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微微抬眼,便与一道目光相撞。
那是不同于所有人的神情。
他眼中没有算计没有讨好没有审视,有的只有平和。
沉静而祥和,让她的心,也随着安稳了下来。
萧景辰离她相隔不远,周身像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屏障,将那些朝臣们都隔绝开来。
不过赵凰歌却是清楚,并不是无人想去搭讪,而是萧景辰自带的气场,让他们不大敢过去。
赵凰歌才想到这儿,复又无声轻笑,她不也是一样么?
至少现在,那些朝臣们都处在观望的状态,并无一人上前。
这也让她自在了几分。
赵凰歌拿起桌案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手臂前倾时,也露出一截白玉似的手腕来。
萧景辰偏头看她,眸光却是微顿。
那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无人比他更熟悉。
那曾是他的。
萧景辰的手指微微蜷缩,却见赵凰歌回望他。
目光相撞时,赵凰歌没有读懂他神情里的潜台词,却是下意识的对他笑了笑。
小姑娘笑的发自肺腑,也让萧景辰的手指触电似的缩了缩。
他近乎仓惶的将目光回避开来,是以也没有看到,赵凰歌坐端正的时候,摩挲自己的手腕。
那一串佛珠给了她力量,让她在这偌大的名利场内,得以安心。
……
皇帝来的时候,离宴会开始还不足一刻钟。
他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喜色,显然还沉浸在再次做父亲的喜悦之中。
皇帝的喜悦感染了朝臣,宴席上便越发的热闹了几分。
萧景辰当先念了祭文,皇帝又带着朝臣们为天神敬了酒,国乐声声入耳,大雅之乐让这气氛更加的祥和。
皇帝便是在这一片热闹之际的喜庆声中,温和的看向赵凰歌:“朕之幼妹河阳,乃依天地灵气降生,今已及笄,其敏而好学,聪慧敦厚。朕借今日,也要宣布一个好消息——中秋宴后,特许河阳随百官上朝参政。河阳,你意下如何?”
赵显垣的声音里满是温柔,可朝臣们却在其中听到了坚定和不容置喙。
先前的祥和气氛,在这一瞬间凝滞。
朝臣们的目光几乎都凝结在了赵凰歌的脸上,皇帝也在含笑看着她。
赵凰歌嘴里还噙着一口酒,未曾来得及咽下,已然在嘴里蔓延成了苦涩的味道。
她不动声色的将酒咽了,神情已经恢复镇定:“任凭皇兄差遣。”
赵显垣没有提前跟她说过此事。
可他今日种种,已然昭示了自己的决定,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太大的差距。
赵凰歌点头应的干脆,朝臣们互相看了看对方,一时之间神情各异。
倒是皇帝朗声笑了起来:“不愧是朕的妹妹,各位爱卿,你们怎么看啊?”
他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怎么看。
一群人笑着打哈哈,又想要坐山观虎斗的,又想要看后续再见机行事的,总之,想做出头鸟的并不多。
末了,只有御史台的人站出来,象征性的问了一句:“不知皇上打算让河阳公主身居何位?”
这总是要问清楚的。
皇帝和颜悦色,才打算说话,便听得赵凰歌先开了口。
“本宫能是什么位置?先帝亲封的,你们都忘了?”
她的目光扫视了全场,唇边笑意未变,就连声音也是如出一辙的温和。
然而朝臣们都从那话里,听出一丝锐利。
皇帝的笑容,更是险些维持不住。
先帝亲封……
若不是赵凰歌提及,在场之人都险些忘记了,眼前这位河阳长公主,并不是只有虚名的。
先帝晚间才得了这一个女儿,恨不能将这个幼女宠爱到骨子里。
自她出生起,便划分了河阳及周边八个郡县为她的封地。除却封地财政营收之外,更有一万府兵可供差遣调派。
先帝疼爱女儿,知晓她这辈子都不大可能去封地,又在朝中给她安排了位置。
拥有八千将士的北大营归她管辖,五城兵马司的统辖权,也在她手中。
先帝荣宠,令人钦羡。
可是先帝去的太早了。
他走时,赵凰歌尚且年幼,这些年,纵然享有先帝亲封的权力,可是因着她是懵懂幼儿。所以在文武百官的默许之下,北大营和五城兵马司,都直属于新帝赵显垣,供他差遣调派。
至于旗下的亲信,也都渐渐地被替换成了赵显垣的人。
这原本也是皇帝的权力。
可如今赵凰歌提起来的时候,他们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是了,这些原本该是赵凰歌的。
她并不咄咄逼人,只是眉眼含笑,回眸看向皇帝,软了声音道:“原本还想躲懒儿的,既是皇兄开了口,那臣妹只能走马赴任了。”
小姑娘的声音里还带着笑,撒娇似的,看在朝臣们的眼中,却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怪不得赵凰歌敢提及此事,原来是皇帝与她商量好了的。
这兄妹二人一唱一和,他们还能说什么。
皇帝要说出口的话,都被挡了回去。
他看向赵凰歌,看到她不达眼底的笑。
赵显垣才想说什么,却见赵凰歌又转头看向了孙诚:“孙大人,日后本宫去兵马司,你不会偷奸耍滑吧?”
孙诚骤然被点到了名字,顿时便觉得额头冒了汗。
他又不是初入官场,皇帝还没开口,他哪里敢接话?
因此孙诚只能讪讪的笑,一面悄然打量皇帝的神情。
正经主子没说话,他还得费心琢磨皇帝到底是个怎么想法。
不然违背了圣意,吃亏的还是自己。
赵凰歌摆明了自己要的去处,皇帝捏了捏掌心,打量着她。
果然是大了,知道形势比人强了。
皇帝无声叹了口气,到底是沉声开口:“有朕在,谁敢偷奸耍滑?朕第一个不饶他。”
他说到这儿,定定的看着赵凰歌,一字一顿道:“你只管放心的去做,朕给你撑腰。”
这话里带着纵容,却让与之相关的臣子们皆是心头一沉。
皇上这是要拿朝政当儿戏,让小孩子去玩么?
可不管他们心中如何抗拒此事,皇帝还是拍板定案了。
孙诚笑着应声,给赵凰歌行礼,赵凰歌颔首,又向皇帝道谢。
待得重新坐下后,赵凰歌摸到了自己掌心的汗。
深秋的天,她并不热,且还有些冷。
可便是这冷意,让她的掌心都有些粘腻。
她不动声色的看赵显垣,纵然相隔有些距离,也足够让她感知到对方身上潜藏着的怒火。
今夜她过火了。
赵显垣显然是另有安排的,然而这个安排被她给毁了,她毁了赵显垣的打算,且还自作聪明的横插一脚。
无怪乎他不高兴。
她收回眸子,摩挲着手中的酒杯,复又无声嗤笑。
可她也不高兴呢。
泥人尚且有三份土气,更何况是她?
赵显垣想要让她入朝,想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他有苦衷,她明白。
可到底,该与她说一声。
就这么不打招呼的将人推上刑场,是觉得她聪慧到与他有足够默契么?
所以,她才刻意与他闹了一闹。
不过,也不尽然是在闹。
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宴席上的酒用的是烈酒,因她是女孩,内中掺杂了桂花,可依旧是烈的。
酒入喉咙,那辛辣便一路下滑,连带着一颗心都被烧着了。
傍晚她哭了一通,倒是将脑子里的水都给倒了出来,现下一颗脑子无比的清醒。
赵显垣让她入朝,将她推到众矢之的,这不全然是坏事儿。
北越的烂摊子既然她非管不可,那就不能退缩。收拾了蛀虫,扶持起来可靠的人才,再均衡了朝中的利弊,届时北越便可稳固。
到时候赵杞年上位,只要他不昏聩到一定程度,必然不会再如前世一般大厦将倾。
她只需要在这几年挽住颓势,巩固了时局,待得局势稳定之后,她便退出漩涡之中。
到那时,不管是离开也好,死遁也罢,至少她自己不会落得前世一般的下场。
至于赵杞年如何,她仁至义尽,总归无愧于赵家祖宗。
但这都有一个大前提,便是她现在需得激流而上。
内侍监端来了两盘菜,是皇帝御案端过来,赏赐给她的。
一碟龙井虾仁,并着一盏红豆酥酪。
朝臣们都被赐了菜,旁人的她瞧不真切,但摆在她眼前的两道,都是她寻常最喜欢的。
赵凰歌捏着酒杯,谢了恩,待得内侍监笑着退回去了,这才仰头去看赵显垣。
他神情中不见悲喜,含笑倾听着大臣说话,像是半分目光都没有落在这边。
可赵凰歌又清楚的很,他的余光在看自己。
她将酒杯放了下来,拿起筷子,专注的将眼前这一盘虾仁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分明是专注的,可那模样落在萧景辰的眼中,却莫名觉得,她神情里带着难以言说的悲伤。
到底是小姑娘呢。
眼见得她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萧景辰抿了抿唇,轻轻招手唤来了身侧的内侍,低声嘱咐了几句。
赵凰歌桌上的酒壶空了,片刻便有内侍给她换了新的。
她倒了一杯酒,才喝了一口,便察觉出不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