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宫前的朵朵牡丹,不再复往日的朝气,一束束耷拉着脑袋垂在枝头,花间上点点殷红,也不知是那花瓣的原本之色,还是那花瓣早已染上了宫中的血色。
虽然它曾经是那么的艳丽,那么的雍容繁华。但,腐朽终究是腐朽,依然还是要凋谢的。
而窗棱、宫门、墙上挂着的白幔在习习的凉风中泛起一层层的涟漪,像一簇簇白色的昙花突然绽放再瞬间凋零,又仿佛这大汉的江山一般已暮迟年。
这座宫殿的主人已经魂归黄泉,换成了一个不分五谷懵懂无知的稚子。王黎走出宫门,再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看着前方的士兵和跪服于地的中常侍郭胜等人,轻叹了一声。
蹇硕的尸身就提在郭胜等人手上,胸前几处刀伤,血液早已流干,空洞的眼神死死盯着永乐宫的大门,仿佛在嘲笑着什么,又仿佛在向新的主人申辩。
可惜,王黎只是抬了抬眼,甚至扫向蹇硕的尸骨的时候,也没有眨一下眼。他没有任何兴趣去理会这些鸡毛蒜皮,是的,就是鸡毛蒜皮,在这座天下至尊的皇宫中已经发生的一切和未来即将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地鸡毛而已。
虽然他曾打算手刃朝中张让、赵忠等奸佞之辈,虽然他曾打算阻止董卓进京尽可能的为大汉保留更多的元气。但是,他高估了自己的重要程度,也低估了朝臣的无能和短视。他或者他的谏言在朝臣和新君的眼中不过是如厕时的一张草纸,既无甚分量也无甚鸟用。
皇宫里四处弥漫的依然只是陈旧和腐朽,皇宫于他也同样不过是匆匆过客,仿佛天上飞舞的鸡毛一样轻飘飘。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回清河国,大乱即将来临,自当积土成山积水成渊,再从群雄的纷争和逐鹿中搏出一个未来!
……
翌日申时三刻,北宫永乐宫。
灵思皇太后陪同刚刚登基的汉少帝刘辩祭拜完灵帝回到永乐宫,刚净了净手,就听宫女来报:“娘娘,大将军求见!”
“娘娘,微臣大将军何进叩请金安!”何进迈着矫健的步伐气定神闲的走进来,朝灵思皇太后鞠了一躬抬起头来,“微臣正与众臣商议新君登基大典事宜,却不知娘娘召见所为何事?”
灵思皇太后接过绢布擦了擦手,又目示那宫女抬了一方小枰,待何进坐下方说道:“大兄,本宫听闻你欲尽诛宫中黄门常侍,可有此事?”
何进点了点头,一腔凛然正气:“禀娘娘,确有此事!蹇硕张让之辈把持朝局多年,众人狼狈为奸恣行不法,致使天下民意沸腾,士林群情汹汹,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是吗?”
何进正欲点头,却被灵思皇太后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目盯住,脸皮顿觉轻了几分,知道自家本事和为人自己这个妹子最是了解不过,索性坦言道:“先蹇硕奉组建西园八校,与张让之辈合谋遣愚兄西击边章平凉州之叛,若非愚兄借本初徐、兖二州练兵之故拖延未决,愚兄或早已兵败凉州获罪天下也。
后先帝病危,此辈又欲借先帝之手除掉愚兄
,扶持皇子协上位。而今先帝已去,蹇硕既除,先前德玉和本初就有进言,中官结党自当以雷霆之力趁势尽诛。愚兄也深以为然矣!”
灵思皇太后看了看正伏在案桌上练字的小皇帝,说道:“大兄,本来朝中大事非本宫一介妇人可以置喙,但本宫午时祭完先帝忽然心血来潮,在宫中翻阅了一下《史记》,发现其中有一句话不甚明白,还请兄长指教!”
“微臣不敢,请问娘娘有甚不明?”
“主少国疑,不知大兄当作何解?”灵思皇太后淡然的看了看何进,从案桌上抽出一本书丢到何进身前,檀舌轻吐徐徐说道。
主少国疑?何进一怔,一口气呛在喉咙上,差点喘不上气来。虽然何进出生屠夫不学无术,但主少国疑他还是知道的。
原文是: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于子乎?属之于我乎?
这是司马迁《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记载的田文问吴起的一番话,当时吴起与田文争国相,田文就问吴起:你吴起战功赫赫,君权在手,又值君主年幼初立,大臣和百姓心中尽皆疑惧不安,这个时候你说君主是将国事托付于你吴起,还是托付于我田文呢?
但娘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敲打敲打我,怕我做了那吴起不成?
何进抬起头来看着灵思皇太后,斟酌了几下试探的问道:“娘娘您的意思,张让等辈莫非是那魏武侯之田文?”
灵思皇太后摇了摇头,讥笑道:“张让、赵忠数人不过贪图权势作奸犯科之辈,算得上什么田文,他们与田文提鞋都不配,又岂能比肩田文?”
“既然如此,那娘娘何须还要维护这等阉人?请恕愚兄愚钝,娘娘说这话愚兄委实不甚明白!”
灵思皇太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无奈的说道:“鼠有鼠路,蛇有蛇道。张让、赵忠并非田文,却也有自己的圈子和势力。我儿初立,我等立足宫中,恪守平衡方乃为君之道。
我何氏一族出生寒微,若非张让等辈岂得富贵?如今蹇硕不仁却已伏诛,大兄又以大将军之身执掌朝中权柄,袁氏一门尽皆辅之,外事托付于兄亦算是托付于袁氏。可大兄听信谗言,意欲诛尽张让等辈,是想本宫将内事也交于袁氏之手吗?”
这话可就有点诛心了!
何进擦了擦了额头上的汗水,急忙承诺定安太后的懿旨处理,却见灵思皇太后依旧一脸愠色,心下一动,忙问道:“娘娘可是还有他事?”
灵思皇太后点了点头,一旁的宫女跪服于前:“大将军,今日娘娘于宫中设宴邀请太皇太后,席间,太皇太后对娘娘及大将军多有不逊之语。”
原来,那太皇太后董氏也就是汉灵帝生母,解渎亭侯刘苌之妻,甚是偏爱皇子协,早年间也曾多次劝解灵帝立刘协为太子。今见刘辩即位,外戚何进及其党羽皆为朝中重臣,而何进更是以大将军参录尚书事,威权太重,心中的不满和惶恐陡然加剧。
于是指使张让等人共预朝政,并敕封董宠为执金吾,国舅董重迁骠骑将
军,刘协晋陈留王。
灵思皇太后于席间劝解太皇太后:我等宫室妇人参预朝政,非其所宜。昔吕后因握重权,宗族千口尽戮,国家大事自当听取朝中老臣商议。
太皇太后初掌大权,岂能听会?顿时勃然大怒,以当初灵思皇太后鸩杀宫中王美人之阴私反唇相讥,并言语将以董骠骑敕杀何进。
娘娘啊,你在听这些的时候,难道还没有发现这张让和我们不是一条心吗?
何进抬起头来,看着灵思皇太后脸沉似水,将心底话生生咽了下去,脸上露出义愤填膺的面容,一脚踢翻小枰怒喝道:“娘娘勿忧,那永乐太后不过是砧板上的咸鱼罢了,臣明日便让那她看一看这大汉的天下究竟是姓董还是姓何?让她看一看这朝中究竟有何人敢敕杀于臣!”
……
出得宫来,见袁绍、郑泰、荀攸等朝中诸人尽在,何进朝众人点了点头道:“本初,就此作罢。蹇硕设谋害我,可族灭其家,其余不必妄加残害。”
“大将军,张让等人在宫中连横,党羽无数,今若不趁此机会斩草除根,必为丧身之本。”袁绍虎目一瞪,站在何进面前喝道。
哼!这就开始想做吴起了?
何进心中一团怒火尚在,双眼冷冷的扫了袁绍一眼,怒喝道:“袁本初,本将军视你若股肱,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本将军在太后面前给张让之辈上眼药,使得本将军屡屡受骂,究竟是何道理?”
见袁绍面红脖子粗的站在何进面前,荀攸扯了扯袁绍的袖子,劝谏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将军,打蛇不死反被蛇伤的故事比比皆是,恳请将军听我等一言。
先秦始皇帝驱匈奴于河套,力未尽匈奴未灭,我朝高祖始陷于白登山;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击打越国,而未致勾践于死地,勾践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终于大仇得报,吴灭国也。
张让、赵忠、段之流,大汉之国蠹,将军之仇人也。此辈在宫中多年,广置党羽,关系交错。将军既然已经亮剑,若是我等不一鼓作气将其拿下,恐怕异日张让等人必然反戈一击,本初之言将成为现实也。”
“哼!本将军意已决,此事不用再议,你等毋庸多言!”何进斜视众人一眼,一甩衣袖,愤愤的走出皇宫。
何遂高好谋无断,日后必为奸人所戮,哎!看着何进一脸愤恨的神情,荀攸摇了摇头,辞别众官随之慢慢的踱出皇宫。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通红,一道晚霞透过宫门和窗棱映照在大殿上,将柱子、龙椅、纱幔等大殿中的一切物事染上一片血色,宫殿的背影在残照中拉得老长老长。
又起风了!
晚风从宫墙外飘了进来,轻轻的敲打着宫廷中的树木、竹林、花丛和那层层白幔,发出唰唰的声音,带着一丝丝凉意。
荀攸站在宫外,望着远处青山绵绵的轮廓,紧紧了身上的衣服,叹了口气。
是啊,又起风了!
只是,这大汉皇宫里的风何时又曾停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