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益州城。
大街两旁丝绸瓷器诸般贵贱货品琳琅满目,行人、商旅熙熙攘攘。
一座小宅。
“五百里加急前往神都,将信给鲍思恭,让他亲自呈给陛下。”
张易之坐在采光通透的茶室,递给身旁一封信。
一个健壮的绿袍恭敬接过,重重点头。
“事关重大,人死信都不能丢。”张易之盯着他,声音低沉而冷肃。
绿袍满脸郑重,抱拳道:“卑职清楚。”
“去吧。”
张易之挥了挥手,目中隐隐泛起一抹冰雪般的寒意。
昨夜听来的消息委实骇人。
谯县桓氏竟然欲做毁堤淹民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如果淮河堤坝毁了,亳州遭遇水灾,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甚至是家破人亡。
甚至会衍生更为严重的后果!
此举完全丧失良知,人性彻底扭曲。
必须阻止!
他这封信,便是让武则天派神皇司严密盯防亳州,找到机会,直接覆灭谯县桓家。
从地域角度上看,桓家是最容易处理的。
大周世家三大集团,分别是关陇,山东,江南。
而桓氏地处淮南,周围找不到盟友,孤立无援。
只要朝廷行动迅速,桓氏将得不到任何臂助。
更何况,张易之隐隐猜测,桓氏大抵也抽调了武卒前来益州,那族内力量更为虚弱不堪。
“真是狗急跳墙了啊,拿千年传承做赌注,难道不怕被我屠戮殆尽么?”
张易之神情愈冷,低声喃喃。
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太过黑暗,手段太过血腥,逐渐失去了仅有的同情心。
可见识过门阀世族的手段,他竟觉得自己还算善良。
毁堤淹民啊!
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让洪水带走无数条鲜活的性命,冲毁无数个家庭。
谯县桓氏走投无路了么?
并没有。
虽受桓彦范谋反牵连,看似要被朝廷诛族。
其实还有一条退路,世间聪明人都知道的退路——
献出产业。
将良田、家族财产,商业渠道全部上交国家,再驱散庄园奴隶。
做到这个地步,就算他张易之想诛族,武则天也会阻止。
毕竟能不费一兵一卒处理掉依附国家吸血的蛀虫,何必掀起腥风血雨,弄得天下动荡?还落下一个暴君的名头。
但是,桓家又怎么甘心将上千年积累的家业双手奉上?
所以这矛盾无法解开,只能走进生死角斗场。
角斗场里已经没有对错而言,更没有正义与邪恶,只有赢家和输家。
输家,注定会粉身碎骨。
而赢家,不管之前有多么恶贯满盈,有多么罪孽深重,自然有带着立场的人使用春秋笔法,对其进行一番粉饰。
“世事纷纷一局棋,输赢未定两争持。须臾局罢棋收去,且看谁赢谁是输。”
张易之吟完诗笑了笑,起身走出茶室。
城北凝翠林。
园林秀雅巧致,情景深幽。
张易之一行人颇有兴致的闲逛,论情调逸乐,蜀中当属天下之绝。
“士多自闲,聚会宴饮,尤足意钱之戏,益州真是好地方。”
陈长卿手持折扇,摇头晃脑。
“爵爷,还有更妙的地方呢。”杨钊嘿嘿一笑,挤眉弄眼。
陈长卿挺直腰板,对爵爷两个字很是受用,子唯这外甥真上道。
咱县男爵位虽然不入流,好歹也是个爷嘛。
“什么地方?孔门规矩严不严?”陈长卿斜眼看他。
杨钊表示很茫然,关孔儒何事?
陈长卿瞪着他,略比划了一下,“一孔一门紧挨着。”
“噢噢”杨钊可算听清楚了,暧昧的说:
“有座勾栏全是上佳女妓,只要钱给够,她们什么都可以。”
顿了顿,也学着附庸风雅道:“想陆地行舟都行!”
陈长卿闭上眼,忧心忡忡地叹道:
“噫!陆地行舟虽艰苦,吾亦能苦中作乐。”
说完跟杨钊交换个眼色,示意今晚就一起开嫖。
园中一股小溪,溪边案台几百张,随意置放,笔墨纸砚一套,茶食水果若干。
文人毛笔飞舞,随写随校,居然还备有印工侍候,文会一完便可刊印成书。
稍远处亭中则是管弦丝竹,银筝琵琶,美人书生杂坐杂居,或歌或咏。
张易之东游西走,听着书生谈古论今大放厥词。
他这个面具人进来,没人太在意他,都道是相貌粗鄙之辈,所以仍然各行各事。
这时却从不远处亭中飘来一句话:“诸位,你们觉得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
张易之闻言略有兴趣,负手过去静听。
竹亭中围坐着二三十个男女,他的目光被其中一个女子吸引。
她穿着黑色的轻纱,将身材勾勒的凹凸有致。
黑亮乌泽的秀发,发髻处了一支碧玉簪子,再无其他珠玉花钿,显得十分素雅淡净。
她身旁的男子身材颀长,神情举止中规中矩,颇有君子之风。
男子轻笑一声,接话道:“我总以为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可某人刷新了我的认知!”
“谁?”有书生问。
男子神情愤怒,朗声道:
“张巨蟒!此獠的冷漠无情深藏血液里,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的怪物!此獠完美诠释一个人生下来就是残忍的!”
身旁的裴葳蕤柳眉微蹙。
而杨玄琰的话,让文会掀起了小。
听到张巨蟒三个字,众人可谓是义愤填膺。
“可不是,据说此獠不止嗜杀,还嗜色,好色好到了近似于色情狂的病态程度!”
“哦?这倒没听过,兄台可有内幕隐秘?”
那书生环顾四周,很是认真道:
“据我所知,此獠天赋有独绝常人者,一日不御女,则肤欲裂,筋欲抽。所以夜夜笙歌,皇宫的女子都被此獠祸害了。”
“还有啊,相王刚被罢黜出京,此獠就霸占了相王府的妃子,王府日夜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
哗!
话音落下,众人哗然。
不愧是张巨蟒,人世间最罪恶的词汇都难以形容此獠。
实在是太变态了!
“大逆不道,连相王的妃子都敢染指,那咱们蜀地的女子岂能逃出此獠的魔爪?”
“所以说要强烈支持嗣泽王清君侧!”
“不错,诛杀张巨蟒,还天下朗朗乾坤。”
“”
远处的张易之神情无波无澜,到他这个地位,已经不在乎舆论,也不想刻意去扭转。
就算印象形成烙印又如何?
话语权掌握在胜利者手上,当蜀地只能有一个声音的时候,舆论自然会彻底翻转。
“阁下在等人?”
身后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
张易之转头,身后站在一个儒士,身材瘦削,隆额高鼻,颌下三缕微须,看起来洒然飘逸。
“嗯。”张易之盯着他。
儒士默了默,用试探的语气道:“中山王?”
张易之轻轻颔首,踱步到园林一处巨石后面。
等儒士过来,便从袖子拿出鎏金令牌。
“卑职拜见”
儒士刚要跪,便被张易之拦住,“东西呢?”
“这里。”儒士从袖子拿出半块铜龟,毕恭毕敬递上。
张易之接过,勘察了底部错金铭文。
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益州。
他点了点头,此行的目的当然不是闲逛,专门为了大都督府的兵符而来。
“为什么不是毕构亲自前来?”张易之语调清冷。
儒士喉咙滚动,艰难开口道:“启禀王爷,大都督府有几位尊客。”
站在张巨蟒面前,才能感受到那慑人的威压,竟让他有些透不过气。
“谁?”张易之问。
儒士如实道:“姓武。”
“呵呵,难道是陛下?她还喜欢微服私访么?”
张易之俊美的脸庞笼罩着寒霜,声音却带着戏谑。
儒士垂头不敢言语,这个冷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都喜欢前仆后继来送死,也够可笑的。”
张易之眯着眸子,转而凝视着他:
“看样子你是毕构亲信,以后你负责跟我联络。”
“遵命。”儒士恭敬作揖。
文会还在继续,众书生大声讨伐张巨蟒,过足了嘴瘾。
杨玄琰见身旁的未婚妻情绪有些低落,似心不在焉,于是低声问道:
“葳蕤,可是身子不舒服?”
好不容易将她约出来,不过她好像对文会不太感兴趣。
“没事。”裴葳蕤摇摇头,斟酌了片刻道:“店铺还有点事,先失陪了。”
话落跟相熟的好友告辞,直接离开。
“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以前最喜欢文会啊。”杨玄琰追上去,皱眉不解。
裴葳蕤脚步一顿,脑海里骤然浮现一道身影,竟平白生出几分不忿。
你们这群人有什么资格污蔑他!
张易之这样的男人,活得隆重而典雅,就你们这群夸夸其谈之辈,给他提鞋都不配!
将他贬低成恶魔,殊不知你们心中就住着恶魔!
裴葳蕤对这样的文会感到厌恶至极。
“葳蕤,有事不能跟我说么?”杨玄琰目光澄澈,用温柔的口吻说道。
裴葳蕤与他对视,冷声道:
“杨郎,你丝毫不了解张易之,凭什么出言诽谤他呢,背后说人坏话,又岂是君子所为?”
杨玄琰闻言有些难以置信,“就因为这个?此獠本就是人人喊打的奸佞,更何况我弘农杨氏跟此獠有血海深仇!”
说着情绪有些愤怒,说话的语调也带着寒意。
“我是为你着想,你的言行若是落入张易之耳里,可曾想过后果?”
“以张易之的实力,他的雷霆报复你根本就承受不住,甚至能随意踩死你”
“住口!”
裴葳蕤的话语还未说完,就听杨玄琰怒喝一声。
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如此看不起自己,心中生出一股无名之火,更感受到了深深的耻辱!
“张巨蟒靠美色诱惑陛下,才得以执掌权势,这件事天下谁不知道?此獠就是赫赫有名的小白脸!”
“你竟拿他与我相提并论,这是侮辱我!”
“葳蕤,我今年就参加科举,势必将状元收入囊中,以后拜相封侯,你将成为天下最风光的女人。”
杨玄琰拳头紧握,心有大宏愿。
裴葳蕤静静的看着他,沉默无言。
拼命想忘却那道身影,却怎么都忘不掉,仿佛嵌刻进心脏里。
“葳蕤。”杨玄琰不想因为这个吵架,转移话题道:
“听杏儿说,你亲手做了一件衣袍?”
他下意识认为,葳蕤是做给他的,心中不禁有道暖流淌过。
裴葳蕤嗯了一声,眼底有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回去要好好教训贴身丫鬟,什么事都往说。
“不必太辛劳,你这样我会心疼的。”杨玄琰略有感动。
他能和这样美貌又温柔贤惠的女人定下婚约,该是多大的荣幸啊。
裴葳蕤低着头,突然感觉不舒服,像是自己做错什么事一般:
“我回去了。”
她丢下这句话,福了福礼,不顾杨玄琰愕然的神色,缓移莲步离去。
园林外,她登上马车,正打算招呼车夫回店铺。
可在看到从园林走出的那个面具男子,一瞬间心中咯噔,鼻息骤然乱了。
怎么这里都能碰见他,难道这就是宿命的相逢么?
张易之微微抬眼,望见十几步外的裴葳蕤,挥手让冒丑等人候着,便迈步过去。
裴葳蕤薄唇轻抿,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绣鞋尖尖。
此刻,她眸子闪烁着隐隐的期待,但过了很久,也未见有话语传来。
这让她眸子之中,神情黯淡了不少,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你今天很漂亮。”
温润带着磁性的声音终于在耳畔响起。
裴葳蕤感觉自己的心忽然跳的很快,这种忽然而来的惊喜,有点猝不及防。
“哦。”
她抬起头,轻轻地回了一声。
眸里却似乎亮晶晶的,像星光落入其中一般。
张易之直视着她,心中不由感慨。
这副姿容,当真说的上是祸国殃民。
“文会上你旁边的是你未婚夫?两人倒是郎才女貌。”
张易之笑了一声,神色没有情绪波动。
“我”裴葳蕤捏着裙角,想解释却哑口无言。
“管好他,他要是再出言不逊,我不介意跟小人物计较。”
“你应该知道,我踩死他,就像踩死一只蝼蚁一样轻松。”
张易之敛下眼眸,平静开口。
裴葳蕤轻咬唇瓣,语调带着几分柔弱小声道:
“你上次挟持我,欠我一个人情,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张易之凝视着她,面上神色瞧不出个喜怒来:
“你有什么面子?”
话语虽平淡,但裴葳蕤能感觉到十足的冷意和漠然。
这一刻,她陡然觉得更轻松愉悦,这副语气拉进了距离感。
难道自己是受虐体质?为什么更会喜欢他冷漠的模样?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听到轻缓的脚步声。
她脱口而出道:“等等”
张易之转头看她。
“你上次不是想买丝绸么,我我先送你一件样本。”
裴葳蕤声音微颤,似乎极为紧张。
说完忙登上马车,张易之迈步过去,掀开车帘钻进去。
车厢带着幽兰的气味,裴葳蕤没想到他直接进来,略有局促的指着软垫。
上面一袭崭新的白袍,白得似雪,张易之拿起它,纯丝织作,光滑细腻。
一边袖子绣着玫瑰,一边袖子绣兰花。
样式精美至极。
“这是特意给我的?”张易之看向她。
裴葳蕤退了一步,轻柔细弱的辩解,“我还想做成那单生意,所以先让你验验锦容铺的手艺。”
“谁织的?”张易之盯着她的眸子。
“聘请的女工。”裴葳蕤声若蚊呐。
张易之沉默了半晌,轻轻颔首:“我很满意,我会派人送三十万贯去锦容铺。”
说完往前走了几步。
裴葳蕤脚步往后挪,低声道:“铺里做好了,会把丝绸运往神都。”
“坐下!”
张易之声音骤然转冷,摘下面具,俊美的脸庞没有丝毫表情。
那边裴葳蕤眸子有些惧意,似想起被恶人那匕首威胁的情境。
她蹙了蹙秀眉,犹豫踌躇,不情不愿坐在锦榻上:
“坐就坐,凶什么凶。”
那细软委屈的嗓子,唤着这一声叫张易之胸腔震颤难掩怪异。
他阔步上前,不由分说扼住裴葳蕤下巴,冷声道:
“听着,我这个不喜欢欠人情,上次欠你一个吻,就必须还你!”
话罢俯身下去,噙住那红润薄嫩的樱唇。
裴葳蕤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般飞快地扇动,粉腮晕红,想推开浑身像是没了力气一般。
过了许久,两唇分开。
裴葳蕤霞红满布,眼眸之中蒙着水雾,让人瞧着这般我见犹怜。
她心下既羞又恼,羞得是沉溺云里雾里的感觉之中。
恼的是为什么在他面前总是无法保持理智!
张易之深深端详着她,语调带着不容置疑道:
“尽快让杨玄琰退掉婚约,别等我动手。”
话罢戴上面具,拿起衣裳,缓步走下马车。
裴葳蕤神情一滞,旋即美眸含泪,怒瞪着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凭什么把话说的理所当然?
自己为什么要取消婚约?
可自己为啥会傻乎乎的被他占便宜?
裴葳蕤想着想着就泪眼婆娑,把头埋进锦被里小声啜泣。
负手慢走的张易之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原来古代也有女子会爱霸道总裁的人设。
在他看来很尬,没想到效果出奇的好。
时间一天天流逝,益州城暗流涌动。
小宅花园,张易之手捧书卷细心品读,裴旻一旁练剑,陈长卿嘴里叼着一根草仰天长叹。
“子唯,蜀中的女妓温柔体贴,贫道真真流连忘返。”
裴旻收剑,忍不住看向张易之,“公子,我们就这样等待?”
“嗯。”张易之捏了捏眉心,淡然开口:“有时候,被动也是一种优势。”
话音刚落,脚步声响起。
上次送信的绿袍回来了,他抱拳施礼,而后恭声道:
“司长,信已送给鲍佥事。”
说完从袖子探出信封,“鲍佥事还有回信,叮嘱卑职亲手交给司长。”
裴旻接过,递给张易之。
张易之漫不经心展开,扫了一眼,表情微变。
李无涯即将前往蜀中,身边带着武卒死士。
落笔顾华章。
江东顾氏顾华章,张易之安插在李无涯身边的内应。
没想到带来一则这样有趣的消息。
李建成的后代也来蜀中凑热闹,这厮难道还想浑水摸鱼不成?
张易之不由想起武侠。
天下各路豪杰齐聚益州,歃血为盟,诛杀魔头。
而他就是最大的魔头。
张易之将信折叠,神情古井无波。
无非是增添了一个敌人罢了。
他似是想起什么,背负着手,来回踱步,陷入沉思。
不,有可能不是敌人。
将李无涯和背后的势力拖下水,岂不是很有趣?
想着他双眼一亮,嘴角有些玩味:“拿笔纸来,我要写信给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