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
紫花和尚听到女鬼之后,不自觉便说出此名。
夙孽总因情,纵然一个是和尚,一个是丫鬟,但两人之间的夙孽必然是因情而起。
而在此时此刻,这夙孽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大凡鬼物,皆会趁气弱之时而行,他趁着二公子气弱的时候,投身到了二公子的身上,现在两人是为一体,但是躯体病症并不衰减,而这女鬼趁势而来,恐怕他就凶多吉少了。
“女鬼?”
丁家的人听到女鬼这词,只是一阵嘈乱,而后便恢复了平静,在场众人各自彼此打量,没有什么惊慌。
这全因今日发生之事太过离奇,家中独苗先是死了,接着又活了,活了之后发现不是自己孩子了,这波澜起伏,已经足以考验他们的心脏,此时又听到女鬼也不觉得有什么惊讶的。
“孽债,孽债。”
紫花和尚感叹两句,说道“我死了也是应当的,你们放心,我不会连累到你们。”知道女鬼找来,紫花和尚已经有了觉悟。
苏阳在一旁冷言看着,本来以为是女鬼索命,没想到这里面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此时看来,这恩仇孽债明明白白,谁欠谁两个人都清清楚楚,紫花和尚也已经有了觉悟去死,而他死在女鬼翠竹手中,对阴曹地府来说还算是了结一桩公案。
这件事情完全不必插手。
苏阳都有了抽身而走的意思,来到这里算是多此一举。
“不,你不能死!”
丁家老爷斩钉截铁般说道“我丁家现在只有你一个孩子,你不能就这样死去,你就在这活着,我丁家千亩良田,各种生意终归要有个继承,并且你也是我丁家的独苗,你若是死了,我丁家也就绝后了。”
出乎苏阳的意料,丁家老爷居然不愿意让紫花和尚就此而去,甚至想要让紫花和尚活着,作为自己的儿子。
“什么?”
紫花和尚看着丁家老爷,也是非常惊异,他可是占据了对方儿子的躯体,这时候丁家人本应该驱他出去,甚至就此将他打死也很正常,怎么就会包容他呢?
“你瞧瞧镜子。”
丁家老爷拿过来了镜子,让紫花和尚对着,说道“你看看自己现在的面孔,你这可不就是我的儿子吗?既然来都来了,你就留在我丁家吧,这身体虽不太好,但我丁家有最好的药,我的年龄也大了,实在承受不了两度丧子之痛……别再惦念过去,做我的儿子吧。”
丁家老爷真情实意的瞧着紫花和尚。
死都死了,来都来了,多大点事,别太计较。
连串的四字词在苏阳的脑海中闪过,随后苏阳开始认真的考虑一下魂魄和躯体之间的关系,倘若紫花和尚真的在丁家留下孩子的话……应该还是算丁家的,这紫花和尚反而是一个工具人……
这一刻,苏阳庆幸自己是身穿者,否则这生儿育女,真是给人做了工具人。
“这……”
紫花和尚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般际遇,自己的身份被拆穿了,对方仍然能够容下他,这种感觉对他来说,真是前所未有。
“只怕我的孽债难消。”
紫花和尚看着丁家老爷,说道。
“什么样的孽债你尽管说。”
丁家老爷看着紫花和尚,说道“在我们诸城也是有高人的,我可以请来高人,为她大办法事,必然能够消除她心中的仇怨。”
化解仇怨……
紫花和尚默坐在床榻上面,目光盯着蜡烛,千般情绪,万种心结都在眉头。
“我本来在常山万佛寺中修行,修持三十年,一念不起,自觉法理精深,后来青州董尚书夫人前来此地礼佛,将我请到了青州,供养在家中。”
紫花和尚说道,言说此时,紫花和尚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这尚书夫人将我请到府中,实则另有需求,此话说来难以启齿,总之小僧苦苦守着戒律,丝毫不敢逾越雷池……”
这世间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夫人信佛,便将高僧请回家中供养,但是这高僧能有多高,佛法能有多精深,恐怕也就只有和尚夫人知道了。
此种事情,在这世道屡见不鲜,故此也有“闺中佞佛”之言。
紫花和尚这事情说来虽然荒唐,但大家听了都能理解,不算新事。
“是尚书夫人不漂亮的缘故吗?”
苏阳问道,毕竟这紫花和尚是和婢女起的夙怨,这不和夫人有感情,而和婢女生情,八成就是夫人不如婢女漂亮。
这个青州的尚书府,在聊斋中还有一篇曾经提到,所写的是《董公子》,在这一篇中,说的是董尚书家规很严,外宅的男人和内宅的女人不能多说一句话,而董公子因为看到了仆人和婢子调笑,呵斥了两人,晚上睡觉之时被仆人所杀,而后将董公子的头颅埋到了关圣帝君庙,夜半之时,关圣显灵,董公子死而复生,而那个杀了董公子的仆人连人带床皆一分为二。
这般森严的家规,身边没有媒介,无怪乎府内之人会打和尚主意。
“夫人端美靓丽,小僧也曾起过非分之心,只是董尚书坦平和易,不事锋芒,醇厚若长者,小僧实在不敢对不起尚书,在尚书府的时候,小僧日夜参读《楞严经》,只将夫人当做是摩登伽女,自己身在难中……”
紫花和尚小声说道。
摩登伽女是佛经中的荡女,紫花和尚所说之事也出自《楞严经》,楞严经这一卷经文,缘起于阿难受到了摩登伽女蛊惑,和女子欲行苟且之事,幸好如来让文殊菩萨前去护持,破了摩登伽女的咒法,将阿难带到了如来面前,而后阿难在如来面前痛哭流涕,如来则为阿难开示破魔之法。
在这经文之中,如来为阿难示现了七处破妄,显见,五阴,六入,七大,十二处,十八界,二十五圣自证境界和楞严法门,最后又说了五十阴魔事,使得楞严经成为破魔宝典,自破魔始,由破魔终。
紫花和尚也是自觉他和阿难遭遇一般,才做如此比喻。
“诚心正意修佛法,二十年来无偏差,腹中所修菩提水,尽送翠竹一片花。”
紫花和尚继续说道“枉我诚心正意,在看到翠竹之时,一切经文皆在脑后,当天夜里,我们两个便成了好事……事后的我万分愧疚,先杀了翠竹,抹去了其间痕迹,然后自己也自杀了……此时回想起来,何其愚蠢。”
这算是,完事之后在贤者时间开始后悔,然后杀人作案,抹去痕迹,保全自己的名声,然后自己再自杀……
人家翠竹来找他要命理所当然。
苏阳听到了紫花和尚所说一切,心中暗道,然后瞧着丁家老爷,看看紫花和尚坦白自己做出了这种事,丁家老爷是否还想要让紫花和尚在这容身。
“原来是杀人了。”
丁家老爷听到这些之后,说道“虽说是一婢子,身份低贱,但终究是性命一条……”
听到紫花和尚所作所为,丁家老爷当真犹豫了。
一面是家中子嗣,另一面是家中一直遵守的道义。
两者很难取舍。
房间不知不觉开始变冷,在这房间里面的烛火也开始变色,四下没有风,但是烛火来回摇曳,这一点惊动了丁家的人,待到丁家的人看向烛火的时候,却发现烛火颜色已经变蓝。
这正是阴气过盛的外在表现。
房间里面熙熙攘攘有不少人,并且房中有炭火,有香薰,本来温暖舒适,在这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似乎就游离在脊椎上面,让他们后背发寒。
“你既然诚心悔过,为何不去城隍庙中认罪,反而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偷生?”
苏阳问道。
“青州……不仅仅是青州,各地的城隍庙人手皆缺,正因如此,才会有恶鬼当道,我到了城隍庙中,城隍顾不上我。”
紫花和尚说道“并且我身死之后,对《楞严经》忽然另有理解,自觉以往所看佛学错论颇多,因此想要回山重修,至少将这佛经订正……”
紫花和尚说出了缘由。
这些全是因关圣帝君在各地城隍庙中抽人手,如此才会造成城隍庙中无人,世间恶鬼横行。
“呸!”
苏阳听到这种论调之后,直接呸了一声,淬到了紫花和尚的脸上,指着紫花和尚哂笑道“贼!”
贼就是妄念。
六根门头皆是贼。
这紫花和尚想要回去开释楞严经,就是贼念。
当初苏阳和观世音菩萨在一起的时候,观世音菩萨也曾经说过,所为佛法,不过是清净光明,去除烦恼,而楞严经所破的也正是五蕴魔事,这紫花和尚连自身的五蕴魔事都破不干净,连一个正大光明都做不到,他还想要回到寺庙里面重修楞严,这不免让苏阳一淬,也自然让苏阳嘲弄。
就这等见解,即便是让他开释楞严经,也不过是在旁人已经开释的经卷上增添一些细枝末节,以作独到见解,而这写出的佛经,便是学禅所说的“粪块”,看了毫无益处。
“我不是贼……”
紫花和尚被苏阳这一淬,满面通红,说道“再说即便是贼,念佛也有无量功德,何况我是为了更多的佛子才下办至此……”
“哈哈哈哈……”
苏阳听到这些话,又笑了一番,说道“听过点灯的,没听过做贼的。”这一次苏阳根本就不看紫花和尚了,而是看向丁家老爷,苏阳问道“丁家也是方圆几百里的名门望族,今日要养这个贼吗?”
对丁家人来说,这个贼指的就是偷了二公子皮囊的行径。
丁家老爷看看苏阳,又看看床上的紫花和尚,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一方面是家族后代,另一方面则是传承的家风德行。
“呵呵。”
苏阳轻笑,迈步走到了灯烛前面,这会儿的灯烛因为阴气絮绕,已经是一片幽蓝,在房间中摇曳不定,而苏阳站在这灯烛前面,伸手在眉间一按,而后在蜡烛上面虚晃而过。
正在燃烧的蜡烛散发出了金黄光亮。
仅仅只是这一点金色烛光,就让整个房间里面一片亮堂,适才的寒意全然不见,而在这金黄色的烛光之下,另一个身影悄然出现在了房间里面,正是进门女鬼,此时伫立床头。
而在场大多数人皆是寻常人,但在这个时候,看着房中显现出来的女鬼,众人心中没有一点害怕,非常的平静祥和。
佛光普照,恐惧皆消。
“不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苏阳站在房中,看着丁家的人和紫花和尚,说道“其一是你们让紫花和尚留在家中,但是从今往后,这女鬼自然在一旁时时侵袭,让你们家宅不宁,而另一个选择是让紫花和尚和女鬼一并进入阴曹地府了结恩怨,而你们丁家也就自然安宁了。”
看着女鬼显现,苏阳对着丁家的人平静说道。
丁家的人此时全都看向了家主,丁家老爷看看床上的“二公子”,又看看床头的女鬼,眼巴巴的瞧着苏阳,问道“仙师,你可有让我儿子复活的法门?”
有!
无论是苏阳随身携带的鹿衔草,还是自己此时的牌面身份,让阴差放回丁家二公子轻而易举。
“你的孩子福已享尽了。”
苏阳瞧着丁家老爷,说道。
人生就那几斤酒,谁先喝完谁先走,这世界的人福禄有数,用完之后就该死去,强救回来,没有运道也是在人间吃苦。
“唉……”
丁家老爷一声悲叹,直至此时,他终于是接受了儿子已去的事实,看着床头的女鬼,又回头看看自己的家人,说道“我选家宅平安。”言下之意,便是让紫花和尚同女鬼并去。
“这就对了嘛。”
苏阳笑着拍丁家老爷的肩膀,说道“这才是为子孙谋福。”
丁家老爷听闻此言,看着苏阳苦笑说道“仙师玩笑了,我年过六旬,先后送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这孩子都没了,哪里来的孙子,又哪里能给他们谋福呢?”
香火断绝,是这时候最难接受的事情。
“放心。”
苏阳拍拍丁家老爷,笑道“这不是有我嘛,来年肯定让你再抱两个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