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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仿佛有人拉住了时间的步伐,不让它在这方昏暗、偏僻、破败的盾区角落里继续前行。
三人静默地两两相对,凝滞的气氛助长着各自难言的心情。
直到——
“搞什么?”
泰尔斯大声开口,难以置信地质问着另外两人“希克瑟,还有你,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你们认识我的母亲?”
月光下的王子满脸讶异,直勾勾地盯着在轮椅上兀自微颤的老兵,以及拄着拐杖低头黯然的老头。
“什么时候?怎么认识的?在哪里?”
但他们没有回答。
“怎么样,德鲁,”希克瑟慢慢地叹息道
“这个理由足够吗?”
格里沃终于平息了颤抖的呼吸。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一般,沉浸在黑暗里的轮椅微微地动了一下,轧碎几颗零落地上的石粒。
轮椅上的人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在昏暗的月光下用力抬起头。
“你不能。”
老兵嗓音僵硬,目光在泰尔斯与希克瑟之间游移不定。
“你不能,你不能这样……”
说到这里,格里沃阴晴不定的脸色顿了一下。
但希克瑟依旧平和地看着他。
“二十几年了,我是格里沃,我在龙霄城,我有我的地盘,我的兄弟,我的一切,他们都指望着我,你不能……”
他扭曲着脸庞,死死抓着自己的轮椅,像是下一刻就要奔赴战场“你不能像这样突然冒出来,然后,然后,然后搬出一堆狗屎的‘动人往事’,就要求我做这做那……那些都是过去了,老乌鸦!”
格里沃猛地一挥手,似乎越说越流利“她的儿子又怎么样,我不在乎……”
回答他的是希克瑟平淡而坚定的苍老嗓音。
“正因为那些都是过去,德鲁。”
“所以,它才永远存在。”
格里沃话语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既无法更改,”希克瑟目光沉寂“更不能逃避。”
轮椅上的格里沃轻轻一颤。
这位老兵慢慢松开轮椅,双手紧扣在一起,咬紧牙关“闭嘴。”
泰尔斯看看希克瑟,又看看格里沃,心中疑惑难平。
二十几年前?
过去?
他们都认识瑟兰婕拉娜。
那个……神秘的母亲。
他竖起耳朵,只想听得更多一些。
“没人想要回忆起当年的噩梦,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
只听沧桑的希克瑟轻叹道“但至少想想看,当年是谁把我们这些苦苦挣扎的末路之人,把你这样心如死灰的行尸走肉带出卡利格里……”
“……带出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暗囚笼,带出那个阴影笼罩的血腥斗场?”
“卡利格里……”
这个称呼似乎让格里沃想起了什么,他闭上了眼睛,胸口开始起伏。
泰尔斯心里泛出疑惑。
卡利格里?
那是什么地方?
“是的,亲爱的德鲁,”希克瑟远远看着沉浸在回忆中,表情不定的格里沃“这是我们欠下的债务。”
格里沃睁开眼睛,艰难地深吸一口气“闭嘴。”
泰尔斯再也忍不住了。
“抱歉打扰了,但是……”
他跨前一步,语气略带焦急“我母亲究竟是……”
格里沃突然抬起头!
“我说了闭嘴!”
只见老兵死死咬着牙,单目圆睁,面孔扭曲地看着少年王子,像是在经受着什么折磨。
他那须发皆竖,强行压抑着情绪的模样,把泰尔斯的话逼回了嘴里。
“总有些事情——咳咳——你无法否认,更无法忘记。”
希克瑟有些痛苦地咳嗽起来,但他摆摆手,拒绝了泰尔斯要上来搀扶他的好意。
“不是么?”老乌鸦缓了一阵,这才慢慢地开口,喊出一个泰尔斯无比陌生的称呼
“血刺蜥。”
砰!
格里沃一拳砸在自己的轮椅上。
“闭嘴,闭嘴!”
老兵身体前倾,恶狠狠地逼视希克瑟“去你的,老家伙,你他妈永·远·不·许这么叫我!”
“你知道我他妈最讨厌这样!”
他的声音带着满满的敌意与痛苦,手掌在轮椅上狠狠拍响“你知道的!”
泰尔斯不无讶然地盯着这个样子的格里沃。
王子越发怀疑起瑟兰与他们的关系,同时也对自己的前路充满担心。
但希克瑟只是继续扶着他的拐杖,漠然而立“那就把这个孩子送走,德鲁。”
“这就是过往对你的所有要求。”
“然后你就能继续回去,心安理得地做你的地头蛇,耀武耀威地当你的帮派老大。”
格里沃倒回自己的靠背上,狠狠地喘了几口气。
仿佛刚刚的对话耗费了他大半的气力。
一阵风刮过,龙霄城巨大的昼夜温差让泰尔斯一阵瑟缩,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不。”
耳边传来格里沃痛苦却坚定的声音。
“休想。”
“这笔生意我不接。”
泰尔斯心中一惊。
什么?
“就这样?”
“不接?”希克瑟的单片眼镜后泛起寒芒,他沉稳地道“这就是你的回答?格里沃?”
格里沃的胸口明显地晃了一下。
“就这样!”
轮椅上的老兵再次抬起头,咬着牙怒道
“你们……”
“滚。”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滚出我的地盘!”
“立刻,现在!”
他粗野的嗓门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响起,于断壁残垣之间来回。
但希克瑟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格里沃。
表情扭曲的格里沃和面色冷寂的希克瑟在月光下看着彼此,针锋相对。
这气氛让泰尔斯颇为不安,一时盖过了他对于那个神秘母亲的好奇,更让他对自己的逃生之路越发迷茫。
过了许久,希克瑟才慢慢叹出一口气“这样啊……”
坐在轮椅上的老兵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老头子,眼神里尽是泰尔斯无法读懂的意蕴。
“老——老大?”
远处,听到吼声的凯文驾着货车靠近,忐忑不安地询问“怎么了?”
格里沃喘了几口气,调整好自己的呼吸,收束好失控的情绪。
“凯文,”老兵僵硬地对马车上的年轻人道“他们从哪儿来的……”
“你就送他们回哪里去。”
凯文略略一愣“啊?”
格里沃闭上眼睛,旋又睁开。
“他妈的,”盾区的老大僵硬地咬着牙齿,狠狠砸响轮椅“让·他·们·马·上·滚!”
嗓音粗鲁,咬字冷酷。
泰尔斯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凯文被这个样子的老大吓了好大一跳,他先是微微一抖,然后立刻点头“好,好的……”
格里沃冷哼一声。
他不客气地剜了依旧沉默的希克瑟一眼,好像这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
下一刻,老兵猛地动作起来,转动他的轮椅,朝向与希克瑟相反的方向。
途中,他粗暴地拨开一具阻碍道路的尸体,然后表情复杂地向着泰尔斯的方向投去一瞥,却在与后者目光相遇前的刹那,倏地收回了视线。
“去你的,老乌鸦。”
紧接着,在轮子与地面的摩擦声中,格里沃轮椅上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毫不拖沓地离去。
一路碾过无数碎石。
轮椅声渐渐减弱,泰尔斯默默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疑惑与失望并存。
“额,老先生,还有这位……”确认格里沃远走之后,凯文头疼地搓了搓手,为难地看了看老乌鸦和泰尔斯,想起刚刚老大对他们的态度,指了指马车,思量着自己该用什么语气
“也许我们该……”
希克瑟敲了敲自己的拐杖,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一会儿就好,年轻人,麻烦到前面等我一下……我们得道个别。”
在希克瑟客气而友好的笑容下,凯文将信将疑地将马车驶到远处。
泰尔斯略带颓然地注视着他的老师。
“你看到了,泰尔斯,”希克瑟转过头,满怀歉意地看着泰尔斯“我很抱歉。”
“恐怕我帮不了你了。”
“而你也不能就这么跟着我回去斧区——太危险。”
泰尔斯默默地看着他。
他摇了摇头,把心中微微扬起的懊悔甩出脑海。
事实上,泰尔斯发现自己的情绪起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关于本身安危的担忧,很大程度上被刚刚两人谈话中透露的情报冲淡了。
瑟兰。
又是这个名字。
想到这里,泰尔斯不由得轻轻一叹。
“希克瑟。”
“希克瑟先生,”王子吸了一口气,定定地望着老乌鸦“你愿意长途跋涉,千里颠簸,赶来埃克斯特做我的老师……”
“真的只是因为普提莱和基尔伯特的推荐么?”
老乌鸦微微一顿。
“谁知道呢,”希克瑟反应很快,他轻轻一笑“也许是为了优厚的薪酬?”
“希克瑟!”
王子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关于我的母亲。”
“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当然,他心中最大的疑惑可远远不止于此。
希克瑟的身影停在了原地。
两人之间静默了一会儿。
半晌之后,老头才慢慢地张开满是皱纹的嘴巴。
“关于她,”希克瑟慢腾腾地道“你不该比我更加熟悉么?”
泰尔斯呼吸一滞。
“我……我从未见过她,”他略有尴尬地道,一边回忆起脑海中为数不多的,关于瑟兰的记忆“只有从旁人口中听来的形容。”
是啊,泰尔斯默默地道。
自己身上与生俱来的异常。
闵迪思厅中,国王与基尔伯特肯定地告诉他那个发音古怪的名字。
还有声色俱厉的李希雅大主祭。
血色之年里精神失常的柯雅王后。
从天而降,威严无匹的天空王后。
每一点关于自身母亲的信息,都让他越发迷惑瑟兰婕拉娜究竟是谁?是什么样的存在?
“是这样啊。”
希克瑟看着他的样子,缓缓叹息“真遗憾。”
泰尔斯向他投去疑问的目光“所以”。
希克瑟看了他很久,才微微一笑。
“当我还没这么老,也没那么年轻的时候,有一阵子相当倒霉……”
希克瑟回忆起往事,唏嘘不已“过程太复杂,反正结果是我被人洗劫一空,发卖到大荒漠里当了奴隶。”
泰尔斯一怔“大荒漠?”
希克瑟笑着点点头。
“是啊,就是那个你即将要去的地方。”
“大荒漠,”老乌鸦幽幽叹息,视线越过泰尔斯,似是望向别处“好大的一片地方啊。”
“在那里,整个世界只剩下三样东西你,沙子……”
老乌鸦眯起眼睛“以及沙子。”
泰尔斯不禁蹙眉。
“你无论走多远,走多久,走多快,也到不了尽头。”
“人世的所有规则,道德,秩序,公平,强弱,乃至时间,在那里都失去了意义。”
“至于说,奴隶,”希克瑟拍了拍手背,感慨道“呵呵,难以想象,自远古帝国后就消失了的这种制度,现在依然存在于大荒漠之中。”
“你尽可以夸张想象我当时的惨状,”回忆起过往的希克瑟目光淡然,语气却耐人寻味
“一群失去了一切希望,丢掉了所有尊严,丧失了大部分自我的人战俘,罪犯,酒鬼,残废,妓女,乞丐,疯子,流放者……就那样,像野兽牲畜一样,被关在肮脏、残酷、绝望、痛苦的兽笼里,取上各种各样的奴隶代号,经受人们所能想象的一切地狱……”
“等待死亡。”
泰尔斯认真地听着,忍住发问的打算,在心底里寻找着一个个对得上号的信息。
希克瑟轻轻咳嗽了一声,眼中泛出奇异的光芒“而那里,就是我第一次遇见你母亲的地方。”
“瑟兰婕拉娜。”
希克瑟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哄着可爱的小孩。
泰尔斯静静地注视着他。
老乌鸦感慨道“我还记得,瑟兰那一头火红的及腰长发,还有她精致透亮的肌肤与弧线优美的嘴唇,以及与你一样的浅灰色眼眸。”
火红长发。
泰尔斯皱起眉头这是这几年里,他所获取的唯一一个关于瑟兰外貌的描述。
“但她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不是这些。”
希克瑟无奈地笑着“瑟兰,我至今也忘不了她扭头看人的样子充满迷蒙与神秘,但咧嘴偷笑的样子又让人觉得俏皮而可恶。”
“那姑娘时而热情如火,古灵精怪,又时而沉静如水,睿智洞明。”
泰尔斯一顿,奇道“什么?”
“是的,我知道这很矛盾,”希克瑟似乎知晓泰尔斯心中的疑惑,他挥手失笑道
“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在她那对罕见的灰眸里,同时存在着疯狂与理性,却偏偏融合得完美无瑕,既像与我们相似的同类,又像高于我们之上的存在——那就是瑟兰,迷人神秘,不可捉摸的瑟兰。”
只见希克瑟无奈而失落地摇摇头“我对于遣词造句颇有自信,可我也不得不承认,面对那个姑娘,我的辞藻言语简直贫乏得可怜,无法形容她之万一。”
泰尔斯怔住了。
疯狂与理性?
既像与我们相似的同类……
又像高于我们之上的存在……
搞什么?
瑟兰到底是……
老乌鸦越说下去,他的眼神就越缥缈,像是在照射着常人看不见的角落。
“‘神奇的瑟兰’——这是笼主们给她的外号,她是唯一一个还能保留自己本名的奴隶。”
泰尔斯心头一动。
“奴隶?”
泰尔斯眼中泛出惊疑“你是说,我的母亲是个荒漠里的奴隶?”
怎么可能?
他心中泛起疑惑如果按照天空王后说的……
“曾经是,”似乎不愿意泰尔斯继续这么想下去,希克瑟提高了音量“直到她证明她不是。”
奴隶。
神奇的瑟兰。
泰尔斯思索着,下意识地接话“怎么说?”
说到这里,老乌鸦舒出一口气,略略停顿。
他轻轻闭眼,面上泛起温暖的笑容“你母亲……她很聪明,也很能说服人,那姑娘用了两三年时间,把一个个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的无望奴隶,从深渊,从地狱,从泥潭,从绝望中拉起……”
“把我们聚集到了一起……”
泰尔斯细心地听着,从老乌鸦的缓缓起伏情绪里,感受着蕴藏在简单的字句中的无数过往。
几秒后,沉浸在回忆中的希克瑟睁开眼睛,长长地叹息,三言两语结束了自己的话
“最终,我们想办法活了下来。”
“逃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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