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冷依旧,神都城的夜色有些诡异,权贵家没有笙管弦歌,百姓家闭户灭灯。
平常嘈杂繁华的大街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急促的马蹄声。
蚂蚁们在暴雨来临时会嗅到味道,因而把家搬到高地。
草民们在动荡时也能嗅到味道,但能做的一般只有回到家里,仿佛家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有人都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凛冽之势!
城内偏僻的一家面馆。
面馆之中,幽静无比,柜台边的伙计已经眯着眼打盹。
穿过阴暗的廊道,院子里李无涯高举一只大缸,咣当一声,怒砸一地,砸了个四分五裂。
缸中栽植的一株奇花被他践踏成了花泥。
滔天之怒!
城门已经封禁,每条街道都有来回巡逻的绿袍,迎儿被抓捕至今还没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李无涯遏制不住地怪叫一声,仰天号叫起来:“张巨蟒,你等着!你等着!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夜枭一般似哭似笑的声音,把屋檐上乌鸦麻雀惊飞起来,一只猫咪慌不择路地向院外窜去。
不远去屋檐下观望的崔老不疾不徐走了过来,清癯的面容透着一股失望,近前淡声道:
“发泄够了?”
李无涯转身看着他,“你觉得迎儿还活着么?”
崔老没有正面回答,严肃道:“一个义子而已,早叮嘱他要谨慎行事,竟然撞在张巨蟒手上……”
“住嘴!”李相迎截住他的话,神情扭曲,“我待他如亲子!”
崔老盯着他,冷声道:“亲子是吧?那现在去诏狱救他。”
李相迎表情僵硬,长叹了一口气,艰难的说道:“如果迎儿遭受刑讯,兴许会泄露……”
“别担心,常用据点暂时平安无事,说明迎儿很有骨气,没有屈服。”崔老回道。
李相迎紧绷的肌肉松了下来,语气也变得轻缓:
“可突然封城门,城中全都是绿袍,张巨蟒为什么不惜出动如此大的力量?”
“呵…”崔老负手踱步,嗤笑一声:“他现在毫无头绪,整个人风声鹤唳,唯有靠大海捞针的手段了。”
就几个死士,已经把这对君臣吓得半死,倘若隐藏在寺庙的死士全部出动,那该是怎样有趣的一幕?
老夫的精湛布局,将来会呈天罗地网之势,席卷天下!
这一刻,崔老意气风发!
“那我们就这样干等着?”李无涯还是有点紧张。
崔老偏头,目光老辣而有神,藏有一股隐而不露的威严:
“冷静,这只是成功路上一点小小的挫折。”
“你要记住,等老妖婆一死,武氏李氏立起兵戈,介时天下将一如隋末,群雄逐鹿,烽烟四起!”
“最终胜出,荣登九五的,既不是李家,也不是武家,而是无涯你!”
这话,让李无涯眼底又燃起了野心的火焰!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一个戴面具的女人走进来。
两人赶紧迎上去,齐声问:“外界什么情况?”
面具女子沉默了足足十几息,直到两人不耐烦的时候,才哑声道:
“形势非常严峻。”
李无涯暗暗心惊,咽了咽唾沫:“也就是说,我的处境非常危险?”
“仅仅一个下午,李相迎惨死狱中,藏匿在寺庙的九百死士几乎全军覆灭,索命门铜牌杀手被杀六人,五人降。”
面具女子用公式化的口吻叙述。
刹那间。
李无涯双目圆睁,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闭上眼,眼睛疼得无法睁开,怒火滔天仿佛要冲破九霄,又痛到绝望。
倾心栽培的义子死了!
花费不知多少钱财的死士,全部烟消云散。
积累数年的力量,一朝崩塌!
他脚步虚浮踉跄,最终还是瘫倒在地上。
“不可能,怎么可能!”崔老再不复以往的智珠在握,完全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李无涯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颤声道:“假消息,你传递假消息。”
面具女子凝视着摇曳烛火,只说了一句话,“神皇司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顿时,李无涯潸然泪下,他知道凭这位的地位能了解很多内幕,她说真就绝对不会是假。
他哽咽,“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旁边的崔老脸部僵硬,喉咙发紧,几乎要透不过气。
面具女子言简意赅:“从中午开始到七天后,神都城处于高压统治,除了皇宫禁军,一切都听命于张巨蟒,他的意志将贯彻在整座城市。”
崔老满脸震撼,他扶着斑驳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这里是天子脚下啊,张巨蟒言出法随,掌握所有军队!
这是政变的前兆么?
“就为了对付我们?”李无涯说话都带着颤音。
面具女子沉默了片刻,从衣袍里拿出一张宣纸。
“这是政事堂颁布的通告,已经全城张贴。”
崔老深吸一口气,接过宣纸展开……
通篇数千个字。
概括起来就是两句话——【数百座寺庙窝藏反贼,一直以来受皇恩庇护的僧侣成了蛀虫、吸血蚂蝗;
至现在开始,六十岁以下的僧人,每年交纳赋税,其他杂役与百姓相同。】
就这两句话,却让他死死捏住宣纸。
李无涯在一旁看完了,整个人宛若雕塑,一动不动。
崔老将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面色惨白道:
“他的目标根本不是我们,原来我们只是附带的。”
附带!
这两个字让李无涯陷入绝望。
那些缜密详细的计划,那些谨慎的布局,在张巨蟒面前,仿佛就是一个笑话。
在此獠眼里,他们这些反贼不值一提。
人家着眼于天下苍生,岂会在意蹦跶的秋后蚂蚱。
那种不加掩饰的轻视,那种倾泻而出的蔑视。
深深刺痛了李无涯的自尊心!
真的很悲哀!
他整个人处于浑浑噩噩的悲痛之中,喃喃道:
“是啊,让和尚交税服徭役,这是足以名载史册的大事,是让国库多出无数钱财的大事,我们算什么呢?”
他感觉自己精神上已经被张巨蟒摧毁了。
处心积虑几十年,好不容易积聚的力量,刚显露在台面上。
被轻易拔掉,对方还很不屑道:‘先让你们这群反贼多活几天,我暂时没时间理会你们。”
就好像努力攀爬山峰,爬在半山腰时,山巅处一个恶鬼露出渗人的獠牙,他就这样抱拳在胸,阴森森笑看攀爬者。
不敢上去,又害怕跌落的绝望感。
真的比一刀刀凌迟还痛!
“不造反了,我想回去做个富家翁。”李无涯嘴唇蠕动。
面具女子侧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而崔老显然惊骇,怒斥道:
“这就被吓到了?勾践卧薪尝胆,励精图治,最终雪耻灭亡。”
“他张巨蟒现在气焰熏天,我们大不了再蛰伏几年。”
李无涯看了眼对方的白发,又摸了摸眼角的皱纹,“蛰伏?他才二十岁!我们呢?”
“等待良机!”崔老咆哮道。
李无涯深呼一口气,平复紊乱的情绪,最终点了点头。
虽然刚刚的确恐惧,但执念和野心让他选择继续坚持。
见他回过神来了,崔老略松一口气,转而望向面具女子,“老妖婆依靠佛家巩固统治,她能允许张巨蟒这样做?”
和尚交税,非常简单直白的四个字。
却意味着太多太多。
“皇帝跟张巨蟒密议,最终同意,谁也不清楚他们在谈什么。”面具女子说道。
崔老沉默稍许,神情凛然道:“满朝文武百官同意?”
面具女子臻首微点:“他们不支持也不反抗,毕竟立场是儒家,他们巴不得佛教渐渐衰弱。”
顿了顿,她语气似是敬佩,又似是无奈:
“再说张巨蟒这等几百年难遇的铁腕人物,咱们死士的血雾飘在空中,已经震慑了满朝权贵,谁都害怕屠刀落下。”
铁腕人物,的确是狠辣无情的铁腕!
否则他怎么敢跟天下佛教作对?
“愚不可及!”崔老重重哼了一声,寒声道:
“这一次是个体到群体的演变。”
面具女子有些疑惑。
李无涯直接问:“何意?”
崔老眼底有一丝恐惧,半晌,他才沙哑着声音道:
“以前他再灭绝人性,也只是利用火器炸死弘农杨氏观王房,现在呢?是佛教整个利益团体!”
“佛家要交税,下一步,天下富饶的商业要不要交税?”
“然后门阀世族、天下官员要不要交税?”
“到最后,拿刀指着皇亲国戚,你们也得交!”
话音落下,面具女子陡然僵住,一直镇定的心防都被击溃了。
难道这就是藏在张巨蟒最终目的?
让官员纳税,那皇亲国戚纳税……
此人未免太恐怖了!
这是想与天下人为敌啊!
“荒谬至极!”李无涯起先也震撼,旋即否认这个说法,“若如此,天下九州硝烟四起,谁都起兵造反。”
崔老表情凝重:“仅仅是我的猜测,可能性的确比较小。”
顿了顿,他抛开不切实际的念头,转而询问:
“我们该作何打算?”
面具女子:“暂时隐藏,等城门开了,再寻机逃离神都城。”
“能不能现在就逃出去?”
李无涯惶恐不安,他实在不敢再待下去。
面具女子冷声道:“张巨蟒公开说了,城外埋有火器,谁敢私自逃离,死活不论。”
轰!
李无涯肝胆欲裂,他一双眼冒着火,“那我们岂不是瓮中之鳖?”
崔老叹了一口气,有些难堪的说道:
“此人不是针对我们,只是防备和尚外逃,怕他们利用佛教妖言惑众,导致社稷动荡。”
李无涯悲愤的情绪几乎喷薄而出,又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
“静下心来看大戏吧。”
崔老丢下这句话,转身走进内宅,步履有些蹒跚。
面具女子静默一会,离开面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