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完手上的烟,老兵们不再多聊。
这本就不是他们应该说话的场合,只是哥几个这段时间的情绪一直乱着,痛苦压抑着,再不找人说说话,怕自己灰心,就此认了残废,丢了心气,活成烂根的树木。
四人都是生死里趟过的老兵,如今残了,可是还活着,心底最后的那一口气,其实比命更重要。
今天,他们把逞强的话,当着军长和兄弟们面,对青少校说了……他们就有面子还要顾,有心气和志气,可以一路咬着牙乐呵扛下去。
到最后,或遗憾但是安生无愧地闭上眼。
或终有一天,把最后那一次拔刀,和命一起豁出去。
“青少校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韩青禹点头,低头想离开雨伞。
但是老兵把伞留在了他手里。
右手撑着大黑伞,韩青禹在雨里,继续往队列这边走。
此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这番表现所造成的影响。对比之前一刀开山的强势震撼,他这番表现很普通,但是正因为普通而细节,它反而让现场最亲近的人都错乱了。
“恢复了?”贺堂堂和杨清白愣神过后,都把目光投向锈妹。
“可……可能是。”锈妹犹豫了一下后说。大概是了,她突然有些矛盾,先是为青子高兴,接着又忍不住纠结。
“十九岁的青子可太好玩,太惹人心疼了。而那个家伙,多气人啊,多招人厌啊。”
想虽然这么想,锈妹心里还是为他高兴的。
同时间,就连温继飞,都朝吴恤那边看了一眼,用眼神询问。
目光对上了,吴恤以一个不易察觉的动作,微微摇头,否定了他的这个猜想。
青子没恢复,他那一刀所表现出来的战力强大,是因为他本来就很强,没恢复也很强。
可是他,确实还是没恢复。
这一点吴恤能立即做出判断,而其他人不能。这与他们和韩青禹之间的熟悉度无关,要说熟悉,那肯定是温继飞最熟悉。
要做这个判断的基础是实力。
古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韩青禹这一斩的真实水准判断,对“内行”的要求很高,要明确看出其中门道,超级都不够,起码得穹顶榜前十。
也就是说,除他自己之外,这样的人全世界也找不出双手之数。
这样的人在现场有两个。
除了吴恤,还有一个,正是那个人间无敌的老头。
“怎么样?”徐晓红转头用眼神示意,期待问。
陈不饿用眼神说了,“没有。”
“没有?那我怎么看你眼底还很激动的样子?”
“他刚没有动用炎朽的力量。”陈不饿小声,缓慢,但是字字用力说。
韩青禹的炎朽依然被封印着,来自伊万的最强熔岩特性大概也一样,所以吴恤和陈不饿都可以确定地说,他没恢复。
只不过,陈不饿的这句话,不是用来回答为什么他说韩青禹还没恢复的,他是用来回答徐晓红,自己为什么激动的。
“……什么意思?”徐晓红问完定了定,明白了。
瞳孔在眼眸里放大,惊,而后喜。
因为,陈不饿就没有炎朽。
他这个人间无敌,与炎朽无关,是人类自身潜力与源能结合,蜕变……诞生的超凡存在,或者说,种族的极限超脱。
曾经徐晓红问过陈不饿,韩青禹的战力,会有一天超过你吗?
陈不饿说“不知道,也许有可能。”
“那弥望呢,他的极限,未来能够超越弥望吗?”徐晓红当时继续问道。
陈不饿果断摇头,“几乎没可能。”
“为什么?”
“因为他是炎朽。我接过弥望一刀,你知道弥望是什么吗?……弥望,就是目前这个宇宙世代,炎朽的终极形态。”
所以陈不饿的意思,韩青禹几乎不可能,在炎朽这条路上,走得比弥望更远。
就像他自己,作为人类超脱的终极状态,大致也不可能从另一条路上超车,走到炎朽前面去。
而今,现在,这里……另一种可能出现了。
这才是陈不饿激动的原因所在。
韩青禹失忆了,炎朽被封印,状态基本回归一个十九岁的普通少年,只留下了源能淬炼的强大身体和反应。
“他现在在走的,可能是我的路。”陈不饿突然小声说道。
“那么,教他?……你准备告诉他吗?”徐晓红有些混乱,因为这样是否意味着,韩青禹有可能以一己之身,同时走上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他不确定。
“不,刚这一刻起,他继续要的路,其实和我也有很大不同。因为他的炎朽,其实并没有消失。”
陈不饿摇头,这玩意就算只是他的那份,他一样没法教,大概也不能教。
“让他自己慢慢来吧,哪怕最终的结果,是失败。”陈不饿说着转头,没再继续看韩青禹。
韩青禹不一定能走通这条路,走出他独有的那条路。可是,陈不饿最终的决定,还是旁观,而且连告诉都不告诉。
这时间,高处崖壁上的墓穴已经开凿完毕了,军葬仪式进程来到最后的入土环节。
青子还没回来,吴恤重又接替了他的位置,为张军长扶灵。
“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的那句话吗?”
扶灵队伍迈步的一瞬间,似乎突然有些不安,陈不饿转而主动向徐晓红问道。
徐晓红“嗯?”
“你说鸡蛋从里面打破是新的生命,从外面打破,就是食物。”
说完,陈不饿扶灵向前走去。
难得他说一句有点文化的话。
陈武夫想表达的意思,徐晓红大概懂,他说那条真正全新的路,也许只能韩青禹自己从内打破桎梏走出来。
否则未来某一天,当他终于站在弥望面前,他依然只是“食物”。
从物种压制上,炎朽本就是远比人类更强大的存在。
在曾经的炎朽时代,这个星球的整体文明,恐龙也好,人类也好,大体都处于食物链很低端的位置。
…………
其实这个世界也有把大尖当“食物”的人。
目前为止,只有一个。
贺堂堂终于捕捉到青子的目光了,眼神激动,朝他抬了一下手,意思大概并不是祝贺你恢复,而是“欢迎回到我们高手的行列。”
可惜韩青禹并不领情,只瞥了他一眼,不及理会,便往旁边走去。
那里是张赤远和其余十名烈士家属所在的区域……为了克制自己的情绪,韩青禹之前一直不敢朝他们看太多。
哪怕是张军长在信里提到他的时候,他也没敢多看。
可是现在,那里有一个小男孩,独自站在雨里。
张星河原本和妈妈站在一起,被妈妈揽在身前,蔚蓝的工作人员在身后,给他们母子俩打了一把伞。
但是刚刚,当父亲的棺椁开始向山上移动,这个七岁的小男孩,突然冲出了伞下。
妈妈拉了一下没拉住,看他没跑远,便没有再拉。
撑伞的工作人员也急匆匆上来拉了一把……可是也被挣开了。
小男孩出乎意料的倔强,咬着嘴唇,站在雨里。
一时间无人帮忙,工作人员前后看看,决定还是先回到张夫人那边,因为此时的何云轻,已是面色苍白,呼吸无力,随时都可能倒下的状态。
小星河站在他们前方几米远,站在雨里,突然抬手敬了一个蔚蓝军礼。
而后就这样,一边流泪,一边执拗地保持着敬礼的姿势,一直看着父亲的棺椁,在扶灵人的肩头,一路向山上而去。
韩青禹走到他身边。
小星河抬头看了他一眼。
韩青禹没替小星河撑伞,他把雨伞收了起来,没说话,并排站在他身边。
就这样,一起看着,一直到十一具灵柩上了山。
张赤远的棺椁,被埋进崖壁最高处的墓穴。
到最后,一块巨大的石碑嵌落,封住墓门。
“是男子汉就别感冒,回去替爸爸照顾好妈妈。”韩青禹终于开口,同时把伞撑起来。
伞下,小星河再次抬头看他,“嗯。”
“知道我是谁吗?”
“嗯。”小星河眨巴眼睛,用力地点头,“你是青少校。”
他当然是知道青少校的,他所有同学都知道,他们模仿他的装备,他的战斗动作,他的一切……小星河的眼神终于露出激动。
“……对的”,韩青禹犹豫了一下点头,说,“总之我就是你爸爸信中提到的那个朋友,他说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找的人。”
韩青禹说完了,摘了肩头一枚溪流锋锐为他特制的领袖肩章,放在小星河手里。
又把伞给他……
最后很哥们的,伸手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
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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