之人,吴忠很清楚自家皇爷的目的,他是在做抉择。
然而,作为局外人的杨廷麟,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点,又或许被皇帝先前的客套给迷惑住了。
内阁首辅,相当于以往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协助皇帝管理一切军国大事,即所谓的“掌丞天子,助理万机”。
大明是全球最强盛的超级大国,幅员辽阔,掌握着半个地球,内阁首辅的权柄,比西洋几个国家的国王绑在一起还大!
更换内阁首辅,自然是大明的重中之重,比以往朝代选立太子还慎重!
此次谈话,朱慈烺看似平静,实则内心很不满意。
杨廷麟当了二十多年的首辅,把心都当大了,大明亿兆臣民,就没一个能力比他强的?
难怪说,权力是毒药,让人无法自拔,特别是身居高位的丞相,自秦国丞相吕不韦起,到李斯胡惟庸、张居正等,但凡有点能力的,都以为这地球少了他们,就转不了!
自始至终,朱慈烺都没有生气,入寻常一样,一脸的平和,让人看着安心。
沉默了片刻,朱慈烺看着两鬓斑白的杨廷麟,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太师已过了古稀之年,却仍为大明披肝沥胆,朕心不忍哪,等过几年太师到了朝枚之年,朕亲往府上为太师祝寿!”
杨廷麟的老脸微微一抽,很不好看。
他今年只有六十九岁,还没到七十呢,可皇帝却说他七十多了,似乎快要奔八了。
杨廷麟清楚,这并不是皇帝记错了,因为每年寿诞,皇帝都会派内监到杨府祝寿!
现在唯一的解释是,皇帝故意的,是嫌他年龄大了,是想让他辞官安度晚年!
杨廷麟很失落,他知道自己这个学生的性情,但凡决定了的事情,说什么也没用了。
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平平安安的回到老家江西临江府,好好在家养老,度此余生。
因为政治斗争失败,往往要付出代价,意味着身死道消。
杨廷麟站起身来,对着朱慈烺拜了数拜,道“待臣到了八十高龄,万望陛下屈尊驾临寒舍,那时,臣死而无憾了!”
聪明人说话,都很含蓄。
杨廷麟这是怕了,担心自己下课后被迫害,活不到八十,这才临机向朱慈烺请示,自己现在离职,究竟能不能活到八十?
朱慈烺肯定的点了点头,道“只要朕还在,一定!”
杨廷麟放心了,就此转身离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朱慈烺暗叹一声,再度陷入了沉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