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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辛苦
    薛崇胤极其沮丧。

    他知道阿娘是为了他,才来崔府的。长到这么大,他是头一回见到母亲过府吊唁。崔九郎在院中大嚷着,问公主府给他阿娘吃什么了,他就浑身一个激灵。

    秋果应答时,他们四人被带出花厅,他曾试图安慰崔十娘子,但崔十娘子只是礼貌地行礼,就躲去了灵堂,崔七郎及其族人周到地招待着胤儿,他便再无机会单独见到崔十娘子了。

    他心知,一切都不可能了。

    回到公主府,胤儿就向沈梦昔跪地磕头,“儿不孝,让阿娘受委屈了!”

    “起来吧,自己家里,跪来跪去的做什么。”沈梦昔累得歪在罗汉榻上,“只是有些糟心罢了,问题不在咱们家,房夫人在公主府几乎连水都没喝,是他们自己的缘故。”

    “啊?已经查清死因了?是什么原因?”胤儿非常关心崔家的事情。

    “原因嘛现在还不能定论。不过,崔十娘子守孝三年,再者就是崔家已有心结,你的婚事恐怕”

    胤儿低头。

    “儿明白。”好半天,胤儿挤出一句话。

    青云山庄的银杏大道,银杏已经一丈多高,枝叶浓密,小小的扇叶,黄绿参半,隐约可见肉色的果实。

    这年秋季,武帝又来了一次青云山庄。非常仓促,像是任性的临时决定,并且居然没带张氏兄弟。

    沈梦昔扶着她走在落叶之上,银杏树干已经变黑,枝头只有不多的树叶,仍然顽强地抵御着秋风。武帝忽然蹲下,抓起一把金黄色的叶子,扬到空中,笑得像个孩子。

    沈梦昔看得唏嘘,武帝步履蹒跚,她大概已经意识到二百岁,不,一百岁也是不可能的了。

    蓝天黄叶中,武帝躺在一把摇椅上,摇椅压着落叶沙沙作响,沈梦昔命人在北面拉了绸布,遮挡秋风。摇摇晃晃中,武帝恍惚入梦,口中喃喃叫了一声阿娘。

    许久,她慢慢睁开混浊的双眼,招手让沈梦昔过去,沈梦昔蹲在摇椅前,握住武帝的手。

    “月儿,做皇帝,其实很无趣。”武帝笑着说。

    沈梦昔点头,是啊,整日关在宫城内,哪也去不了,被国家大事牵绊着,没有个人时间,做皇帝有什么意思呢。

    “尤其是女皇帝。”武帝语气怅然。

    沈梦昔也笑了,“阿娘,皇帝多风光,再说别的女人都没有体会呢,哪里知道阿娘说的是真是假。”

    “是真的,阴阳不得位,很辛苦。”武帝看着高天白云,“阿娘累了。阿娘这一辈子低处高处都走过了,很辛苦。”

    武帝连说了两个“很辛苦”,眼中是无限回忆。

    “阿娘小时候吃过的苦,不想让月儿再吃,阿娘都替你安排好了坦途,以后你三兄,也会照顾好你的。阿娘来生,想做个男子。”武帝喃喃低语,“做个男子,不做皇帝,自由自在,大山大河,行走四方。多好啊!”沈梦昔拿过一条毯子,盖在武帝身上。武帝犹自说着,“幼时,什么都做不成,媚娘只想着,若是能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就好了。可是,不行啊。如今到了最高位,还是不行啊。”

    沈梦昔眼眶潮湿,隐隐觉得武帝时日不多。

    “怎么办,朕的皇陵,都还没有修好。”武帝最后说了这么一句,沉沉睡去,皱着眉头。

    武帝一直深信自己可以活到两百岁,故而一直没有好好修建皇陵,秘密选址后,只是慢慢动工,直到最近两年,才开始抓紧进程。

    这次之后,沈梦昔就极少见到武帝了,回到宫城,就是张氏兄弟的势力范围了。像武帝这样强势又固执的人,一旦对人有了某种认知,是很难改变的,就如武帝一直认为太平是天真的、爱奢华的、需要她安排人生的,武帝一直觉得张氏兄弟是可怜可爱的孩子,她信任他们,宠爱他们。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武帝年老,认知出现障碍。

    可怜又可爱的张氏兄弟,正在进行他们最后的疯狂,他们阻止丞相面见武帝,把持朝政,但他们能控制的军队有限,只限于宫城内的禁军而已。

    沈七向沈梦昔汇报,朝中群相暗中联合、集结军队,意图逼宫。沈梦昔又询问张氏兄弟有无谋反行动,沈七答,并非发现。

    沈梦昔下令,全府各人谨慎行事。

    一个月后,御史中丞宋璟上奏,请求武帝清查张氏兄弟贪污、谋反,隔日奏折批复,令宋璟审查其他案件,改由司刑卿崔神庆问案。

    沈梦昔疑心这奏折根本并非武帝批复。

    崔神庆审案,和的一手好稀泥,一个月后,案件因重要证人证据被毁,不了了之。

    年底,武帝再度病倒,沈梦昔赶去探病,武帝躺在榻上,精神极其差,但是神志清醒。

    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一支禁军率先攻进皇宫,打开了宫城大门,血洗宫城,将张氏兄弟所领禁军杀戮殆尽。随后,丞相张柬之、崔毕等人率领羽林军迎接李显进宫。

    在紫微宫外,当场诛杀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闯进集仙殿胁迫武帝退位。

    第二日,传来李显监国的消息。

    沈梦昔坐在书房,久久未动。

    武帝要强一生,最后还是被自己最懦弱的儿子篡位。

    武帝也许是生来爱权势,也许是不甘受摆布,才一步步走到今天。但是,皇室中因皇权,互相倾轧,互相残杀,实在是让人厌恶至极。

    入夜,沈梦昔打坐,不能平静。

    她想象着,病中的武帝,眼睁睁看着她最瞧不上的儿子带人闯进宫殿,威逼她退位的情形。在她日渐衰老的这几年,已无力掌控全局。这是所有人,所有高位者晚年都会面临的悲哀。

    上次去探病,武帝居然让人将她的私库打开,把一半财物送与沈梦昔,另一半给了张氏兄弟,并叮嘱沈梦昔,以后要多照顾一下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她若不在了,别人肯定会欺负他们。

    沈梦昔保护不了作死的张氏兄弟,武帝都保护不了,她怎么可能保护得了。

    沈梦昔结束打坐,回忆了一下这些年与武帝的所有交往过程,其实,与四个兄长想必,武帝对她应是十分疼爱的,只是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像个普通母亲一样,时常疼爱地关照女儿罢了。而沈梦昔,对武帝,却是惧怕多于亲近,她能感知武帝的真心回护,但是有先入为主的认知,总觉武帝心狠手辣,不敢过于靠近,撒娇卖痴也不过是为了求平安罢了。

    一夜乱梦,沈梦昔竟不知该如何判断与武帝的母女情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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