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后的葬礼如何盛大就不必说了。
在钱财上,有一整个富足的国家来支持;在品行上,虽然她是一个外国公主,但法国人众口一词地赞美这位女士确实贞洁仁慈;在情感上,她固然有所不足,但这种不足不是因为她的本心——作为这个时代的女性,她已经做得很好了;除去凡尔赛宫,平民们甚至深为爱戴王太后,一是因为她为法兰西生养了两位杰出的人才,尤其是路易十四,二是因为王太后在路易的支持下,极其热衷于慈善活动——在三十年前,一说到要做善事,女士们就会往教堂去,王太后也总是在弥撒与朝圣中一掷千金,但在这三十年里,这种行为几乎已经看不到了,贵女们更喜欢建造善堂、救济院与孤儿院。
路易的大臣柯尔贝尔出身寒微,对底层官员玩儿的把戏再清楚也没有,也知道那些看似孤苦的贫民具有的道德底线有多么的地——低到几乎没有,更懂得那些隐藏于黑暗中,比魔鬼更可怕的罪犯是如何地擅长见缝插针——如果再如以往那样随心所欲地设立项目,混乱无序地拨款,只看表面与关系安插管理人员,结果大概就和某位著名的作家所描写的慈善机构差不离。
简而言之,就是弱肉强食的战场,胡作非为的泥沼,还有就牟利搏名的剧院,以及滋养毒虫与畜生的巢穴。
鉴于以上原因,柯尔贝尔小心地将自己最得力的助手派给了那些以王太后为首的贵女们,确保数以万计的里弗尔不至于流向会让国王陛下勃然大怒的地方去,譬如某人的腰包,这些钱款对于教会来说可能算不得什么,他们单做一次弥撒就动辄上千里弗尔,还不算祝祷费、特施费、布告费、布道费等等额外的费用,另外如果要请别处的圣像,教士和主教,都是需要加钱的。
但当初路易十三买下现在的凡尔赛——哪怕只是一处贫瘠的沙地,117法亩也不是个小数字了,也只用了一万里弗尔。
巴黎-凡尔赛,这两座如同明珠般相互辉映的城市,周围还是有很多无用地,尤其是无法用来种植的沼泽与砂砾地的,这些地方要买下来价格非常便宜,而为了兴建凡尔赛宫,这里还聚集了大量的工匠,以至于形成了一座利摩日小镇,小镇上的木匠与泥水匠很乐意为王太后与穷人干活,说句不好听的,像他们这种职业,养家活口没问题,但一旦受了伤,还只救济院可去。
只是这些人也没想到他们以为只是一份外快的活儿会让他们干了十来年,今后可能还要干下去。
主要是因为柯尔贝尔的官员们在尽心尽力地调查了有关于救济院的情况后,发现这些场所不能再如之前那样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关在一起,像是对待牲畜那样。
他们的报告可谓触目惊心。在善人们的想象中,救济院里总都是一些贫苦但有道德的人聚集在了一起,虽然他们给出的捐助可能不是那么多,但如果勤劳的年轻人愿意努力干活,年老的人与孩子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总是能过下去,甚至积攒点钱离开救济院的。
事实上并非如此,真正的救济院就是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堆。在这里,有道德良知的人总是死的最快——新来的人一来就会被管理员以及周围的人盘剥一空,彻底的一空,连块遮羞布都不会给你留下,女人不可避免地成为公用的器皿,年轻男性有时候也不能例外,年老的人会成为羞辱与殴打的对象——纯粹为了取乐,至于孩子们——他们是三者的集中,也是最底层的玩偶,因为他们体力比不上成人,脑子又比不过老人,他们终日干活,遭受侮辱,有老鸨大模大样地走进来挑选将来的谋财工具,也有工厂主与作坊主来以一个低廉的价格购买奴隶,又或是窃贼与强盗的头目来招募新血与替罪羊——但这还算是一条出路,更多的孩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无门无窗的房间里,不留一点痕迹。
你所能想到最坏的事情都会在这里发生。
柯尔贝尔以及他的弟子们甚至感到畏惧,他们不敢担保这样的事情不会在他们开设的救济院中发生——于是,在向国王提交了报告之后,王太后主持的慈善事业——从建筑体系上来说,变成了善堂、救济院与孤儿院。
其中善堂只供年纪在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居住,救济院则男女分开,年龄在十四岁以上的年轻人都被聚集在这里,孤儿院就是十四岁以下,到刚出生的婴儿的伊甸园。要说它们是否能够与数百年后的慈善场所相比看,当然不能,除了已经无法动弹,快要涂油的老人与还不能行走说话的婴儿之外,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要干活的,只是有了一个无需缴纳高额租金的栖身之处,免了人头税,王太后等贵女的作坊与工场也能提供给他们一份工作罢了。
这里的管理者应当如何安排,也是一个难题,管理者的薪水微薄,但挡不住从老鸨、工厂主与罪犯头目那里来的暴利啊,后来还是国王陛下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好方法,那就是让不得不从军队里退役的士兵与军官中挑拣管理人,这些退役的士官们,本来就有国王陛下承诺的退役金,这笔钱相当可观,但不是一下子就发给他们的,而是按月放发,那时候是为了避免他们一拿到钱就去抛掷在了酒馆与游女身上,现在倒是可以成为一种制约——除非贿赂与贪污的钱款能够超过这笔钱财,不然管理者是不会动心的。
而且为了避免长时间的就职,最终将管理变成了统治,这些管理者们还会每隔一段时间就更换所在的救济院,交接的时候账目由专门的监督与会计清查,如果出现了错误与混乱的地方,责任人不弥补亏空是别想离开救济院的,或者说,直接就从救济院去了巴士底。
在王太后去世前,这样的慈善场所已经拓展到了三百所,巴黎,凡尔赛以及盆地里的另外几座城市,人们一看到黑色的铁栅门上有悬挂着金百合、太阳以及圣母皮带的纹章,就知道这是王太后捐助建造的救济院——王太后没有私人纹章,国王就将自己的太阳头像与金百合赠给了她,至于圣母皮带,就是一种贵女们中流行的镶嵌着圣母头像的皮质腰带,当初三十七岁的王太后曾经流产,人们都说她生不出健康的继承人了,但一场暴风雨将国王驻留在卢浮宫——她就这样有了路易十四。
当时与确定有孕的时候王太后都系着圣母皮带,路易十三也发愿说愿将法兰西献给圣母玛利亚,所以王太后的纹章里才会有圣母皮带的部分,还有的就是,所有的救济院都是以圣母玛利亚的圣名加上地名来命名的,譬如——圣母玛利亚-巴黎善堂,或是圣母玛利亚-利摩日救济院。
但对那些孤苦的可怜人来说,王太后就是他们的圣母,又或她就是圣母的人间化身,一听到王太后去世的消息,他们不由得放声大哭,如古罗马人一般,扯乱头发,脱掉鞋子,在面孔上涂抹泥沙,这种哀恸是没有一点矫饰的,看上去也极其丑陋,但没人会去指责他们有失教养。
他们其中的一些人,就向管理员提出,要到巴黎去送别王太后,这当然会让他们失去好几天的工钱,耗尽他们微薄的积蓄,甚至直接影响到他们十来年后的生活,但他们还是显露出了坚定的意志,就像是虔诚的教徒要走去耶路撒冷朝圣似的,“如果您不同意。我们就逃走,不回来也没关系。”他们这样说,这样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不动摇,何况这里的管理者还是国王的信徒,他们想到国王如何悲伤,就不能不答应这些人的要求。
几个聪明的管理者还将想要去参加葬礼的人聚集起了起来,组成队伍往巴黎去,免得他们走失或是出现意外,又或是被当地的官员与民众拦截下来——他们的同僚也觉得这种方法很好,于是这样的队伍就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多,一时间还有人以为他们真的是什么朝圣队伍——因为他们还真的举着十字架,路上也时时祈祷。
当卢瓦斯侯爵,还有柯尔贝尔在收到下属的申请,国王也从“小鸟”与官员那里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谁知道一路过来,最终有一万五千人来到了巴黎。
路易十四最初的计划就是将巴黎从法兰西的政治中心改造成经济中心与艺术中心,将政治中心迁移到凡尔赛,既是因为巴黎人不再受到他信任的缘故,也是因为巴黎作为一个古老的都城,已经不再能够满足路易十四的需要。其他不说,如果要将现在的法兰西政府以及所有的官员,贵族塞进巴黎城里,巴黎城里就要人满为患到爆裂了,卢浮宫更是不可能允许每个国王看重与喜欢的人都能有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值得庆幸的是,也因为这个原因。巴黎,以及凡尔赛,都有着数之不尽的屋舍,甚至连接着它们的大道两侧也是如此,机敏的人在这里建造起一排排三层或是四层小楼,凡尔赛宫的仆人与侍从都住在这里,还有军官与士兵的家属,从外省来的官员,游客等等,它们同时也是旅店,商铺,餐馆……在凡尔赛连同一侧的利摩日足以供应十万人的需求,而巴黎居住了十五万人的时候,要容纳这意外到来的一万五千人居然不是什么问题。
路易十四拨了一笔款项保证这些人在巴黎期间的住宿与饭食,还有他们的旅费,保证这些人哪怕不至于因此发财,也能保证今后的生活不受影响后,心头也不禁一阵酸楚,但这种酸楚与他之前的痛苦与悲伤相比,又增添了一丝柔软的安慰——王太后如果能够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也会觉得开心——不仅仅是因为她的付出得到了报偿,也是因为这不是因为她是奥地利的公主,又或是法兰西的王后、王太后才有的荣誉,只是因为她本身的仁慈而得到的回应。
就连特蕾莎王后,蒙庞西埃女公爵这样的贵女也不由得为之动容,她们亲自给这些人送去了蜡烛,因为她们知道他们肯定是买不起蜡烛的——虽然蜡烛已经可以从石油中提炼出来,却还不是这些居无定所的穷人所能承担得起的。回来后,她们也都说,要建起更多的救济院,路易看着那一双双发亮的眼睛,找不到任何反对的理由——本来他也没想要反对就是了。
这个时代对女性的不公是铭刻在圣典与石碑上的,路易十四的学校允许同时收容女性与男性学生,就招致了许多指责,如果不是太阳王的威势,也许它们早早就因为各种原因夭折了,即便如此,十数年来,女性学生的出路依然还只能在婚姻中寻找,只能说,接受了教育的她们比起那些依然沉睡在传统中的女性,终于懂得开始寻找前进的道路——当然,这很难,非常难,路易不会去指责那些在种种困难前退缩的女孩,但他还是希望她们能够看到一点亮光。
如果战场、政场以及学院里依然顽固地拒绝女性,那么,慈善呢?女性在这方面反而比男性具有优势,男性若是多愁善感,会被人视作懦弱,女性却被公认为天生具有母性与仁慈之心的生物,男士们应该不介意在这方面让出自己的权力——只是他们不知道,任何东西,任何事务,在变得庞大之后也会带来同样惊人的力量。
只是那可能要很久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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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从现在开始,人们会牢牢地记住奥地利的安妮,在历史书上,她不再仅仅是国王的女儿,国王的妻子,国王的母亲,或是国王的祖母——她还是一个圣人,拯救了无数人的好人,这样的称号,或是才是最适合这位命运多舛的夫人的。
“陛下……”
“看啊,”路易对邦唐说道:“多美啊,他们在为她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