厘金税不利是内阁的责任,但朱慈烺没有爆发,也没有站出来指出这一点。
因为现在还不是和南方官绅集团全面作战的时候,等抵挡住建虏今年年底的入塞,大明朝缓过这口气,再慢慢收拾他们也不迟。
又想,幸亏有晋商财富这一颗的“大补药”,不然内忧外患之下,大明朝的财政危机还真是没法解。
厘金局不顺,追逮赋的工作则是喜忧参半。
广东福建湖广四川等省份追缴逮赋的工作比较顺利,京师派到这四地的御史言官很好的发挥了作用,督促欠税大户今年之内必须缴清逮赋,不然来年就要收利息,五年后抄查全部家产。因为是京官,和地方士绅的关联比较少,加上又急于完成任务,返回京师,因此雷厉风行,不给面子,欠税的地方士绅们虽然怨声载道,但却也不敢硬抗朝廷。
据御史们回报,广东福建湖广四川四地大约可以补上历年欠税的七到八成。折合起来,最少也有一百万两银子。
听到这个消息,朱慈烺微微松口气,御史言官出京,总算是有点作用。
但南直隶却有点麻烦。
南京是大明副都,在南京有另外的六部加都察院,官绅力量强大,各种利益结合的密不透风,更和京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御史言官到广东福建等地是一个官,但在南直隶,却只能算是一个小吏,根本不入那些士绅大户的法眼。因此催收工作很是不利,那些欠税的士绅大户已经到南京户部门前闹过好几次,每一次都是寻死觅活的,搞的满城风雨,乌烟瘴气。
不过也有一个好消息,那就是盐政查弊稍有进展,在方正化回京之后,有段时间,查盐钦差左懋第在扬州几乎是寸步难行,但李邦华就任左都御史之后,猛烈弹劾江南那些阻碍盐政、为盐商做掩护的官员,尤其是南京户部,被都察院批的体无完肤。重压之下,南京官员和盐商不得不有所收敛,加上新任盐运使丁魁楚颇为机巧,深懂新官立威之法,在一定程度上,配合了朝廷的盐政新策,因此江南的盐弊稍微有所改善。
但根子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像很多事情一样,过了这段风口,立刻就会旧态复萌。
除了以上,新任兵部尚书的人选,也是讨论的议题之一,各方都有推荐,呼声最高的,当然就是侍郎吴甡。
朝议纷乱之中,御座上的崇祯帝时而怒,时而喜。但对兵部尚书的人选,却始终不予置评。内阁四臣中,除了蒋德璟明确支持吴甡之外,其他三人的态度都比较暧昧。这令朱慈烺微微担忧,难道吴甡兵部尚书的位置,会有意外吗?
眼看朝议快要结束,朱慈烺轻轻咳嗽一声,起身来到殿中,向御座上的崇祯帝拱手深鞠“父皇,儿臣有奏~~”
不是为了兵部尚书的人选,那不是太子可以公开置喙的事情。这一点,朱慈烺心里还是很清楚的。
朝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想知道,太子又有什么牵动天下的大政策要抛出来了?
尤其内阁首辅周延儒,虽然表面上老井如波,但内心却最为紧张,他担心太子又找到了朝政的什么弊端,又要跳出来打他的脸。
崇祯帝点头。
和过去不同,朱慈烺早已经习惯了朝议的气氛,越发的气定神闲了,他拱手道“父皇,开封之战后,儿臣返回京师的路上,一直在反思一个问题,为什么建虏可以入塞,我大明却不能绕道海路,攻击建虏后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呢?一来是因为辽东地广人稀,道路不便,建虏的主要城池都距离海边遥远,无法发挥袭击的突然性;另一个原因是,我大明水师力量不足,无法大规模的运送士兵到建虏的后方,假设一下,但使我大明有足够的水军,可以随时运送五到十万的将士到旅顺和金州,甚至是到建虏后方的镇江堡,并且可以保证后勤补给,源源不绝的从海上运送,支援登陆将士,对建虏发起攻击,建虏还敢肆意入塞吗?”
崇祯帝精神一振。
做皇帝这么多年,崇祯帝最喜欢听的就是关于对付建虏的建言献策。海路绕行,攻击建虏后方,自从今年二月儿子提出之后,就令他眼前一亮,常常召集重臣,在暖阁中密议此事,也因此,他才会对福建总兵郑芝龙另眼相看,不但提拔其弟郑鸿逵任登州水师提督,还任其子郑森为登州水师游击,平常对郑芝龙,也是不吝赏赐,为了就是践行儿子提出的策略,收揽郑芝龙父子之心,一旦建虏入塞,就令登州水师渡海攻击,骚扰建虏的后方。
群臣都静听。
朱慈烺继续道“然水师非一日所能建成,一艘战舰,从图纸,选料到最后的建造成功,短则三年,长则五年,所用木料都需要在水中浸泡一年,确定质量可靠,方能在海船上使用,也因此,水师的组建历来都是旷日持久。当初我太祖洪武皇帝在太湖之中锻炼水军,也是到三年之后方才具备战力,有了和陈友谅一争高下的能力,五年后,才一举击溃对方。然松锦之战之后,我九边空虚,建虏随时都可能会入塞,一旦建虏今年年底入塞,我大明绕道海路的想法,恐怕难以实施。不但今年,以三年建造一艘船舰的速度看,最早到后年,我大明水师才能有骚扰建虏后方的可能。”
崇祯帝的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
照太子所说,今年和明年,岂不还是只能被动挨打?
群臣默然。
太子的说法,朝臣们并非不知道,然崇祯帝求治心切,有些冒犯的话,实在不宜在御座前直说。
也就是太子敢于直言不讳。
“陛下,”内阁蒋德璟出列“登州水师已经重建,据登州水师提督郑鸿逵的奏报,到上月,登州水师一共有大船二十艘,小船四十余艘,水兵一千余人,已经初具规模,足以运送一定数量的将士渡海。”
朱慈烺摇头“怕是不够,先帝时,登州水师最兴盛的时候,有大船三十艘,小船将近六十艘,即便如此,也无法承载太多的士兵,因为我们的大船,最多不过就是四百料的福船。”
中国古代,论船的大小,以料计算,也就是用木料多少,用的木料越多,船就越大。四百料的战船,排水量约在70吨左右,而荷兰人的三桅帆船,排水量八百吨,一艘等于十艘。
其实大明并非不能造大船,郑和下西洋时,主力旗舰的排水量都在千吨以上,但华夏历来都是陆权国家,不重视海洋,郑和的西洋之行只是为了展示大明的国威,毫无殖民或者从西洋地区获取利益的打算。西洋归来之后,那些千吨的战舰风吹雨打,很快就烟消云散,而留下的宝贵图纸,也在武宗时,被兵部一个“忧心天下”的兵部侍郎,担心武宗皇帝会效仿成祖,也来一个下西洋,耗费民力,于是竟然悄悄将藏在兵部的造船图纸,全部销毁了。
到此,大明制造大舰的技术,彻底失传。
也因此就不可能发展出后面的三桅战船的技术,到现在,大明的造船术已经远远落后于西方。郑芝龙现在所使用的威力战舰,很多都是劫掠西洋商船而改造的。
“原来的计划是调长江水师到天津,和登州水军分进合击,方有可能对建虏形成压力。但现在长江水师未到,登州水军独木难支,朝廷必须未雨绸缪,再想其他办法,以补上天津水师的缺口。”朱慈烺道。
“可调福建水师!”蒋德璟道。
朱慈烺心道你想的太简单,郑芝龙岂是那么容易调的?再者,从发下调令到启行,来回还不得三四个月?到时战机早就失去了,黄花菜都凉透了。
“福建水师远在泉州,远水不解近渴,如今已经快到年末,建虏极有可能再次侵扰我大明,时间紧迫,儿臣以为,扩大天津水师,已经是迫在眉睫,不可拖延的事情了。”朱慈烺道。
御座上的崇祯帝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忧郁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焦急。对崇祯帝来说,对他最大的煎熬其实并非是陕西河南的流贼作乱,而是建虏屡屡入塞,打到京师门下,在崇祯帝看来,这是对他莫大的侮辱,令他无颜见天下百姓,如果能斩断建虏入塞之路,他愿意做任何事情,再大的代价,他也愿意付出。
群臣悄声议论。
太子所说的道理,众臣都是明白,自从提出“渡海攻击”的策略后,兵部和工部就一直在想办法造船,奈何国库里没有银子,一切都只能纸上谈兵。再者,但就像太子刚才所说的那样,建造船舰非是一日之功,就算现在有银子了,兵部工部立刻开始建造,等建造完成,怕也是后年,甚至是大后年的事情了。
“殿下既然议论此事,想必是有良策。”蒋德璟向朱慈烺拱手。
朱慈烺还一礼,再转对御座上的崇祯帝“父皇,对扩建天津水师之事,儿臣虽然知道迫在眉睫,但却苦无良策,直到昨日,儿臣视察镇虏厂,听汤神父说,有红夷和长毛人的使者,正在京师游说,想要和我大明通商。通商之事,儿臣不了解,儿臣也不敢干涉,但儿臣却知道,红夷人和长毛人拥有很多的舰船,或可为我大明所用,于是儿臣便接见了他们……”
听到此,一些古板的老臣都皱起了眉头--太子是国本,一言一行都要合乎礼制,岂能轻易就见那些红毛鬼子?
再者,太子对通商之事不了解、不干涉,怎么可能?以太子的脾气,绝不可能对这个问题视而不见。
“不管长毛人还是红夷人,他们都是居心叵测的化外之民,对他们的话,殿下切不可轻信啊~~”礼部尚书林欲辑忍不住又站了出来。
朱慈烺淡淡一笑“老部堂不用担心,我并不是要跟他们谈判什么,只是想要跟他们做一笔生意。”
“生意?”林欲辑不理解。
“对,只是生意,除了生意,再无其他!”朱慈烺口气非常肯定。
御座上,崇祯帝微微皱起眉头,对太子和红毛人的见面,还有太子和汤若望的亲密关系,他是知道的,对于西洋人,他也并不反对,不然他也不会为汤若望的教堂题字。不过在内心里,他对西洋人还是有点偏见的,对儿子不经他允许,就和红夷人长毛人私自见面,他还是有点不爽的。
朱慈烺向崇祯帝拱手“父皇,建造船舰旷日持久,缓不济急,倒不如直接购买或者是租借。长毛人和红夷都有不少的战舰,既然他们想要和我大明通商,有求于我大明,于是儿臣便向他们提出租借战舰之事,经过交谈,红夷人的使者克鲁士表示,他们愿意租借一艘排水量八百吨,相当于是五千料的三桅大战舰,两艘一千料,六艘四百料的小船给我大明,助我大明建立水师。”
朝堂微微骚动。
对于红夷人,朝臣们并不陌生,现在大明最倚仗的红夷大炮,就是源自红夷人。
但对于红夷人的船舰,朝臣们知道的却不多,听到红夷人居然有超过五千料的大船,并且愿意租借给大明,众臣都是惊讶。然后本能的想,五千料那是多大的船啊?又想,天下没有白享的午餐,大明,又要为此付出什么呢?
内阁谢升立刻问“殿下,红夷人如此慷慨,却不知我大明要付出什么?”
“租金!”
朱慈烺缓缓道“五千料的大战舰,每年租金五万两银子,租两年,另外八艘的租金,从两万到一万不等,加上火炮,整支舰队一年的租金为二十四万两银子。所以我才说,这是一笔生意,红夷人借船,我们出银子,两不相欠。”
听太子说完,所有朝臣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二十四万两银子呢,但一共却只有九艘船舰。
崇祯帝脸上的喜色也凝固住了,二十四万两银子,那可是很大的一笔数字啊。何况还只是租借,而不是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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