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
春雨。
虽然都说春雨绵绵贵如油。
但在西北。
没有什么东西是软绵的。
尽皆都是最为纯粹的刚强。
在别处柔和的春雨,此刻也如密密麻麻的银针一样从天上坠落而下。
把刘睿影和华浓浑身上下都刺穿了。
两人像落汤鸡一般在路上走着。
马车?
早就没了。
除了那装运饷银的架子车以外,其余的一切都被靖瑶的刀芒和刘睿影的剑光粉碎了。
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华浓没有看清。
他在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一股巨力拉扯住。
然后就到了路上。
天便开始下雨。
华浓很是疑惑的看着刘睿影。
但刘睿影却是一脸平静。
似是没有什么想要解释说明的事情。
所以华浓便也忍住了没有问出口。
他既然学会了哭和笑,自然也就懂得了忍耐。
有些事。
别人不说。
那就不要问。
就算问了。
恐怕也不一定说。
如果想让他知道的话。
不待他问。
刘睿影自会主动去说。
春夜的雨总是很让人发愁。
尤其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华浓看到远处似是有一座山。
只不过被下雨的湿气笼罩着,看的并不真切。
寂寞的山岭和脚下倾斜的土路一样。
唯一的好处就是这雨让土路不再扬尘。
但却又变得满是泥泞。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走着走着。
刘睿影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脚下传来一种坚硬。
就像是走在石阶上的感觉一样。
他俯下身子仔细瞧了瞧地面。
发现的确是有一条用扁平的石块铺成的小路。
以前或许被尘土所覆盖,根本显露不出踪影。
但是现在却因为这雨水的冲刷而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刘睿影决定顺着这条石径走下去。
不管尽头是何方。
有石径的地方,起码都会有些东西存在。
无论如何,也得把今夜的大雨避过去再说。
走到石径的开端。
刘睿影看到了一座神庙。
并不破败。
门柱上甚至还刷着新漆。
但从外观来看,却不知是供奉了哪路神仙……
刘睿影对神庙的态度和汤中松相差无几。
但却没有他那么极端。
汤中松能把腌臜之物泼在神庙的门上。
刘睿影只是不置可否罢了。
信的人他不嫌弃。
而他自己不信却也不去诋毁。
这岂不是一种最为完满的状态?
每个人每一种想法都是值得尊重的。
杀人也不例外。
若是你一定要杀死一个人,想必首先说服的就是自己。
说服别人很容易。
说服自己却很难。
就好像有些人撒谎总是张口就来。
不需要任何准备。
而且还能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最终把整套说辞都丰满起来。
但撒谎的人却很难骗得了自己。
若是连自己都信了。
恐怕这就已经超脱了谎言的范畴。
虽然自己不信神。
但刘睿影还是往神庙山门前的功德箱里扔了些散碎银两。
住客栈尚且需要房钱。
在神庙中避雨,毕竟也是借旁人之地,行自己之事。
一点银钱,倒是无伤大雅。
只不过刘睿影却看到神庙中隐隐约约亮着灯火。
难道这神庙里还有人日夜守护不成?
需知当今之世道。
人们除了认钱以外,就只臣服于剑。
像这般成日里青灯黄卷,侍奉神明的人,已是少之又少。
若真是如此,刘睿影又觉得先前自己的钱给少了。
不管这侍奉神明的行为是否有意义。
但能坚持做一件事情的人,就很伟大。
就值得让人敬佩。
不过既然看到了灯火。
刘睿影便没有直接推门而入。
他轻轻的敲了敲。
想等神庙里的人给句回应。
同时,他也握紧了剑。
其实他已经握不住剑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的右臂,没有三五天的功夫,恐怕是举箸提笔都会变的困难异常。
不过任何时候都要留个后手。
所以不管还剩下多少的气力。
刘睿影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握住了剑。
没想到这神庙的门竟是如此的轻薄。
他只是敲了敲,便让这门裂开了一掌之宽。
眼见如此。
刘睿影也就只好走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神庙。
虽然说不上紧张。
但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走进了神庙的大堂。
刘睿影看到神台上供奉着一尊神像。
即便刘睿影从来没有进过神庙。
但是他也察觉出了一丝端倪。
那就是这神像未免太小了些……
和这宽阔的大堂比起来,简直不成比例。
神台之下摆着三张供奉桌。
上面摆着极为新鲜的肉食和果品。
一看就是日日更换的。
而他先前看到的灯火,便是这供奉桌上点的长明灯。
“不管怎样,你且随我先拜一拜。”
刘睿影对华浓说道。
“为何要拜他?”
华浓问道。
“因为这里是他的地盘。”
刘睿影说道。
“他只是一个雕像罢了,又不是真人。”
华浓说道。
这样的神庙他见的多了。
山林中破败的神庙可以说是数不胜数。
而那些神庙往往都是他的栖身之地。
神庙的供奉桌就是他的床。
神像后面的空挡,便是他的茅房。
所以华浓自是不会把这些神庙当回事。
“是不是真人,这也是他的地方。咱们算是萍水相逢的他乡之客,过路避雨而已。给别人一个起码的尊敬还是有必要的!”
刘睿影说道。
华浓的心中虽然不以为然。
但看到刘睿影态度坚决。
还是随他一道对着这神像拜了三拜。
“这些能吃吗?”
华浓显然那是饿了。
指着供奉桌上的果品和肉食说道。
“你把这顶银子,扔到先前门口看到的功德箱里去。然后你想吃,便吃吧。”
刘睿影说道。
他递给华浓一个十两的银锭。
华浓接过,应了一声就往门口走去。
“哈哈哈!刘省旗果然非常人!”
刘睿影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惊的他即刻回身拔出了剑。
但转头一看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
刘睿影不敢放松戒备。
他警惕的看了看四周。
但仍旧是空无一人。
他觉得是不是先前的那一剑消耗过度。
以至于他的脑中产生了幻觉。
但是华浓的表情却告诉他说,这不是幻觉。
因为他也听到了。
一个人在极度疲惫的情况下产生幻觉是情有可原的。
就算是两个人同时都产生幻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若是这两人在同一时刻,都产生了相同的幻觉,刘睿影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若是碰上旁人,或许还会托词什么神仙显灵。
但刘睿影本就不信鬼神。
所以这神庙中除了他俩以外,一定还有一人。
就在这时。
那高坐在神台上的神像突然间动了起来。
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脸上也浮现出了表情。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神像。
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
即便他的脸上刷着金漆,露出的双手也用金粉修饰。
但他仍旧是个人。
只是伪装成一座神像,坐在神台上罢了。
而且还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
这人脸上的金漆涂抹的太厚。
刘睿影看不清他原本的面貌。
但方才的声音,回想起来却觉得有些耳熟。
不知是在哪里听到过。
这“神像”从神台上一步步走下。
刘睿影却是随着他的动作,一步步朝后退去。
先前打开的庙门还没有关上。
若是刘睿影愿意,他却是随时都可以脱身。
可是在没有弄清对方是何意的情况下,刘睿影是不会冒失的。
现在任何举动都是一种冒失。
即刻离开也是。
转身的一刹那,也会让对方有可趁之机。
而他目前体内的情况,已经是完无法再应付任何危机……
自己或许还能依仗一下华浓的快剑。
但刘睿影怎么会让自己的师侄去冒险?
“神像”走下神台。
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小刀。
这的确是一把小刀。
只有食指的长度。
但若是用得好,也是可以杀人的。
不过“神像”显然不是要用这把刀杀人。
而是从供奉桌上拿起了一个苹果。
用这把小刀开始削皮。
这“神像”削皮的技术很高。
一个苹果削完,竟然能让果皮绵延不断。
而且那被削去的果皮,就如同给那苹果脱了一层衣服一般。
均匀,且轻薄。
刘睿影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
一个能用小刀削出如此完美果皮的人。
一定也很会用刀。
把果皮削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
想来对刀之一道,早已是融会贯通。
“神像”削皮完一个苹果之后,却是没有停下。
又开始削第二个。
直到一口气削完了三个苹果,他才收手。
从袖筒里扯出一方丝手帕。
待他用这丝手帕仔仔细细的把刀擦干净后,随后又放回了自己的腰间。
而那手帕,却是随意的丢弃在了脚边。
“是你……”
刘睿影说道。
看到那方丝手帕,刘睿影如何还能不知眼前这人是谁?
正是先前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对那靖瑶有着极大影响的小乞丐!
小乞丐没有说话,而是右手虚引。
指着面前削好皮的三个苹果。
刘睿影眼前算上他自己只有三个人。
所以这三个苹果中的两个,是给自己和华浓的。
但刘睿影怎么会吃他的苹果?
他连手中的剑都不敢放下寸许。
更别提去坦然的吃苹果了。
小乞丐见状也不勉强。
把三个苹果最中间的一个,拿起来吃着。
随即便席地坐了下来。
他对着刘睿影招了招手。
示意他也坐过来。
但刘睿影哪里会听凭他的摆布?
却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你刘省旗是能和迎火部三部公平分秋色的人,竟然还会怕我?”
小乞丐笑着说道。
“靖瑶是堂堂正正的对手。”
刘睿影说道。
“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是阴阴暗暗的小人?”
小乞丐指着自己问道。
刘睿影没有答话。
“的确……你的担心也很有道理。堂堂正正的对手,什么都是敞亮的。一眼就能看透。但我你却是什么都不了解,也不怪你对我如此戒备。”
小乞丐说道。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了华浓。
华浓丝毫不畏惧他的目光。
有了先前刘睿影的教导。
他已是不会再有半分犹豫。
因为犹豫就会败北。
而那种滋味的确让人很是痛苦。
他不想再多尝试哪怕一次。
所以此刻的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犹豫。
“不错!你有个好师叔……可惜却没有好师傅!”
小乞丐突然很是感慨的说道。
但这番话却是让刘睿影更加心惊不已。
他从未说过华浓是自己的师侄。
也没人知道华浓已有师傅,而且那师傅还是自己的至交好友。
“照这势头成长下去,想必萧锦侃很快就能把他那一身本事尽皆传授与你了。”
小乞丐说道。
他吃完了手中的苹果。
把苹果核安安稳稳的放回了先前的位置。
夹在两个削了皮的苹果中间。
刘睿影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眼前这人似是对自己和华浓了如指掌。
而且他竟是连萧锦侃都知道。
“对了……你拜了我三拜,我确实连自己是谁都没有告诉你。实在是有些失礼了!”
小乞丐忽然站起身来说道。
他对着刘睿影也拜了三拜。
“我叫高仁。高大的高,仁义的仁。”
小乞丐说道。
听到这名字。
刘睿影却是难得的笑了笑。
因为这名字和他本人简直是两种极端。
他一点也不高达。
况且也看不出有丝毫仁义。
“我是萧锦侃的师兄。不过这辈分我早就不在乎了,你想叫我什么都行。”
高仁说道。
这句话却是对着华浓说道。
刘睿影从未听萧锦侃说过,他还有一位师兄的存在。
何况这至高阴阳师,不是向来一脉单传?
怎么会突然间冒出一个师兄来。
“别不信!吹牛的人不会用别人师兄的名头,都是直接做了别人师傅!”
高仁说道。
这一点,刘睿影倒是极为赞同。
当别人的师兄,还是平辈。
占不上什么便宜,也震慑不住旁人。
尤其是萧锦侃这样的人。
假冒他的师兄,却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不知阁下在这雨夜神庙中等候我俩,却是有何见教?”
刘睿影说道。
对放既然是很平和的,跟自己说着话。
那他也不能一直一言不发。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等你们?这里本就是我的家!”
高仁说道。
“你说这神庙,是你的家?”
刘睿影问道。
高仁没有说话,而是拍了拍身上那身浮夸的衣裳。
似乎是在说,他就是这庙里供奉的神。
因此这神庙当然就是他的家。
刘睿影叹了口气。
他觉得这高仁还是小乞丐的时候,就可以看出他喜怒无常。
毕竟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人着实少见。
现在他不是小乞丐。
摇身一变,就成了高仁。
成了萧锦侃的师兄。
成了一尊住在神庙里的活神仙。
刘睿影怎么能不头痛?
因为他简直就是一个疯子。
疯子做的事叫发疯。
说的话叫疯话。
你根本没有办法去揣摩他的想法和行为。
不过疯子本就不是用来理解的。
而是需要拘束和教化。
但若是疯到了高仁这种地步。
怕是自古天下间的圣贤都活过来,昼夜不停的对他教化,怕是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若是没有情感不能称之为人。
那么疯子就是情感过于丰富。
旁人看到落叶会联想到秋天。
但在疯子眼里,这落叶就会变成少女的眼皮。
无数的落叶迎风飞舞。
犹如无数的少女的眼皮在上下翻飞。
如果只有一位少女,在对他眉目传情,尚且算是岁月静好。
但若是这数量犹如落叶一般稠密。
那就不是美好了。
而是惊悚。
高仁像变戏法一样,又摸出了一壶酒和三只酒杯,摆在面前。
他如削苹果一样把那三只酒杯都倒满。
自己拿了最中间的一杯饮尽。
从这两次的举动中,刘睿影就能看出来。
高仁这个疯子,不但疯的厉害,还自大的紧。
无论什么时候,自己都要做居中的那个。
吃苹果要吃中间的。
喝酒也要喝中间的。
其余的人只配在他的旁侧当个陪衬。
“不过你说我在等你倒是也没错。虽然我没有萧锦侃那般本事,但算出你会来这里,还是很容易的。”
高仁说道。
言毕再度指了指自己面前。
刘睿影眼见如此。
就知道高仁定然是有话对自己说。
即便都是些疯言疯语,也得先听听他怎么说。
何况既然他要与自己说话,那便定然是有求于自己。
刘睿影走到他面前坐下。
拿起了一只酒杯,但却端着没有喝。
“你知道靖瑶为什么要劫夺那四百万两边军饷银吗?”
高仁说道。
刘睿影喝下了杯中酒。
摇了摇头。
“因为他要买东西。”
高仁说道。
“那这东西,倒真是贵的很!”
刘睿影冷漠的说道。
“说起来这东西并不贵。但是再便宜的东西,买的多了,也就贵了。”
高仁说道。
“他要买什么?”
刘睿影问道。
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本不该问的。
高仁都说到了这个地步。
定然是会主动告诉他。
这会儿,刘睿影却是连华浓都不如。
一抬头。
他看到高仁果然笑了。
这笑一定是因为刘睿影主动想问而高兴。
毕竟这有问就得有回答。
回答的一方,岂不是就把话语的主动又拿了回来?
“箭矢!”
高仁说道。
刘睿影听到这个词,给自己倒酒的手微微顿了顿。
虽然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但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四百万两都用来买箭矢,只怕是他付得起钱,却也没处去买。”
刘睿影说道。
“这是自然……五大王域的那些条条框框,你刘省旗比我清楚地多。别说四百万两的箭矢。就是四百两,也没人敢卖给他。”
高仁说道。
“所以他能买得到,背后定然是有高人指点了。”
刘睿影一语双关。
他叫高仁。
刘睿影却说高人。
高仁是不是高人他不清楚。
但能给靖瑶找到这四百万两白银购买箭矢渠道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从这点来说,他也的确是个高人。
“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你?”
高仁问道。
此刻刘睿影却是引而不发。
没有再出口询问。
高仁撇了撇嘴。
拿起酒壶喝了一大口。
显然是对刘睿影没有跟着他的节奏有些懊恼。
疯子是受不得旁人违逆的。
因为他们总是坚信自己绝不会出错。
高仁能忍住没有发疯,而是只喝了口酒。
可以看出他的教养还不错。
起码算是个高雅的疯子。
“因为我要让你去阻止他!”
高仁接着说道。
“我只是一个查缉司的小小省旗,阁下怎么就会找上我来做这样的大事?何况这饷银不是你让他劫夺的?买箭矢的门路不也是你给他找的?现在却又是让我去阻止,究竟是什么意思?”
刘睿影说道。
“唉……正是因为太没意思,所以才要找点意思。”
高仁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
“你是把这当游戏吗?”
刘睿影问道。
“没错!我就说我喜欢和你说话!你总是能把我想到又不想说的话说出来,还能把我做了却不知道怎么说的话也说出来!哈哈哈!”
高仁大笑着说道。
竟是把眼泪都笑了出来。
在一旁的华浓被惊讶的目瞪口呆。
他却是第一次知道,这人笑也是会流泪的。
“不过说游戏未免有些太不尊重……毕竟不是个小事。不过该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你说是游戏,那我就听你的!”
高仁停住了笑。
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说道。
“仅仅是为了寻摸些意思?”
刘睿影问道。
“这只是开头。”
高仁说道。
却是又从背后拿出一壶酒。
刘睿影看到他的背后明明是空荡荡的厅堂。
怎么就能不断的拿出酒壶来呢?
但这却不是此刻的重点。
高仁说,这只是开头。
“因为这是我能想到的世间变故最大的事!一旦开了头,后面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不知道的,岂不是才会有趣。像萧锦侃那样,什么都知道了,却还只能束手旁观,那一辈子岂不是乏味的很!”
高仁说道。
现在刘睿影却是身心的都确定,这高仁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以他的本事,无论是求名还是逐利。
可以说是唾手可得。
但他却要把这天下搅的不安宁来当做自己解闷的游戏。
“那你为什么会找上靖瑶?”
刘睿影问道。
“因为他想征伐,想复仇。虽然王域内还有一个人,心性和他差不多。但却是要比靖瑶冷静聪明的多。棋子还是要听话些好。因为还没有到他们能自由发挥的时候。”
高仁摇着头说道。
刘睿影突然明白了些事情。
高仁找到这靖瑶不是没有缘由的。
他自己说的所谓复仇和听话,只是极为浅显的一部分。
更重要的是,他其实是和靖瑶一样的人。
这决计不会只是一场单纯的游戏。
而是一场复仇。
靖瑶想对震北王域复仇。
然而高仁却要对萧锦侃复仇。
萧锦侃是至高阴阳师——太白。
本就是掌天下征伐与刀柄。
若是高仁真的挑唆起了这震北王域和草原王庭的战争。
那最为痛苦的,不是震北王上官姚旭。
也不是狼王明耀。
更不是那些因为战乱而颠沛流离的百姓。
是洞察一切却束手无策的萧锦侃。
至高阴阳师之位已经不属于他。
他在一开始的竞争便输给了萧锦侃。
所以他想做的,就是力所能及的让萧锦侃感到痛苦。
诛心。
比杀人更可怕。
他要让萧锦侃的余生都在无边无涯的痛苦中度过。
所以他才要搅动八方,挑起天下战事。
刘睿影微微一笑。
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自是通达了许多。
但随即而来的却是一股深深的无助。
他太弱小了。
弱小到高仁可以丝毫不加避讳的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尽皆告诉他。
因为高仁知道,刘睿影改变不了什么。
就算是刘睿影真的能阻止得了靖瑶。
他也定然还有后续的计划。
而他现在,无非是让这人间越乱越好。
尤其是死的人。
越多越好。
“可是你现在告诉我了,我却是就可以自由发挥了!”
刘睿影说道。
高仁摊了摊手,一副并不在乎的样子。
“我都告诉你了,不就是让你去自由发挥?有多少本事,就都使出来吧。不要藏着掖着。查缉天下,维持平静,不正是你们查缉司的宗旨吗?”
高仁说道。
“没错。但我只要把这事向查缉司掌司大人一汇报,定能迎刃而解。恐怕费不了在下多少精力心神。”
刘睿影说道。
“掌司?卫启林?你有这想法着实是太好了!这就是以点带面,以偏概!”
高仁鼓起掌来说道。
刘睿影蓦然。
他自己本就是查缉司的一颗小点。
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正是因为他的微不足道,所以才能将这事变得更加有趣。
一个小点,带动了整个查缉司。
中都查缉司背后又是擎中王刘景浩。
天下五大王域中,已有两大王域被牵扯其中。
再加上一方草原王庭。
这已是足够乱了。
刘睿影一把拿起酒杯。
仰头喝尽。
随即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
高仁问道。
对刘睿影突然起身有些不理解。
“按照阁下的吩咐,去阻止他。”
刘睿影说道。
“你难道忘记你本来进这庙中是为了什么吗?”
高仁问道。
“当然没有。我是为了躲雨。”
刘睿影说道。
“是啊……为了躲雨。可是现在雨还没停,你怎么就要走了呢……”
高仁喃喃自语道。
却是又委屈了起来。
“雨的确是没停,但我心里已然是晴天。所以也无所谓这头顶的落雨了。”
刘睿影说道。
“可是……可是这酒还没有喝完!”
高仁说道。
眼泪却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把他脸上涂抹的金漆都冲掉了。
看上去诡异无比。
“所以一定要把这酒喝完?”
刘睿影问道。
“喝酒只是为了等雨停……现在雨也没停,酒也没喝完,你怎么能走?”
高仁说道。
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后半句话已然是嘶吼。
刘睿影知道和疯子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何况他现在也着实没有把握能强硬脱身。
于是便又坐了下来。
给自己的酒杯倒上了就。
还让华浓也过来,一起喝酒。
“这也算是你师叔,你该给他敬杯酒。”
刘睿影说道。
华浓看着酒杯沉吟了半晌。
终于是端起酒,对着那高仁敬了一杯。
“嘿嘿!这样多好!”
高仁小道。
“来,这是师叔的见面礼!”
高仁从腰间摸出了先前那把削苹果的小刀,递给华浓说道。
华浓没有迟疑。
接过那小刀就装了起来。
但双眼却对那小刀看都没看一下。
“你的酒,够喝到雨停吗?”
刘睿影问道。
“怎么会不够?有大多雨,我就有多少酒!”
高仁急切的说道。
随即两手不断的从背后往前拿酒。
转眼间,三人面前就摆了几十个酒壶。
都沉甸甸的,灌满了酒。
“这可都是震北王域的名酒,曲居士!”
高仁指着这堆酒壶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他知道曲居士的名头。
但着实也是第一次喝。
他能看出因为自己愿意留下喝酒,高仁显得极其开心。
甚至还把供桌上的食物都端下来。
三人边吃边喝。
高仁不断的给二人添酒夹菜。
显得极为殷勤。
“当神是什么感觉?”
刘睿影忽然问道。
“你想知道吗?”
高仁神秘兮兮的反问道。
刘睿影对他这样的问话,向来都不会回答。
所以高仁只好扫兴的自问自答。
他把身上的那身浮夸的装扮脱下。
继而穿在刘睿影的身上。
然后又把自己手上的金粉,还有脸上的金漆抹了几把,在刘睿影露出的皮肤上胡乱涂了几下。
然后指了指那神台上的座位说道:
“坐上去试试,这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
刘睿影心中虽然无奈。
但也只好顺了他的意。
没想到自己刚在那神台上的王座上坐好。
高仁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而后拉扯着华浓也一起跪了下来。
他一边磕着头,嘴里却还不停地念念有词。
只不过他的声音很大。
刘睿影却是都听得很是清楚。
高仁说的是。
他家的婆娘难产死了。
自己一个人拉扯孩子太过于辛苦……
奈何自己有没什么家底。
只有二亩薄田,一头瘦牛。
这些东西,只够娶个邻村的寡妇。
他希望神明能够给他一桩姻缘造化!
不说娶个黄花大闺女,起码也得是个半老徐娘。
只要不是寡妇就行。
念叨完,他起身又抽出了一方丝手帕。
用它掸了掸自己的膝盖处的衣衫。
笑盈盈的看着刘睿影说道: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玩很有意思?天气好的时候,在这里坐一天,听到的尽是些这样的话!”
高仁说道。
“看来这神也不容易当。”
刘睿影从神台上走下说道。
正准备用袖子擦擦脸。
高仁却是递过来一方丝手帕。
他的丝手帕就和他的酒壶一样。
好似是无穷无尽一般。
“当然是不容易……不过若是恰巧碰到两个人所求的事可以想通,我还就真成了他们的祈求!”
高仁说道。
刘睿影看向门外。
雨虽然还未停歇。
但已比先前小了许多。
看来这高仁虽然疯,但却不说谎。
他的酒,的确是要比雨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