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
众目睽睽之中。
马士秀脸色发白。
襄阳道陈勋、知县王锡所列出的证据中,最有杀伤力的,乃是车厢里的那一个血写的“左”字。
---陈勋、王锡都是谨慎之人,因为左字关乎左梦庚,为免触怒左梦庚,这个血写的“左”字一直保密,除了承天巡抚宋一鹤在奏疏向隆武帝禀告,襄阳当地的官员,除了陈勋和王锡之外,其他人再不知道。
也因此,马士秀也是不知道此事的,此时见到证据册子,襄阳道陈勋、知县王锡都在面前,更有王行检临死前,亲自书写的左字,马士秀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马士秀,你还有何话说?”陈奇瑜冷冷问。
马士秀放下册子,越众而出,在前面跪下,满头大汗的向隆武帝说道“陛下,非是臣大胆,只是调查乃是一面之词,没有佐证,现场的左字虽然是指向了左少帅,但却未必就没有其他的意思,更无法断定,就是王府台所写。左少帅乃左帅之后,忠心为国,如果只凭刑吏的三言两语,就定了他的罪,岂非让天下人心寒……”
“陛下~~”
襄阳知县王锡终于是忍不住了,再也不顾陈勋拉他的袖子,他猛地站起来,向隆武帝拱手,高声道“容臣明禀。”
“准。”隆武帝点头。
“谢陛下!”王锡高声“臣当日和襄阳道陈大人率先赶到现场,其时,抚台王大人身体尚温,残箭短刀,依然还在现场。臣可用性命担保,案卷所载,奏疏所上,句句属实。那个左字就写于车厢内侧,血色殷然,悲愤见于勾捺,正是府台王大人的笔迹,绝非外人可以伪造。至于左字是不是指向左梦庚,臣确实不敢完全断定,但现场遗留的断箭,乃是出于左营军中,却是千真万确没有错的,综合以上,此次案件,左梦庚干系难逃!”
说到最后,王锡眼中已经见了泪光,显然是想到了王行检被害的惨相。
帐中人也都被王锡的情绪所感动,一时都有伤感,连张应祥徐恩盛都低下头去。
“马士秀,你可听见了?”少顷,陈奇瑜提高声音,问。
马士秀无法直接回答,只能道“还请陛下明察。”
“事到如今,你还在为左梦庚辩解!”
陈奇瑜厉声道“你可知道,就在你等出发离开襄阳之后,左梦庚已经下令提高襄阳战备,各部各营,都已经准备战斗了,但襄阳周边两百里之内,并没有流贼,朝廷令也没有令左梦庚战备,左梦庚发此命令,是何用意,难道不是要对抗陛下和京营大军吗?”
“……”
马士秀跪在地上,额头已经现出冷汗。其他他都可以解释,但这件事,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的。
张应祥徐恩盛等五人急忙也跪倒于地。
“马士秀~~”
另一位军机,原郧阳巡抚高斗枢这时也说话了,他望着马士秀,声音较为温和“你可知道,左梦庚派你到御前,是何用意?你真以为,他是想要借你之口,以为自己辩解吗?非也!你看今日随你所来之人,有哪一个是他的心腹?他今日派你们来,明明就是想要借朝廷之手,将你们杀害啊。也就是陛下仁慈,不会为你刚才狡辩之言所降罪,不然你等焉还能跪在这里?”
听到此言,马士秀脸上的冷汗更多,张应祥徐恩盛等人也都是叩首。
“马士秀。”
此时,一个清朗温和但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襄阳道陈勋知县王锡也急忙跪下,马士秀等六人更是屏气凝息,隆武帝静听了这么久,终于是要有所旨意了,他们焉敢不全身心的听从?
“臣在!”
马士秀深深一叩首。
“你是一个忠良。”
第一句,隆武帝就为马士秀定性。
马士秀抬头不起,但心中却激动不已。
得陛下首肯,他虽死也无憾了。
“但你却并不是一个聪明人。”隆武帝的声音忽然又变的严厉。
“你以为你为左梦庚狡辩、想方设法为他脱罪,是在救他吗?不,恰恰相反,你是在害他!”
“如果当初你能遵照朝廷的命令,带兵去往河南任职,惠登相等人也能遵照朝廷诏令,分别带兵离开襄阳,去往各地,左梦庚手下没有了那么多的兵马,他还敢胆大妄为,无所顾忌,杀害襄阳知府王行检吗?如果你平常能多多劝告于他,关键时刻,对他做出反对,而不是一味顺从,左梦庚还能猖狂胡为,扣押史可法,越陷越深,甚至连朕的旨意都敢不遵从吗?”
“你感恩左良玉,难道左良玉临死之前,就是这么托付你的吗?”
“马士秀,左梦庚走到现在,你责无旁贷,如果你现在还不自省,还不知道收手,还在为他掩饰,继续助长他的气焰,难道你是非要把他推到乱臣贼子、遗臭万年的深渊里才要甘心吗?”
隆武帝清朗严厉的声音,在帐中回响,他说的每一个都像是利箭,箭箭射中马士秀的心脏,令他全身颤栗,一时不能自己。
此时此刻,马士秀额头的冷汗,已经不似雨点,而像是洗澡了,他连连叩头,口中却是说不出话来。
张应祥徐恩盛等五人也都是大恐,伏地不敢动。
“去吧,回去告诉左梦庚,朕给他最后一个机会,朕再等他三天,如果他愿意到邓州来见朕,交出兵权,朕仍可保他性命无忧,做一个富家翁。如果他不愿意来,那朕就只能亲到襄阳去见他了!”
隆武帝声音冷冷。
马士秀等六人清楚感觉到了隆武帝的决心。
……
直到退出大帐,马士秀额头的冷汗依然没有退去,依然像是在洗澡。隆武帝的话,也依然在他耳边轰鸣。
“马士秀,左梦庚是生是死,是做一个忠臣,还是一个叛臣,就在你了。”
临行前,高斗枢脸色严肃的向马士秀交代“此外,史部堂的安危,也关乎全局,如果史部堂有什么意外,朝廷就算是想要轻放左梦庚,也是不可能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末将明白!”
马士秀深深一抱拳,上马离去。
张应祥徐恩盛等五人跟上,出营和营外的三百骑兵汇合,一行人马蹄急急,连夜返回襄阳。
“马士秀能说服左梦庚吗?”
望着马士秀等人离开的背影,军机行走袁枢问。
高斗枢摇头“不能,左梦庚没有其父左良玉的能力,但恋栈权位之心,却比其父更重。性子又浅薄,冲动愚蠢,见小利忘大义,临深渊而不自知,连史可法侯恂都不能劝,何况马士秀?”
“但陛下还是给了他三天的时间。”袁枢皱眉“如果左梦庚有谋乱之心,三天时间,怕能准备很多。”
高斗枢笑“左梦庚愚蠢,襄阳人口有限,就算给他一个月时间,他也准备不出什么的,陛下给他三天,一来,陛下是仁至义尽,二来,这三天,正是消息传播,我四路大军,分进合击的时间。”
……
襄阳。
马士英等人于第二日黄昏,返回了襄阳。
进到平贼将军府,马士秀跪拜在地,声泪俱下,恳请左梦庚立刻放了史可法,亲到邓州,向陛下请罪,陛下金口玉言,保少帅可做一个富家翁,少帅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留在襄阳,必无生路,前去邓州,却无性命之忧。如果少帅你去了邓州,陛下食言,捉你下狱,我马士秀定会率众在襄阳举兵,以为你鸣冤!”
马士秀道。
----作为一个部下,他已然是做到极致了,为了左梦庚,他都可以举兵,若非是感念左良玉的恩情,他岂会这么说?
左梦庚十分感动,亲自扶起马士秀,眼中也泛起了感动的泪花。
马士秀原本以为,左梦庚应该是被说动了,愿意去邓州了,如此,他也算对得起左良玉,对得起陛下,也免去了襄阳这一场的大祸,而左梦庚当场却也是点头答应了,说明日清早,就会前往邓州请罪。
马士秀欣慰离开,不想左梦庚脸色阴沉的回到后堂,将决定告知妻子之后,其妻却掩面哭泣起来“你忘记了当年的袁崇焕了吗?身在军中,掌握军权,朝廷奈你莫何,好言好语,一旦你离开军营,去往朝廷,立刻就变了脸色。功变成了过,过变成了罪,几年之前朝廷默许的事情,也被翻了出来,成了谋逆的一项大祸,最后积成了京师街头那一片片被凌迟的血肉。”
“袁崇焕都如此,何况你乎?”
“这些年,弹劾你和父亲的奏疏,怕都有一个山高了吧,更不用说,还有蒲圻之祸,到时候,陛下想保也是保不了你。若说金口玉言,当年先帝对袁崇焕就没有承诺吗?然袁崇焕下狱,先帝可有一言保他?”
“马士秀和左家无亲无故,何能为你举兵?怕不是离间之计,诱你离开襄阳吧?”
“但是你离开襄阳,左营大权即落入马士秀之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在邓州,妾在襄阳,生死系于他人之手,到时可如之奈何?”
一番话,听的左梦庚脸色发白,冷汗淋淋,瞬间就改变了心意,或者说,他原本去往邓州的想法本就不强烈,只是被逼迫,现在经妻子一说,他不但是改了主意,对马士秀起了疑心,更是再无怀疑的将邓州之行当成了死亡之路。
“那你说该怎么办?”左梦庚问妻。
“除非,陛下能发一个明诏,赦免你所有之罪……”左妻道。
左梦庚欢喜的跳起来,“不错不错,还是我妻聪明,那就要明诏。来人,来人啊~~”
……
已经回府歇息的马士秀重新被叫了起来,来到左梦庚的将军府,听完左梦庚所说,他的心,立刻就凉了,他知道,左梦庚终究是不肯前往邓州,向陛下请罪了,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太爱惜自己了,担心隆武帝不会放过他,为此,他一点的风险都不肯冒,却看不到朝廷大军四面而来、襄阳已经是朝不保夕的危局。
--求隆武帝发明诏,赦免左梦庚,那怎么可能?不说新近继位、英气勃发隆武帝,就说大明王朝最柔和的穆宗皇帝,也不会发这样的诏书,这岂非是任取任求,将朝廷的尊严踩在脚下?
“少帅,陛下只给了三天的时间,末将从邓州来,已经浪费了一日的时间,明日就是第二日,除非少帅你明早立刻动身,才能在三天的期限内,赶到邓州,马士秀再去一趟邓州,不但浪费时间,于事无补,反而会激怒陛下,令陛下以为左营反复无常,毫无诚意,这最后的机会,也不会给你了!”
马士秀语重心长,越说越激动,说道最后,又跪下了,哀求道“少帅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以左营之兵力,绝不是天子的对手,马士秀死不足惜,但请你为了左营,为了自身,也为了左帅的一世英名,不要再做他想,明日动身,去邓州请罪吧。”
但左梦庚却已经铁了心,他摇头说道“陛下既然答应赦我,为何不能给我诏书?我腿伤未愈,不能远行,烦劳叔父再去邓州一次,乞来诏书!”
“少帅……”
“就这么定了,明早你就出发!”左梦庚拂袖而去,只把马士秀留在堂中。
“三思啊少帅~~陛下英明神武,左营何能是他的对手?少帅,少帅~~但是陛下亲临,大军兵临城下,就悔之晚矣了啊!”
马士秀望背痛哭,但左梦庚却头也不回,
等左梦庚消失后,马士秀依然在伏地哭泣。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爬了起来,烛光下,他脸色惨白,整个人失魂落魄,眼睛里满满地都是绝望。
马士秀拖着腿走了,他知道,事情已经是不可为了,左营必然覆灭……
……
回到后堂,左梦庚烦躁不安,难以入眠,于是便取来美酒猛灌,宿醉醒来,已经临近中午,询问下人,当下人告知,马士秀并没有遵照他的命令,离开襄阳,前往邓州之后,他立刻就勃然大怒了,拍桌而起“马士秀抗我命令,难道是真有异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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