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通知书的时间过得飞快。
楚河压根没当回事,而大蛋觉得——能不能考上的,反正他现在还小,也已经开始赚钱了,一年两年的根本不着急。
唯一对此有兴趣的小轩,对自己的能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换而言之,正因为有自信,所以反而越发不着急——他笃定自己能考上!
陈长海每天在邮局来回溜达,活灵活现的为楚河展现了何谓“皇帝不急太监急”。
唉!
在这一刻,楚河相当没良心的想起了小黄毛——这投机倒把哥的忍耐力,就是不如小黄毛啊!
那会儿他学渣渣的特别明白,根本不带管成绩的。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录取通知书仍然没戏。
隔壁的文娟都已经闷头织出了一件成功的尺码标准的毛衣了,望眼欲穿。
她是日盼夜盼就盼着通知书下来,总要有人来找一找自己的。
可惜,眼见着小年都过了……
陈长海等到现在,如今也是猛的松下一口气——再过两天邮局也该放假了,更别提大学了,估计真要出通知书,得年后去了。
得!
回家喝酒去吧,还等什么呢?
……
如今是1978年的2月1日。
这一天,距离农历年除夕还有六天。
赶在年关,陈长海仍是赚个盆满钵满,此刻正跟着一群兄弟们喝酒。
热乎乎的黄铜炉子里翻滚着鲜香的羊肉汤,切的薄薄的肉卷往里头一烫——三涮两涮,便已经熟了!
一群大老爷们儿在这里聊天吹牛,只觉得日子格外潇洒。
可不嘛,如今黑市都没人管了,他们弟兄几个可是趁着年前放开了去卖货的。
不说多,就说家家户户连着火炕边上种着的那些个青菜,如今都是供不应求呢!
“来,长海哥,今天这杯酒必须得敬你。”
一群大老爷们儿喝的脸颊酡红,陈长海也觉得颇有成就感。
虽然他手头现钱不多,可只要政策稍一放松,他挣钱的日子就在眼前呢!
不说别的,就说之前报志愿,他那些个参考资料都被多少人买到了?
货车司机们人手一捆,说是到地方放出风声就被抢光了。
——这群高考生可真有钱呀。
陈长海已经觉得这是个可持续且长久的生意了,改明儿还是得跟各个大学的都联络联络,不能白浪费了这些关系。
正喝得熏熏然,畅想着未来,突然听到隔壁一阵哭声——
说是哭声,也不尽然。还夹杂着疯疯癫癫的大笑,就连哭声,也是十分畅快的那种。
他立刻打起精神
“怎么回事?”
自己天长日久的在这边,邻里关系得把握住啊!
只见对门的老太太泪眼模糊,身边跟着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份邮件,脸上也有泪痕。
陈长海瞬间想起来——
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眼见着对方点头,他甚至只来得及道一声“恭喜”,这会儿趁着酒意,推着自行车就想往外跑。
这可真是!
天天去瞅着他不来,好不容易打算等明年了,说下来就下来了!都怪喝酒误事,他都没有听到邮递员喊人的声音。
几个兄弟赶忙七手八脚把他拽下来。
“哥,哥!你瞧你,现在醉的都走不稳,别骑车了,我先去邮局打听打听有没有您亲戚家的邮件……”
陈长海顺手抓了把还未化开的残雪往脸上狠狠一搓,接着迫不及待道
“我没事,你们先吃着,我去看看!”
一边心里还嘀咕着
7个考生呢,第一志愿都是和安大学。
哪怕是撞大运,也得给撞一个出来吧?
那些资料可真花了不少钱呀,这要是没考上,之前夸那资料做的好的大学教授,以后眼光就得再琢磨琢磨了。
好在自行车杀伤力有限,一路歪歪扭扭的赶去邮局,也算平安。
吹了冷风,陈长海的头脑也清醒了。
邮局的工作员工已经看到他了,这会儿赶紧抬高嗓门
“小陈啊,你打听的那几个名字好像都有邮件,邮递员走了有小半个钟了。”
都有邮件?
这是什么意思?
陈长海心中一阵哆嗦,接着二话不说调转车头,扭头就往花庄拼命骑去。
邮递员还要送别家的,自己肯定能提前报这个喜!也好在财神爷家里面安稳等着。
不过,都有邮件……陈长海心里隐约有了想法,可就是不太敢信!只能化激动为力气,蹬着自行车跑的飞快!
可谁曾想,邮递员一看7个地址都是同一家,还都是同一个大学的通知书!
最最主要的,这大学还是他们全国鼎鼎有名的和安大学!
这下子还等什么呀?
别的邮件可以晚点送,录取通知书必须第一时间送到!
于是,骑上车子就直接朝花庄冲过去了。
陈长海在大路上骑的气喘吁吁,始终也没见着邮递员的身影,心里还觉得自己快人一步。
可当他终于走进花庄的地界,却发现邮递员绿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对方看到他,也是迫不及待的打招呼。
“哎呀,长海兄弟啊,真不愧是你们家亲戚,一门7个大学生,老天爷啊!”
“你们家这辈子都不愁了!”
他天天去邮局,翻来覆去的送些零食点心,还要来回问这几个名字……但凡是那里的员工,就没有一个不熟悉的。
要不然,邮递员怎么能一眼就报喜呢!
陈长海还有些难以置信“7个都考上了?”
“对!”
对方笑呵呵的,此刻满肚子的羡慕与惊喜无处宣泄,拉着他站在路边就开始扯着嗓子大叫了。
而在花庄,四周邻里也全部都轰动了,此刻楚河家门口已经围了密密麻麻的一圈人,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不吭不哈的一家,究竟是怎么样培养出7个大学生的!
上了年纪的人家一眼就能看出,里头几个娃娃还小呢!
可越是这样,越是让人觉得了不起!
七个!七个和安大学的学生啊。
祖坟真是冒青烟了!
等到陈长海一片艰难挤进来后,好不容易才散烟散酒散糖的让大家伙都先回去了。
关上院门,他气都有些喘不匀了。
但最重要的是——
“都考上了?”
不管证明几遍,没亲眼看到录取通知书,这事就是魔幻到很难相信的。
楚河点点头
“考上了,你自己看吧。”
“对了,抽空去查一下我们的分数,看看谁考的最高。”
陈长海完全没听这话,反而看着大蛋,仍是怀疑
“大蛋也考上了?”
大蛋……
几个意思?
虽然他成绩不行,可也紧锣密鼓的学了那么多年了。而且他是在家里对比成绩不行,在学校那也是数得上名次的好不好?
至于分数什么的……
大蛋表示,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他只要能上那个大学,管他几分呢!
大学生可是能够白领补贴的!还免学费!他非得去挣够本才行!
陈长海的瞧不起让大蛋颇受刺激,但好在学历并不是他的第一追求,这会儿之所以卖力考,也是为了保持家庭步调的一致。
于是便爽快的把录取通知书往他手里一塞
“叔,你好歹也是做叔的,我们几个成绩这么好,总得包个红包什么的吧。”
说起来,大家伙儿也认识六七年了。陈长海看着手里的那张纸,几乎是激动的打哆嗦,这会儿竟还有些老父亲的感慨!
此刻,他二话不说就点头
“有!肯定有!肯定给你们包个大的!”
当然,热泪过后,资本家的态度不能不表现,还要再多嘱咐一句
“上了大学以后,咱们合作的路子就更广阔了。”
楚河看着大家欢天喜地的样子,此刻却涌出一股难得的别绪。
因为她已经感觉到,如今,就是自己离开的好时候。
她在这会儿无声叹了口气。
“我去打电话让时岁丰回来。”
孩子们倒是半点没觉出来,只以为是要把这件事分享给叔叔,个个也都期待的不行。
当初叔叔收养了顾平他们三个,宁城军区里好多家属背地里都说他傻。
那会儿没人给他介绍对象,多的是那群人在后头嘀咕。
时岁丰和楚河可能没人当面说他们,但是顾平他们却时常能听到各种话。
毕竟,谁也不会关注他们这几个沉默的小孩子。
也因此,在宁城好几年,他们都不乐意跟那些叔叔婶婶有多熟悉。
而等到楚河把大蛋大丫接过来,大家伙更是觉得他们失心疯了——
都还没成家呢,家里已经5个孩子了!
等到小轩每天再住在家里,这下子,大家不说他们是傻子了,只说他们钻营的厉害,就想占郑教授那些补贴的便宜……
当然,说这些的只是一小部分人。这世界上有好有坏,大蛋他们自然也不会一概而论。
只不过,这些过往他们都记在心里。如今一朝得志,心中也很是畅快,只想让叔叔也赶紧感受一下这份喜悦,然后告诉所有不理解且看不起他们的人——
叔叔不是白养他们的!
……
时岁丰回来的很快,这边电话一打,那边他立刻开车回来了。
营里也是对此事万分激动,瞧瞧他们时队,家里大人小孩7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如今一朝高考,竟全部都考上了和安大学!
这样的大事,再晚两天估计都要上报纸了,这是多么大的惊喜与不可思议啊。
临走时,他的肩膀都被领导和战友们拍烂了,都是说着要请客吃饭,沾沾这个喜气的。
这是好事,时岁丰自然不会拒绝。
如今开着车风驰电掣,回到家时,陈长海甚至还没来得及走呢。
他下了车,身侧一股寒风刮过天上,又冷不丁开始飘下了细细的雪花。
这雪花如丝如絮,分外渺小,带着些不甚刺骨的寒意,倒叫人觉得耳目一清。
而他看着这茫茫天色,心头的预感也越发强烈。
见到他回来,孩子们个个都很激动。
哪怕是自诩成熟的大蛋和顾平,此刻也迫不及待地将录取通知书递过去,好让叔叔看到自己的努力,和他们这群孩子带给他的荣耀。
大蛋甚至想着叔叔没结婚又怎样?
那些笑话他的人,估计这会儿都该羡慕他有这么厉害的几个孩子!
欣喜,时岁丰心中当然是欣喜的。
他当年让几个孩子过来,无非是想给大家一条活路——
一条没人压榨的活路。
对于未来,当真不敢有设想。
可如今这群孩子,又岂止是有活路?
和安大学的学生——他们的未来,光明坦途就在脚下。
一时间,就连他这样的人,此刻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们也都不容易。”
这么多年来,大家谁也没闲着,谁也没白吃饭,所做出的努力,已经远胜他付出的那些了。
而在人群之外,楚河站在走廊上,伸手接过一片细碎的雪花。
这雪花还未来得及融化,便又被寒风裹挟着,向远方飘荡而去。
“小河。”
哪怕有千言万语,时岁丰却在此刻哑了嗓子。
他心里有种种猜测,万般想法,但在如今,却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而楚河则笑了笑
“这个时候,你应该去听听隔壁文娟的想法。牛婶之前从她那里搜出来百十块钱,如今陈建国那里捞了钱,扣了她的籍贯材料,恐怕不到过年就要将她赶走了。”
不然留在家里太久,也实在膈应人啊!
而没了籍贯等各种材料,她哪怕考上大学,怎么拿通知书还是两码事呢!
“按理说,这时候你该去跟她做个了断的。”
时岁丰却看着她
“我有什么需要跟她做了断的?”
楚河笑了起来
“是啊,根本没有。这样很好。”
她转过身来,悄悄叹息着
“我也没想过,这一次我会陪在你身边这么久。”
时岁丰眼神牢牢看着她,专注无人能及。
“可我却并没能长久的留在家中。”
更多的时光,他都献给了这一片河山。
“那有什么关系?”
“毕竟,我们还在同一片天空下。”
“你看这雪花——”
楚河伸出手,风声渐渐变大,掌心的雪花也比之前要大出不少,风中的寒意也越来越重了。
“1000年后的星际时代,很多星球,都根本没有雪。”
“时岁丰,谢谢你。”
长庚,也谢谢你。
无论如何,你对我的态度从未改变。
……
雪下大了。
时岁丰回过神来,陈长海正在院子门口大叫。
“来来来,六个一起考上大学,这可是千古盛事!你们想要什么?大家都是合作伙伴,别客气啊!”
而他看着茫茫天空,纷乱的雪花随着渐渐亮起的灯光梦幻起来。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心中竟隐约涌出一股不知来源何处的怅然——
和无声的叹息。
<scrpt></scr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