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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入山符
    “诸位兄弟,咱们都在阳世为鬼,深知这孤魂野鬼的辛苦。”

    “在钱唐城里,活人处处提防着死人,似那印书的、制衣的、雕金描银的体面营生,全不教咱们参与。纵使装作活人瞒过去,倘一时不慎泄露身份,立马招来和尚驱赶、道士打杀。便是起早摸黑、省吃俭用攒下些银钱,还有那鬼差、游神、凶煞与无赖摊手要钱!”

    “更别说处处神光骇得咱们魂魄不安,阵阵冷风刮得咱们遍体鳞伤,时时寒雾冻得咱们身抖齿颤,全不似飞来山中的诸位逍遥自在。”

    “可城中数十万死人为啥宁肯在城里死捱,也不肯投奔飞来山?”

    “还不是因为山中清苦!吃的是草茎野果,喝的是露水冷泉,衣的是草叶树藤,睡的是山洞林涧。在钱唐城里,每月尚有施孤祭厉,时不时能捡些残香冷肉,可在飞来山,真就只有山风为伴。”

    涉及到赚钱投胎,黄尾一向行动力拉满,当天便把李长安拉来了飞来山。

    托何五妹的福,这次没有小鬼拦路,很快在破弃道观见到了山中群鬼的头头——铜虎。

    黄尾当即给他画起大饼,惹来许多鬼物过来围观,不多时,道观便挤满了各色厉鬼,端的是死相纷呈、凶气冲天,怕是寻常法师见了,当场就得去见祖师爷。

    黄尾不动声色离李长安更近些。

    “可我却有一点疑惑。《钱唐通志》上记载,往昔的飞来山竟是以物产丰饶著称。而就我双眼所见,此言不假。诸位守着宝山,却只能时时潜入城中讨食,被世人厌恶,冠以‘没影贼’的恶名。岂非捧着金碗要饭,实在令人费解。”

    此言一出,道观里一片哗然。

    大伙儿正为自己的处境自哀自叹,你却告诉人家,你纯属咎由自取。

    群鬼大躁,小七性子最急,当即不忿道:

    “黄毛脸说话好生没理!山里的鬼比耗子都多,挖着条肥虫子,都得提防着旁人抢夺,林子里连只鸟都少见,何来的丰饶?”

    众鬼纷纷应和,阴气惨惨笼罩过来,黄尾又往道士身旁挪了一步。

    他早等着这句话,撑起微笑,作出胸有成竹模样:

    “山中厉鬼云集,凶戾之气沉郁,鸟兽自然不敢靠近。但容我问诸位,山中可有蜂蜜?”

    群鬼一阵嘀咕,无何,出来个吊死鬼。

    “山北的林子多有蜂巢,可黑瞎子看得紧,咱们吃不着。”

    黄尾点头:“市面上蜂蜜一斤作价600文,若有上好的蜂皇浆,价比黄金,不是虚言。”

    他笑吟吟又问:“山中可有柴火?”

    群鬼哄笑起来:“山中到处是草木,怎会无柴火?”

    黄尾又点头:“薪柴一担200文,木炭一斤30文。”

    他又问:“可有竹笋、花菇、栗子等山货?”

    这一下,群鬼回答得便很快了:“山阳有大片竹林,竹笋自是不缺。至于花菇、栗子都是我等平日所食。”

    黄尾再点头:“干笋一斤400文,鲜花菇一斤25文,栗子一斤70文。”

    鬼也是人变的。

    群鬼哪里不懂黄尾的意思,他们乱糟糟争吵一通,还是小七出来嚷嚷:“黄郎君说这些咱们都清楚。只是活人畏惧咱们,不敢来山里收货;咱们也不为城里寺观所喜,靠近钱唐便会被驱逐。山里东西再值钱也卖不出去,我们又能怎么办?”

    众鬼又是一通哄闹应和,凶气越发涌动。

    吊死鬼的长舌都快甩到黄尾脸上,无头鬼的颈血都要喷到道士脚边……种种狰狞厉相几乎贴在眼前!

    黄尾腿肚子都在打颤,但为了小钱钱,硬是撑起云淡风轻的模样。

    笑指自己与李长安,意思不言而喻。

    “他啥意思?送给他俩?咱们自己都不够吃哩。”

    “蠢材!他的意思是他们来帮咱们卖。”

    “呵,蠢材说谁?”

    “蠢材说……你个吊长嘴上的,这时候聪明啦?看打!”

    抛开扭打作一团的夯货,大部分厉鬼已然心动,但毕竟脑袋太多,意见难以统一,仍旧吵成一片。

    黄尾便再接再厉:

    “飞来山诸多产出,最有价值的不是蜂蜜、薪柴、山货,而是草药。钱唐城中草药多是从外地贩来,价格昂贵。咱们只消把药草运出去,压根不愁销路。再辅以各类山货,每月进账……”

    他故意顿了顿。

    “当不下百两!”

    黄尾说得兴起,顾不上害怕。

    “市面上杂粮一斤不过十来文,猪肉最贱,一斤只四、五十钱。草药在山中只是野草,卖到钱唐却可换作无数米肉。如何不胜过餐风饮露?”

    有米肉谁肯吃草根?人想过好日子,鬼也一样。道观已然喧腾如沸,有鬼高声叫道:

    “猪肉骚臭,还是羊肉好吃!”

    道士腹诽,前头还在吃虫子,这头就嫌猪肉骚啦?黄尾却定定点头:“羊肉倍于猪肉,也不过80文。”

    “有肉无酒可不成。”

    “好说,烧酒一斤15文。”

    “还要盐!要布!”

    “盐一石30文,白粗布一尺也是30文。”

    群鬼哪里还按捺得住,纷纷涌上来要酱、要醋、要茶、要璞头、要靴子、要锅、要碗、要骰子……甚至有那断头鬼,挤不进,便把头颅摘下抛了过来。

    脑袋在道士脚边乱滚,声嘶力竭喊着:“春公图!春公图!”

    李长安若无其事将“皮球”踢得远远的。

    那边黄尾已然抛出了最后的筹码:

    “我听闻万年公之所以久病难医,全因山中怨气淤积所致。倘若换来银钱,兴许能请来法师上山醮坛祈福解怨,如此能否化开山中怨池,治好纠缠万年公的顽疾呢?”

    这句话仿佛有魔力,喧闹的道观霎时安静下来,群鬼把目光聚向铜虎,每一道都饱含希冀。

    一直不曾说话的铜虎终于开口:

    “此事我等不能做主,须得禀告吾主。”

    …………

    “不可。”

    依旧是枝叶幻化成的庭院。

    黄尾把大饼再画上了一次,殊料万年君竟一口回绝。

    黄尾急了:“郎君!这可是两全其美的事,怎么……”

    李长安拉住他:“万年公可是有所顾虑?”

    万年公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两位打算如何采集山货、草药?”

    “各类山货可以让山中诸位采集,剩下的草药,我们和五娘商议好,一开始可由她带着孩子们上山采药,待生意稳定了,再找几个懂草药的死人替代。”

    “便是如此。”万年公轻叹,“所以不成。”

    他为道士与黄尾斟上清茶:“两位的筹谋善则善矣,可惜却是晚了。”

    又反问:“道长道法通玄,当知厉鬼与寻常鬼魂的区别。”

    “不敢当。”李长安呷一口茶水,通体清凉,“鬼不过是死了的人,但厉鬼执念太深,怨气太重,心智易为凶戾之气所劫。”

    “道长上山,见着厉鬼几多?”

    李长安还真数过。

    “四十有五。”

    万年公闻言沉默稍许,才长长一叹:“又少了两个。”

    旁边侍立的铜虎连忙劝慰:“是我等不成器,又非阿爷的过错。”

    万年公摆了摆手,再问:“道长可曾见过我脚下黑池?”

    “当然。”李长安点头。怨池幽深宽广,教他印象深刻。

    万年公轻轻笑道:“如此大池,岂是几十几百个厉鬼的怨气所能积成的?”

    他平静道来。

    “一千年来,我受天师之命镇守飞来山,同时也收纳亡匿山中的厉鬼,帮助他们化解怨愤。但我太高估自己的能耐了,山中厉鬼年年增加,我解怨的能力却未有增长,久而久之,怨气竟凝结成池,时时侵蚀我的根须。在200年前,山中的孩子们察觉了我的窘境,便不肯再将怨气交付于我。”

    “道长所见的四十五,已是山中仅存的能压制怨恨、维持理智的厉鬼,其余的大多数已然散入山中。他们时时为怨气折磨,多已失去了为人时的形体,同山间木石鸟兽乃至瘴气结合,清醒的时候少,癫狂的时候多。我也只能勉强约束他们,不至于下山作祟而已。”

    “两位所要的蜂蜜、薪柴、山货、草药却都在他们手中。”

    两鬼面面相觑,他们考虑方了方面面,却唯独忘了这一点。

    当真是在和平安逸的钱塘城待久了,以为连鬼王的凶恶,都有规矩能依,何况飞来山中还有万年公镇着,却忘了厉鬼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黄尾抓耳挠腮,迟疑问:“倘若采药时请铜虎兄弟看护?”

    万年公摇头不语,铜虎却抱臂嗤笑:“你这毛厮以为这飞来山里怨气最重的谁?某又缘何要戴着这铜面?又因何整日与观中神像为伴?还不是为了压住胸中暴戾!”

    黄尾讪讪不敢言,只是哭着脸嗟叹。

    李长安则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思索良久。

    若言约束厉鬼凶信,闾山教不是最擅长么?

    “万年公可曾知晓入山之术?”

    …………

    《抱朴子》登涉一篇讲:凡为道合药,及避乱隐居者,莫不入山。然不知入山法者,多遇祸害。故谚有之曰,太华之下,白骨狼藉……上士入山,持三皇内文及五岳真形图,所在召山神,及按鬼录,召州社及山卿宅尉问之,则木石之怪,山川之精,不敢来试人。其次即立七十二精镇符,以制百邪之章……

    当然,李长安并非上士人,没有三皇内文或者五岳真形图,没法子按鬼录,召州社及山卿宅尉。更没有山中精怪的名字,不能制制百邪之章。

    但这个思路是可以沿用的,关键便在于“名字”。

    古人起名时会普告四方神灵及山川土地,以为名字是一个人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民间,有“呼名摄魂”的魇术。在钱唐,有“寄名神佛”的习俗。

    名字与其主人有着玄之又玄的联系。在高明的术士手中,得到一个人的名字,便意味着能操控此人的一切。

    李长安寻思,若能让山中群厉交出自己的名字,罗列成法箓,结合闾山约束五猖的法门,并配以自己的“驱神”之变,应当能够创造出一个“李玄霄入山符”。

    用以压制山中厉鬼凶顽,使佩符者不受群厉所害,反在山中能得其襄助。

    讲述完自己的想法,道士坦然说道:

    “得到鬼神的名字,便有召役鬼神的资格。贫道只求山中行走安靖,并无意寻求坛下兵马。制成法箓后,可将其交给万年公,由郎君来赐下‘入山符’。”

    “无妨。”

    万年公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反而问道士。

    “我观道长魂魄之中似有一股清正神气?不知从何而来。”

    “郎君不知。”峰回路转,黄尾欢快得很,嘴快回道,“城里有几户人家把道长的神牌请进了家门,还有个名堂,唤作‘十钱神’哩!”

    万年公却摇头:“乡民野祭香火驳杂,不成正神。”

    李长安稍稍思索:“莫不是前些时日,我机缘巧合下有些功德,名下得了一道风火雷的缘故?”

    “原来如此。”万年公这才颔首,“名记雷府,也算半个天曹,道长定是正直仁义之人。”

    “可曾备好制法箓的材料?”

    “列名成箓不是寻常黄纸能成,又事出突然,哪里能做准备?”

    “如此便好!”

    万年公笑着起身,往空中招手。

    但见头上天穹霎时崩解成大片枝叶,透过叶间缝隙,可以瞧见巍峨如山岳的挺拔巨木。

    不待细观。

    枝叶又从新凝成天穹。

    万年公手中已然多出一个卷轴。

    “用此物如何?”

    李长安接在手中,立刻便察觉不凡,卷轴外表朴素,内里却神灵暗敛,应当是万年公用自己的枝干与树皮炼制的。

    打开来。

    卷轴里不是空白,当头记着一个名字——万年君。

    李长安惊诧:“这?”

    万年公淡然道:“山中的孩子们野惯了,没有我的名头,如何能镇住他们的凶顽?我不敢奢求其他,只愿在道长约束下,他们能稍稍寻回本性罢了。”

    道士起身,深深一揖。

    …………

    入了夜。

    海上升起浓雾,点点淹没钱唐,先是河道,再是街巷,最后是高高的屋檐与楼阁,而后溢出城墙门阙,漫灌四郊,一直抵达山脚,才似海潮遇上堤岸,倒卷回去。

    在飞来山顶,居高下望。

    天地层次分明地割裂开来。

    海是一层,雾是一层,山是一层,月天又是一层。

    “道长,道长!”小七人未至,欢声先到,“咱们该去抢名字了吧?!”

    “是借,不是抢。”

    黄尾一本正经反驳,随即又嬉笑道。

    “万年公还有铜虎兄弟都把名字拿出来了,你不如也交出来吧?”

    “呸!黄毛脸好不要脸!”

    小七啐了一口,得意转过身。入了夜,他的形象大变,从肩胛至胳膊外延生出长而艳丽的羽毛,月光下五彩潋滟变幻,煞是好看。

    “小七是自由自在的鸟儿,大兄也管不着俺!”

    山中厉鬼们一个比一个桀骜,光凭万年公的命令,很难让他们心甘情愿交出名字,须得李长安挨个去“说服”。

    万年公不能离开山谷,铜虎不能长期离开道观,其他厉鬼又太弱,只有小七——他其实不是厉鬼,而是山中精气与鬼气结合成的精魅,神志不为凶戾所扰,且熟悉山中一草一木,便被安排来给太……道士带路。

    那边黄尾和小七还在斗嘴。

    这边李长安饮下铜虎所赠浊酒。

    抬头长舒一口气。

    月在中天,正当百鬼出行之时。

    …………

    “除了采蜜的时候,熊爷整天都在睡觉,只有亥时六刻才会睡醒。”

    第一站是飞来山北面的一处树林。

    古木参天所以月光熹微。

    但深入林子中央,横卧着一块巨石,连绵的树穹便有了缺口,月光从此涌入,映出地上花草与溪石,以及旁边老树上偌大的蜂巢。

    黄尾左顾右盼,眼见景色静谧,实在难于厉鬼两字扯上干系。

    奇道:“熊爷在哪儿?”

    “老朽在此。”

    苍老而震耳的话语伴着地上轰隆震响。

    林中那块巨石竟然坐了起来,原来不是山石,而是一头大得骇人的黑熊。

    黑熊低下头来,面上生着一张愁苦的老人脸。

    “小鸟儿,主公说的道士便是他俩么?”

    “没错,便是他。”小七答完,嘻嘻掏出一串死老鼠,“熊爷,我要换蜂蜜!”

    “好,好,待会儿便予你。”

    熊爷的目光转到李长安身上。

    “主公有命,老朽自当遵从。道士你且近来。”

    李长安坦然上前,离得近了,发现方才还是看错了。熊老实则不是熊,其身躯尽是青石,而“皮毛”则是石上厚厚的苔草,他是一座形似大熊的岩石。

    道士低头要取出卷轴。

    随口问:“熊是老丈的本姓么?”

    “年岁太长记不得了,山里的小鬼也叫老朽‘黑瞎子’,使唤这名字也成。”

    “老丈究竟是熊身还是石身?”

    没有回答。

    小七笑容一滞,丢了老鼠,一手勒住黄尾脖子,一手扑腾往后飞起。

    李长安则在眼角窥见,斜上方猛然压下一道阴影。

    不假思索。

    纵身一跃,蹿上旁边古树枝干。

    下一刻。

    巨大熊掌重重落下,掀起土石如波,大风如浪。随即见得巨熊人立而起,在月下咆哮。

    小七在风里稳不住身形,与勒得翻白眼的黄尾一起摔落下来,他大喊着:

    “哎呀!道长话太多啦!”

    古树风中摇晃不休,李长安扶稳枝干,拉下斗笠边沿,挡住气浪里飞溅的沙土。

    话太多?

    意思是耽搁了熊老清醒的时间?还是哪句话不对,惹得他发了狂?

    可惜无暇多想。

    熊爷小山般的身躯已紧追而来,张口一咬,坚石撞击声中,合抱巨木立时应声而断!

    但李长安却早已借着魂体轻盈,及时跃开,踩着熊首借力往旁飞掠,手中已然多出一截手臂粗细的树枝。

    念念有词,而后奋力掷出。

    但见空中有丝丝刀锋般的白光划过,树枝竟然洞穿了坚硬的青石,深深没入熊爷的腿部。

    伤害微乎及微,反倒惹得熊爷愈加发狂。

    撵着李长安不住扑击撕咬,道士只能凭着灵巧周旋,偶尔再掷出一截树枝。一时间,林中大树仿佛杂草,被不停摧折。

    左近的大树几乎被折断一空,李长安已找不到躲闪的遮蔽,熊爷再度扑来之时。

    他却突然一个踉跄,庞大身躯就此扑倒,让整片山林都为之一摇。

    小七远远“呀”了一声。

    躲在一旁的黄尾连忙探头来看。

    但见熊爷腿弯处,已然插着四五根树枝。这些树枝在短短时间内,生出了新芽,催出了树杈,互相纠合在一起,结成绞索锁住了熊爷的关节,使得他一时之间,步伐失衡。

    小小树枝对与熊爷的庞然身躯不值一提,稍稍用力,便能扯断。

    可当他试图起身时。

    李长安已悄然立在了他的眼前。

    手持黄符,按住他的额头。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