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遗真人这辈子,的确绕不过修行两个字。
他若是有十分精力,的确是十二分都放在了修行上面的。
做掌教他不上心,做师父他也没多花心思,唯独在修行上,他是尽心尽力的。
阿桑想了想,没有立即开口,作为常遗真人的大弟子,她实际上比自己两个师弟师妹得到的关怀,其实要多一些,但若是这样,这会儿就说假话,就不是她的性子了,于是她开口说道“师父做师父,的确说不上称职,尤其是对师弟师妹,跟好字,就更是差得很远。”
常遗真人脸色微变,有些无奈道“你这丫头,倒是不给为师留半点脸面。”
阿桑没说话,只是微笑。
她这辈子,要是对谁说上几句好话,那就只有自己小师弟了,不是自己小师弟,想在自己嘴里听到几句假话,那是真难。
常遗真人感叹道“直来直去也好,其实人生下来,就该是有千万般性子的,要是所有人都学的那般圆滑,真是无趣。”
洛雪听不太懂这些话,反正就是老实听着,而这边阿桑听得懂,但没开口。
“为师当年带你回山,是想着山上没有弟子,总归也不好,况且为师迟早会离开,柢山没个掌教也不行,柢山要兴,为师有些想法,不过只是不想去做。”
常遗真人说得直接,一字一句都是真话,没有半点藏着掖着的,他就只是喜欢修行,别的事情,做着总是觉得没意思。
“为师也知道你不想做柢山掌教,洛雪做不得掌教,所以看到你小师弟的时候,为师才是真正没了后顾之忧。”
虽说很不想管这些事情,但终究是自己的徒弟和师父留下来的柢山,常遗真人也得分出一抹心神去想想。
“得亏你小师弟不错,柢山在他手上,估摸真能有新气象。”
常遗真人看向阿桑,嘱咐道“这句话,以后你记得给你小师弟说。”
阿桑点头道“小师弟自然是做什么都能成。”
又是这般言语,常遗真人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想着自己这徒弟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心一意就偏要对那小子好。
“趁着这会儿还有时间,有几件事,为师先说一说。”
阿桑和洛雪纷纷点头,但都没有言语。
“阿桑,你先来说说,你小师弟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你?”
临走之前,常遗真人要真说几句这个傻丫头不知道的,免得等这丫头一直被蒙在鼓里。
打算是这样打算的,可还没等常遗真人开口说话,这边阿桑就淡然道“要是说小师弟庚辛剑主的身份,那师父就不用说了。”
常遗真人错愕道“那小子把这事儿告诉你了?”
阿桑摇头。
“猜的。”
常遗真人讶异道“怎么猜的?”
阿桑直白道“柢山在小师弟上山之前,一个剑修都没有,小师弟天才是天才,可这样的情况下,成长到了如今这地步,怎么看起来,都有些问题?除非小师弟就是庚辛剑主,再说了,庚辛剑主不一直都说是同代无敌?小师弟比剑,我还没见他什么时候输过,反倒是梁照,面对小师弟,哪次讨得了好去?把这庚辛剑主的身份放在小师弟身上,那就怎么都说得过去了。”
常遗真人听得津津有味,最后更是啧啧道“你这丫头,还不笨。”
阿桑没说话,倒是洛雪一脸茫然,什么梁照,什么秘密,什么庚辛剑主?!
原来小师弟是庚辛剑主?
“你小师弟小时候活得太难了,长大之后,心底自然会有些秘密,不告诉旁人,不过为师觉得,这几年要好太多了,不信你等他回来再问,他会给你说的。”
阿桑摇头道“小师弟说我便听,小师弟不说,那便装作不知道就是。”
听听看,又是这番言语。
常遗真人揉了揉脑袋,想起一件事,“周州那小子根骨不差,脾气也好,柢山自为师之后,第三代掌教,可由他接任。”
山上这么多弟子,最为对他脾气的,也就是周州了。
阿桑还是摇头道“现如今小师弟是掌教,之后掌教是谁,也要由小师弟决断。”
常遗真人脸色难看,不过阿桑这次算是明白,转而说道“不过我会把这话告诉小师弟的,想来小师弟也要多想想。”
常遗真人点点头,这样才对嘛,自己这弟子,也不要整天就这个样子。
说完这些,常遗真人对着洛雪单独说了几句话,阿桑也就没去听,她转头往前走了几步,看着远山,自顾自发呆。
洛雪倒是一脸认真。
常遗真人叹气道“山下人家,要是有两个儿子,保管是大儿子就没小儿子受宠了,要是有三个儿子,最不受宠的正好该是二儿子,不上不下的,就最为容易被忽略,为师这辈子,还真没有过儿子,不过三个弟子里,你这丫头最被忽略,也是事实。”
洛雪仔仔细细他听着,平日里她其实就有些察觉,不过她当自己的大师姐是自己的亲姐姐,当小师弟是自己……总之就没有上过心,不过对于自己这师父,有没有埋怨,前几年没有,这两年懂了些事情,很多时候一个人去想事情的时候,其实都会有。
她眼里有些红,不过也只是说道“我一直没师姐省心也没小师弟聪明,师父稍微有些偏心,也是避免不了的。”
常遗真人看着她这个样子,板着脸道“你这丫头要是肯多花些心思在修行上,不说比肩你小师弟和大师姐,比起来其他的修行者,有一大摞是比不过你的。”
洛雪对修行一直都没有什么想法,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一直都是这样。
前几年她还想着去追一追小师弟,可这些年看着小师弟越走越远,她在身后,看着小师弟背影,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机会,这已经想着算了。
常遗真人看着自己这个二弟子,想了想,然后又摇了摇头。
最后他实在是有些不忍心,这才抬手,从怀里拿出一张玉符,放在她掌心。
“为师最放心不下的,估摸着也就是你了,以后有事情,说不得有你师姐师弟都搭救不了的时候,到时候拿出这张玉符,你师父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帮帮你。”
接过玉符,洛雪期待道“师父,还有没有,要不然给小师弟留一张?”
常遗真人冷着脸说道“别一天到晚都胡思乱想。”
洛雪闭上嘴巴,不过还是好好收好的这张玉符。
做完这一切,常遗真人才叫阿桑过来,最后他对着自己这两位弟子认真说道“为师从来没想过柢山有朝一日能够回到当初那世间第一剑宗的模样,往后世间有柢山弟子行走世间,其实这就已经足够好了,至于其他,便看你们努力,你小师弟也好,你们也好,做事只要无愧于心,那便一切都好,太过执着,反而不好。”
常遗真人张了张口,还有好些想说的,但不知道的,感觉没那个小子在这边听着,也说不出口了,于是挥袖作罢,常遗真人站在山崖前,远眺山河,轻声道“修行数百年,从未见过这人间真容,最后得好看看才行啊。”
话音落下,常遗真人身形消散,化作一道流光,在天际消散。
这边阿桑看着自家师父消失的背影,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洛雪招了招手,但想着师父已经看不到,就只是把那张玉符拿出来,捧在掌心嘟囔道“小师弟整日都在外面,肯定很凶险,等他回山,我把这玉符送给他好了。”
前些日子小师弟和江潮数月厮杀的事情已经传了回来,当时山上弟子其余人只是觉着自家小师叔实在是凶悍,只有洛雪才在默默心疼自家小师弟,她可真是见不得小师弟受一点伤。
阿桑转过头看了洛雪一眼,眼里有些不明情绪,洛雪也瞧见了,她缩了缩头,没说话,心里想着是不是又做了什么错事被自家师姐知道了?
……
……
世人很少知道明月楼在何处。
这座天底下一等一的宗门,其实际上,是一个杀手组织,既然是一个杀手组织,那么处于何地,自然要极度保密。
明月楼招收弟子也是如此,都是山门里的修行者在世间游历,遇到合适的孩子,便将其带回明月楼里,至于主动想要投靠明月楼的修行者,也需要重重考验,才能吸纳进来。
规矩极为严苛,导致明月楼这些年,外来的修行者,也不过只有数人而已,至于坐上楼主之位的,更是一个没有。
明月楼这两年,其实有些沉寂。
先是其中高手在这数年之间,并未动手杀过当世任何一个金阙强者,然后又是那位原本站在鳌头的年轻弟子江潮这两年销声匿迹,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有了些消息,说是和那位柢山小掌教顾泯有过一战,不过当时顾泯才和大祁新帝梁照有过一战,所以说江潮是乘人之危。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能杀得了顾泯,反倒是自己一个人狼狈逃回明月楼,这件事现如今已经被修行界传为笑柄,当初那个第三境第一人,如今已然是声名狼藉。
江潮处于群山之中,四周都是茂密的丛林,将那座楼完全挡住,很难被外人知晓,可当天空有一轮明月的时候,这座孤楼就一定会被明月照到,看起来奇怪,想起来也奇怪。
江潮回到明月楼之后,他的师尊,那位明月楼说话最管用的楼主,如今的金阙境修行强者第一明月,便将他扔到了宗门禁地里,那个地方凶险异常,即便是一般的结发境修行者,进去一趟也要掉层皮,何况是重伤的江潮,被丢入其中,便是第一明月存了心思,若是江潮不能从里面走出来,那他就当没有这个弟子,要重新去找个弟子培养了。
修行者的是寿命极长,舍弃江潮转而重新培养一个弟子,代价虽然不小,但也不算太大。
好在江潮前些日子已经走出禁地,虽然伤势尚未好透,但是已经破境,踏足飞光,说是因祸得福,其实也差不多。
天色渐晚,明月高升。
第一明月登上高楼,在楼顶观月,修行之事,第一明月一直放在心上,他一直明白,作为修行者,修行境界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修行境界,那便一切都没有,一切都是妄谈。
第一明月能有如今境界,除去他的天赋之外,还和他的刻苦勤奋分不开,每逢月圆,他自然会出现在这里。
吸收月华,打磨自身。
刚运转完一周天,第一明月正打算运转第二个周天,忽然明月楼上空,云海激荡,那轮明月在一瞬间便被浓云遮挡,紧接着,一道流光,从天而降!
直直落向第一明月!
第一明月蓦然抬头,苍白的脸上多了一抹惊疑。
与此同时,明月楼各处都生出响声。
“何人擅闯我明月楼!”
有数道人影,更是与此同时,同时出现,气机激荡,就要冲着天幕而去。
可与此同时,一道天地威压直接了当的压了下来,毫不留情的落到每个人的身上!
数位明月楼的修行强者同时吐血,在这道天地威压下,几乎是同时重伤。
第一明月脸色难看,蓦然起身,一轮明月从地面生出,看似缓慢,而又迅速的朝着天幕云海而去!
天上那轮明月被遮挡,那他第一明月以自身修为凝结的明月,就要出现在天幕上!
这等豪气,也就是他了。
他第一明月,生下来便要事事争第一,如今这个时候,明知那敌手强横,他也要出手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可即便他这轮明月生出,在那道流光之下,似乎依然不够看。
那道流光从天而降的同时,变得极为明亮,这就让他的这轮本该明亮的明月变得暗淡。
在半空中,流光和明月相撞。
第一明月已然是这世间难得一见的绝世强者,在世上的诸多强者里,他应当也是前十的强者。
那轮明月也绝对是他最强的招数之一,可是在下一刻,第一明月的脸色便变得极为难看。
一瞬间,那轮明月便在那道流光下破碎破灭,不是破开,也不是什么别的,而是彻彻底底的破灭!
那其中的差距,让第一明月都生出了寒意。
接下来,那道流光落到明月楼上。
第一明月伸手,一柄短刀不知道从何处出现,落到手中,他要递出一刀。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那一刀,也没有能够递出去!
那道流光直接击中他的胸膛。
而后硬生生把他从楼顶击穿,滚落到明月楼里,外面看不到情况,只能听到一些响声。
明月楼山门,最高的那座高楼,被硬生生击穿,深入地底,不知道有多少里,而楼主第一明月,此刻不知生死!
无数明月楼弟子都听到响声,出现在那座高楼旁,但人人看着那道尚未消散的流光以及那已经被击穿的高楼,都捏了一把冷汗。
江潮出现在远处,看着这道流光,怒火中烧,他上身衣衫破开,一道道银白丝线缠绕在身上,看着分外诡异。
他按住腰间短刀,就要纵身而去。
可就在此刻,天上才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江潮,你要和老夫动手,就要好好思量一番,老夫虽然不愿意杀你这小辈,但你要求死,老夫不见得真放过你。”
随着这道声音传出的,还有常遗真人的身影。
他落到那座高楼之上,缓缓站定,看向那个看着怒火中烧的江潮。
至此所有人都认出了那个老家伙,柢山上任掌教,那个多年不曾与人动手,接过上次一出手便直接将北陵那位大明剑仙给斩了,而且之后,更是直接将大明剑宗的山门都直接斩开。
可谓是一朝出手,天地皆惊!
如今这一次出手,便将第一明月打得生死不知,恐怕这要是传了出去,柢山这位常遗真人,就要被说成真正的天下第一人了!
江潮沉声道“前辈既然是成名多年的前辈,想来也不至于和晚辈过不去!”
常遗真人乐呵呵说道“你这娃娃说话倒是有点意思,老夫要是和你过不去,这会儿躺在这里面的人就该是你而不是你师父了,不过换做你,接老夫这一招,估摸着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江潮沉默,到了这会儿,他还不知道,这个老家伙是给当初他袭杀顾泯找场子,就是真的傻了。
可他依然愤怒,明月楼如此大的一个宗门,竟然也会有一天被一个人踩在脚下,无能为力。
常遗真人低头看着那个窟窿,笑道“第一明月,没死就赶紧出来,要不然老夫还真有可能把你这明月楼给拆了。”
随着话音落下,常遗真人轻轻用力一踩,明月楼一阵摇晃,竟然整个一楼,完全陷入地面之下。
第一明月从楼底掠出,不由分说便是一刀斩出。
天地之间,到处都是雪亮的刀光!
常遗真人大袖一招,拦下数道刀光,看向第一明月,闲庭信步的说道“你这刀不行,差点意思,不过老夫接下来,还真要和个用刀的行家打一场,要不是和你有仇,便叫上你看看了。”
说着话,常遗真人还不忘出手,他的衣袖之间,不断有流光溢出,在破开那些刀光的同时,顺便也落到第一明月的身上。
一道一道,结结实实的。
“你那个宝贝徒弟,去找老夫宝贝徒弟的麻烦,要是两个小家伙都是无病无灾的时候,老夫也就不说什么了,可那是趁着我那徒弟都快他娘的死了,你他娘的还硬是追了他半年?”
常遗真人冷笑道“老夫也是个讲道理的人,你徒弟打我徒弟,老夫就不来找你徒弟的麻烦了,找你这个师父的麻烦,总归也是合情合理吧?”
常遗真人虽然在说话,但手上没停,片刻之后,第一明月已经被这位柢山上代掌教打中不少次。
也是第一明月要脸面,不然这会儿早就大口吐血了。
半个时辰后,常遗真人重新出现在那座高楼上,第一明月落到地面,脸色苍白得不像话。
他双手背负在身后,江潮看着自家师尊的双手,正在不断颤抖。
常遗真人低头看着在场众人,眯着眼笑道“今日被误伤的,那就对不住了,不过老夫临走之前,还是得打句招呼,那就是今后,同代修行者,杀我柢山门人,老夫一概不管,但要是有老不死的不要脸找我柢山门人的麻烦,那老夫下次再来这儿,就不是来打人了,老夫拆了你们这明月楼,也不算多难。”
第一明月脸色铁青,此刻只是看着常遗真人,还没说话,其实在刚才那道流光穿过明月楼的护山大阵的时候,他就知道,来人不是自己能应付的。
可他第一时间也没想过这来人是柢山的常遗真人,他知道常遗真人强横,但没想到,这才多久,这老不死的几乎是一只脚就已经跨入金阙之上了,这等修为,在他面前,完全是随心所欲!
如今这一波明月楼弟子,都攥紧了拳头,却没有一个人开口。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常遗真人今天这番话明月楼记下了!”第一明月沉声道。
常遗真人刚想开口。
天地骤寒!
那些树叶上,竟然开始结霜,漫说此刻不是寒冬时刻,即便是,也没有这么快的。
这种异象,如果不是天地造就,那就只能是人力了。
天上竟然飘落雪花,一场风雪在远处生出,而后才有一个一头白发的男人出现在天幕下。
他站在风雪中,缓慢踱步而来。
北海之主白玉尘。
常遗真人眯着眼,“第一明月,这位也用刀,你不想着和他打一场?老夫听说你生来就要争第一,如今这用刀,不争了?”
这番话,还真是如同一道道天雷,落到第一明月心上的。
这种寒意,比如今外在的寒意还要深入骨髓。
他看着远处的白玉尘,一言不发。
白玉尘没有理会他,只是朝着常遗真人微微拱手,“见过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