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就下起了雨,大街小巷立时变得朦朦胧胧。
蜀地气候湿润多雨水,这回没起风,雨也淅淅沥沥,却让益州城多了几分婉约的气氛。
张易之站在内院的屋檐下看雨,他也感受到凉气袭人,阴沉的天总归让人心情不太愉悦。
蹬蹬蹬——
轻缓的脚步声响起。
裴旻带着一个儒士进了内院。
“王爷。”
张易之转身,深邃目光极为寡淡:
“直接说。”
儒士清了清嗓子,禀报道:“李义珣准备撤离剑门关了。”
“具体时间。”张易之盯着他。
“李义珣的小舅子转告毕长史,称七天后。”儒士低声道。
张易之“嗯”了一声,负手踱步几秒,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益州就靠毕长史周旋了,我不希望出现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此话,让儒士头皮有些发寒。
虽然面前的张易之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还透着一股超凡脱俗的风采,不似凡间人。
但人的名树的影。
唯有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才能感受到那种恐怖的威压和心悸。
儒士清了清喉咙,郑重无比道:“请王爷放心!”
“很好。”张易之满意颔首,还不忘给一点甜头:
“看到朝廷公文了么?李建成后裔协助我平叛,被陛下封为黜置副使。”
“只要毕长史为朝廷立功,我举荐他进中枢任九卿之一。”
闻言,儒士内心不禁涌出佩服的情绪。
朝廷这道圣旨闹得沸沸扬扬,益州也议论纷纷。
几乎所有人都在感叹,张巨蟒心机着实恐怖!
这世上最厉害的策略不是什么阴谋,狡诈诡计,而是阳谋。
如果明知道对方使用计谋并且还预见了最终结果,那会有人中计吗?
听上去可能会觉得,不会有人那么傻,知计还中计。
但是偏偏有这种可能性,这就是阳谋!
对于李建成孙子而言,正统性,合法性实在太重要了!
为了这个名分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张巨蟒掐住这个软肋,将对方玩弄于鼓掌之中,实在是高明。
益州文人如今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成了——
李建成孙子跟李世民曾孙,将在蜀中上演决斗!
“嗯?”张易之的低喝声打断了儒士的思绪。
儒士回过神作揖,“卑职代毕长史感谢王爷隆恩。”
张易之凝视着他:“一着错,满盘空,所以行事必须慎重。”
说完摆摆手。
儒士识趣告退。
等他走后,张易之召来曹茂实。
“你是益州的负责人,神皇司诸多事宜都交给你了。”
“继续控制慧善,从他那里能察觉寺庙的一举一动,绝不能大意,这些膀大腰圆的僧兵联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还有杨钊,他虽然是我的外甥,但毕竟年岁尚小还需打磨,犯错了就按神皇司规矩惩罚。”
张易之神情严肃的叮嘱。
“卑职遵命。”曹茂实重重点头,将其记牢在心里。
夜色已深,路边宅院和铺子门口悬挂的花灯随风乱舞。
一家幽静的茶楼。
女子空灵若仙,明净出尘,清丽得近乎梦幻,无瑕面庞上却带着些许恼意。
当她看见白衣胜雪的男子走进来,她立马别过脸去,冷冷道:
“大晚上的,你派人找我干什么。”
张易之倒是很随和的笑了笑,走到她面前,“那你为什么要赴约?”
“你”裴葳蕤听到这话,咬着贝齿嗫嚅道:“你凶名赫赫,我哪敢忤逆你。”
“是么?”
张易之不置可否,旋即淡淡道:“我今夜要离开益州了。”
刹那间,裴葳蕤表情僵住,心脏像是都被攥紧。
他要走了?
以后是不是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裴葳蕤心头涌现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是酸涩,似是不舍。
像是失去了一件重要的东西。
“哦。”
她低着头,声音柔软。
昏暗的灯火下,她低眸的模样娇俏动人容色绝艳。
张易之眼神无波无澜,但他承认自己有些泥足深陷。
两人相对而坐,没再说话。
裴葳蕤竭力抑制失落的情绪,余光看着洁白的衣袍。
普天之下,也许只有他能将白袍穿出一种迷人的优雅。
“这衣服我很喜欢。”张易之看着她道。
裴葳蕤忙移开目光,鼓着腮帮小声说:“袖口有些宽了。”
“我觉得正合适。”
张易之眯眼轻笑,望着裴葳蕤的目光带着炽热,不曾有半点委婉之意。
定定看着裴葳蕤,像是在那样霸道宣誓着自己的喜爱之意。
裴葳蕤心下微颤,她很清楚的看到了他眼中,不加以半点掩饰的喜爱,如此热烈狂妄。
她被对方这样直勾勾的瞧着,哪里招架的住,忙侧身低头道:“你还不走?”
张易之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
“我还欠你一个吻,临走前该还了。”
裴葳蕤微张檀口,愣在原地。
没完没了了?
上次不是一笔勾销了么?
怎么又欠了?
张易之身子俯下去,嘴唇覆上那红润的小嘴。
裴葳蕤晶莹的耳垂霞红,缓缓闭上眼,她尽力在说服自己。
我是想反抗的,无奈对方太霸道了。
已经第三次,似乎有些迷恋那个味道。
鼻间传来幽香的味道,张易之左手攀上紫色百褶榴花裙,伸向了薄荷色抹胸。
贴近肌肤的触感惊醒了裴葳蕤,她猛然推开张易之。
“不能我不能。”
裴葳蕤脸上晕红消散,双手护在胸前,后退了几步。
刹那间,随之而来的愧疚,如巨石般将她的心境坠入沉痛的漩涡,不能自拔。
自己可是有未婚夫的女人,这算什么?
张易之凝视裴葳蕤那张惨淡的俏脸,平静开口:
“也许你不知道吧,你是第一个亲自给我做衣服的女人。”
“我嗅到衣袍上的味道,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样。”
“我性子愈发冷血无情,却有女子能让我生出感动的情绪,我岂能让她溜走?”
低沉温润的声音在茶室响起。
张易之静静的看着裴葳蕤,其实以他的权位根本没必要去讨好任何女人,但他想真正赢得女人的心。
对他而言,这个世道,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拿到手。
什么谦让都滚远点!
我想要你,那就不允许你逃出我的手掌心。
“张易之,我有未婚夫”裴葳蕤睫毛挂着泪痕,哽咽出声。
最难就是突破心里的关卡。
自从画舫上那一吻,她脑海里时时念着这个男人,陡然发现自己竟对杨玄琰没有感情。
这种感觉让她羞愧,深深折磨着她。
想和张易之靠近,却又百般抉剔,但她知道。
喜欢,看一眼是如此,过一辈子也是如此。
一旦遇见,便此生难忘,就好像镌刻在了心里,再过多久,种种情景都在这点痕迹中不断闪现。
“一纸婚约罢了,随时可以取消。”张易之踱步走向她。
就在裴葳蕤抬眸的一瞬间,她花容变色,感觉到了透骨的恐惧。
“小心!”
声调都带着尖锐,伸手猛推了张易之一下。
只见一个身影如同鹰隼一般,在楼顶的楼檐翻了下来。
这个黑影就如同一支利箭一样,直接从窗口处跃进茶室。
人还没到,一道闪亮的寒芒,就已经刺向张易之。
裴葳蕤用力一推,张易之一个踉跄,堪堪躲过致命的一击。
可他刚抬头,猛觉得脖子上肌肤冰凉,斜眼看去,一柄锃亮的剑锋贴着自己的脖颈伸出半截。
这一刻,张易之就仿佛中了定身术,出现短暂的僵凝。
来人全身着黑,只一张脸清晰可见。
青丝散乱,黛眉弯弯,小巧可爱的鼻子和嘴巴,脸颊边还有两只小小的梨涡。
美貌的脸庞,此刻却笼罩着杀机,显出异样的诡异。
裴葳蕤心脏像是被绣花针一针针扎着,发出剧烈的疼痛。
她似乎忘却了恐惧,快步跑到张易之面前,张开手臂,试图以柔弱的身躯去格挡。
张易之手脚冰冷刺骨,面无表情道:
“怎么找到我的?”
这一刻,他很害怕是裴葳蕤。
难道这辈子还会栽在女人手里?
刺客目光冰冷如利剑,沉默了半晌,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卷起的画像。
画里的男子有着俊美的五官轮廓,衣袍细致到领口,如墨的黑发上面还插着一根发簪。
这画很传神,绘得栩栩如生。
关键是发簪。
裴葳蕤侧头看去,张易之墨发上一支白玉发簪,雕如意云纹模样,样式形状跟画里的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你仅凭发簪认出是我。”
不是被裴葳蕤出卖,张易之竟然松了一口气。
刺客冷视着张易之。
这是安乐郡主藏在卧室的,被韦王妃偷拿出来交给她。
她来蜀中之后直接进益州,原本打算等战争结束,张易之松懈下来,再找机会刺杀。
没想到前几天偶然碰见一个青铜面具男子,身形气质跟画中一致,主要还是独一无二的发簪。
她就暗地里跟踪,如今终于找到绝佳的机会。
“谁派你来的?”张易之深吸一口气,平静问。
话刚说出口,脖颈便受到压迫,虽没有刺入皮肤,却感觉到微微的刺痛。
张易之死死盯着女子淡漠出尘的脸,女子的双眸眉间隐隐带着一丝讥诮之意。
“她是无辜的,让她离开。”张易之声调冷冽。
公孙离默了默,言简意赅:
“好。”
她的声音就像金属摩擦过的沙哑。
“不要。”裴葳蕤眼眶泛红,抱得更紧,娇躯都在发抖。
张易之端详着近在咫尺的脸庞,苍白如纸,眸中蓄满泪水。
他目光平和,不起波澜,心底却萌生一股荒谬之感。
自己竟然沦落到被弱女子保护。
屠龙者终究成了恶龙?
常常踩在钢丝上,难道现在就将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快滚!”
张易之大声咆哮,俊美的脸庞竟有微微扭曲。
公孙离蹙眉,尖锐的声音落下,就听见迅疾的脚步声,房门被撞开,一个黑黝少年持剑赶来。
裴旻见到眼前的场景,血液都几乎凝固。
他脸庞狰狞,额头上青筋暴起,来不及多想,挥剑刺向公孙离。
公孙离紧眯眸子,眼神中没有丝毫感情波动,只剩浓郁杀机。
手腕一陡,利剑狠抹。
张易之早有准备,环抱着裴葳蕤往后仰侧避,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必杀一击,但利剑还是往下刮到他手臂上。
衣袍碎裂,血液瞬间将白袍浸红,一滴滴溢出来。
公孙离见张易之逃过一劫,也没放在心上,反正此人见不到明早的日出。
她脚尖一点,利剑轻飘飘迎上裴旻蓄势的一击。
“别哭了,我没事。”张易之眯了眯眼,安慰一旁落泪的裴葳蕤。
霎时,裴葳蕤一颗心都揪紧了。
这还是无所不能的张易之么?这一刻他更像是谪仙遗落人间,受尽百般苦难。
张易之看向她,微微一笑,可面色愈发苍白。
裴葳蕤泪痕满面,颤着手取出一张干净的素帕,为他擦去手臂上的血迹。
“锵!”
兵器碰撞声格外清脆,公孙离迎上了裴旻的剑。
她知道这个黑黝少年,天赋异禀,剑术出类拔萃。
但在她眼底,对方就是以卵击石,根本与她正面一战的资格。
公孙离纤腰轻轻摆动,长剑亦斜斜作势,一声轻叱之后,剑光猛然如匹练一般的展开。
快虽快,但剑光所及竟然好像有迹可循,如一道道光影,完全笼罩着裴旻。
仅仅几息时间,裴旻脊骨发寒,额头上沁出冷汗,内心生出一股绝望无力感。
这种强横恐怖的剑势,他是第二次碰到。
第一次是那个变态男第五重楼。
而面前的女子,依附在剑上的浓郁杀机,竟然丝毫不逊色于第五重楼。
唰!
轻灵的一剑,恰如春日双燕飞舞柳间,又如千军万马奔驰而来。
剑刃速度之快,竟在半空中幻化出两道虚影,裴旻艰难将剑横在胸前格挡。
琅琅!
裴旻握剑的手一震,像是被重锤狠狠敲过,长剑瞬间摔落在地。
“废物!”
公孙离的剑刃指着裴旻,而后一脚狠狠踹在他胸膛,裴旻如倒飞在地。
“世间出一个剑客不容易,念在你天赋不错,饶你一命。”
公孙离居高临下俯瞰着他,眉眼笼罩着寒意,冷言寒语。
说完慢慢转身,直视着已经逃到茶室角落的张易之。
我虽跟你无冤无仇,但韦王妃对我有大恩德,她的命令,我必须无条件服从。
所以,你必须死。
张易之平复情绪,突然笑了笑,“葳蕤,你看她的胸好像干扁的四季豆。”
话音落下,裴葳蕤骤然怔住。
公孙离表情也瞬间转冷,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眼底有丝不易察觉的羞怒。
一个女子,被讽刺胸脯小,谁能不怒?
“我敬佩你的事迹,但作为剑客,信奉一个真理,对敌人最大的敬意就是赶尽杀绝。”
“不过名震天下的中山王,临死前的模样挺可悲的。”
公孙离紧攥剑柄,脚步很缓慢。
似乎占据优势,她的话也变的很多,沙哑的声音逐渐轻柔。
能亲手杀掉张易之,这绝对是无与伦比的荣耀。
张易之盯着一对a,笑容逐渐消失,变得有些阴森残忍。
他厉喝道:
“动手!”
说完将裴葳蕤推进屏风里,自己也随之压在她身上,将她抱得很紧。
裴旻闻言立刻反应过来。
将剑丢掉,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属罐子。
这是公子的杀手锏!
见到这一幕,公孙离心中就有不详的预感。
刹那,只见裴旻猛然间拔开了罐子上面的一个插销,扔向她。
罐子在地上滚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还有刺鼻的硝烟传来。
公孙离已经是被震骇得晕头转向,此时脸上的表情,惊恐至极!
只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席卷上来,令她忍不住发颤。
凭着生存本能,她以最快的速度疾驰到窗户。
轰!
犹如九天惊雷炸响,整个茶室颤抖起来,似乎要崩裂一般。
火光冲天,硝烟弥漫。
爆炸的一瞬间,似乎能将茶室给生生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