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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街,格罗夫药剂店。
格罗夫无精打采地送走一个头破血流的兄弟会打手,将他的赊账记录在本子上,这才懒洋洋地在柜台后坐下,一边就着一瓶小酒暖和身子,一边看着妻子打理货架。
就不提隔三差五的街头抢劫跟小偷小摸了,哪怕一切顺利,在下城区开药铺也基本没有油水可言,但他,八面玲珑的格罗夫依然在这片出了名的混乱地方扎下根来,平平安安营业了十几年,这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除了父亲生前打下的好人脉之外,与黑街兄弟会的良好合作关系也是原因之一——现在在地下街,他大小也算是号人物,有哪个不开眼的敢给他脸色看?
每次想到这里,格罗夫就有些小小的得意,让他更怡然自得地打量起自己的店铺,不时啜上一口暖酒。
老爹哦,我这份基业,可比你当年坑蒙拐骗时强多了吧?
店铺的大门被人推开,带动门后的铃响。
以及从街道上渗进来的一股寒风。
来客人了。
寒冷之下,格罗夫打了个哆嗦,不情不愿地从柜台后抬起头——可别是那些不开眼的小毛贼,十几年来总不消停。
“最近入冬,药材紧缺,伤寒药剂不够咯!如果你们非要买,价格可不会便——”
机械式重复的格罗夫看见客人,愣了一下。
开门的是一个身材强壮却面色僵冷的硬汉,他掀开斗篷露出腰间的剑柄,居高临下地打量格罗夫。
他的身后跟着另一个身量丝毫不差的大个子,后者先是倒霉地被门铃的绳子挂了一下,吃了一惊,而后才扶着腰间的武器,不爽地观望四周。
格罗夫有些纳闷。
没听说兄弟会里有这俩号人啊?
新来的?
还是打劫的?
久居下城区,格罗夫的第一反应是伸手去够柜台底下的一把刀,但第三个人的出现让他打消了主意
那是个身量一般,脸庞稚气,明显是个还在长身体的少年人。
只见他掀开兜帽,怔怔地扫视着店铺。
奇怪。
格罗夫嘀咕着,他这些年也算见多识广,什么样的顾客都遇到过随便逛逛的,诚心杀价的,贫穷却装阔的,富裕但吝啬的……
但他却有些看不出这个少年人的底细,看不出他究竟是出身阔绰的贵族二代,还是过惯了紧日子的下城区老百姓,看不出他是饱经摔打的黑帮小混混,还是人畜无害有些可爱的纨绔小少爷。
少年顾客理也不理他,只是兀自伸手,抚过一排排货架,就像甫初归家的游子。
倒是他的两个壮汉随从,先前一人警惕万分,不时回头,落后的一人放下兜帽,直勾勾地盯着格罗夫,欲言又止。
格罗夫看清了后者的样貌,面色大变。
“卧槽,又是你,”药铺老板一脸嫌弃和厌烦,脱口而出
“傻逼警戒官?”
正要跟老板打招呼的科恩怔了一下
“你说什,什么?”
格罗夫咳嗽了一声,但眼里的鄙视丝毫未减。
“我是说……卡拉比扬警戒官。”
科恩眼前一亮,顾不上那位在店里走动的少年,凑到柜台跟前
“那个我今天来——”
“你就行行好吧,别再来这儿搅屎了!我这儿真不卖什么违禁药品,”在他说话之前,格罗夫就长叹一口气,“也跟那些什么黑帮团伙一点鸟毛关系都没有……”
咚。
另一只手臂撑上店门,一个矮壮的胖子踱进格罗夫的药剂店,饶有兴趣地打量四周。
看清来人,格罗夫浑身一抖,话语生生一窒!
“啊,啊啊,莫,莫里斯?”
格罗夫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新客人。
但他反应迅速,连忙调整好走出柜台,强颜欢笑着展开双臂,作势欲抱
“莫里斯莫里斯,莫里斯!好朋友大驾光临!”
但莫里斯却无情地伸手,一把按住格罗夫的胸膛,让他无法搂抱自己。
“格罗夫。”
兄弟会的大佬只是淡淡点头,缓慢但不容反驳地将格罗夫推回柜台后。
后者只能露出尴尬而紧张的笑容。
科恩瞪大眼睛。
“你……你不是说不认识吗?你和这个兄弟会的人渣!”科恩恼怒地道。
但寒暄的两人理也不理他。
“欢,欢迎啊,莫里斯,你,呃……有什么特别的事吗?”格罗夫紧张地看着一脸淡然的胖子,话语中透露着卑微和讨好。
“放松,”莫里斯眯着眼拍拍药铺老板的肩头“老伙计。”
“我来散散步。”
格罗夫被拍到的时候悚然一震,随后反应过来挤出笑容
“当然,当然!”
“来,随便散步!亲爱的,把地上清理好!再把你做的派端出来!”
格罗夫的妻子紧张地抓起货架旁的扫帚。
但莫里斯一把扣住老板的肩头!
“不劳费心,陪朋友看看,一会儿就走。”莫里斯平静地道。
但是兄弟会的大佬越是淡然,格罗夫就越是惊恐。
“好,好……”格罗夫挥手让妻子回去,小心翼翼地凑近莫里斯,先看了看气鼓鼓的科恩,再指了指在货架边上出神的少年
“这……这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警戒官?还有,那是谁?”
莫里斯挑了挑眉毛,回过头哥洛佛站在门口死死地盯着他,右手一直按住武器,目中警告之意也未曾稍减。
“保镖。”
威严满满的胖子轻哼一声
“我朋友的保镖。”
格罗夫一愣“朋友?”
“啊,一个小朋友,”莫里斯转头望向那位货架间的少年,语有深意
“以及一个‘大’朋友。”
格罗夫眨了眨眼,看着少年的眼神变了。
他连忙大喊道
“哦,呃呃,那位客人购物愉快哈哈!”
言罢,格罗夫眼珠一转,搓起了手掌,嬉笑道
“正好莫里斯你来了,那个我想先预交下个月的份子!燕妮,把钱袋拿来!”
莫里斯皱起眉头。
“份子?”科恩的反应更快,顿时恼道
“嘿!当着我的面,你居然敢收保护费——”
格罗夫转向警戒官,严肃不已
“什么什么啊,什么保护费,你别乱说啊!这是我欠朋友的钱,我这只是还钱!还钱懂吗!”
“还钱?还钱有‘份子’一说吗?”
科恩跳起脚来,随后苦口婆心
“我跟你讲你不要怕,警戒官在这里就是为你主持公道——”
另一边的货架中,店主年轻的妻子颤颤巍巍地走来
“但是,亲爱的,上个月的份子不是才交……”
格罗夫像是找到了突破口,猛地回头凶道
“哪儿那么多废话,臭婆娘!”
妻子被他吼得有些瑟缩。
“莫里斯是我们的好朋友,哪计较这么多!”
格罗夫一脸阔气,大手一挥
“拿来就是了!”
他随后转头看向表情复杂的莫里斯,重新变得友善而讨好。
“嘿!你们当我不存在吗!”这是义愤填膺的科恩。
“可是我们这个月的收入……”这是可怜的燕妮。
砰!
莫里斯一巴掌拍上柜台,。把所有声音一齐压下
“如我所说!”
莫里斯环视一圈,这位兄弟会大佬的眼神如有力量,将所有人逼得闭上嘴巴。
“格罗夫,我只是来散散步。”
莫里斯露出笑容,把手掌放上格罗夫的肩膀
“放松。”
药剂店老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他显然放松不下来,反而在莫里斯的手掌下坐立不安,冷汗淋漓。
莫里斯翘起嘴唇,轻笑道
“我们是有规矩的既然是下个月的钱,那就下个月再交。”
格罗夫呼出一口气。
莫里斯的余光瞥了一眼科恩
“或者,不交?”
此言一出,格罗夫的冷汗又出来了
“啊?我不是这个……”
但莫里斯轻轻一笑,已经松开了他,身形一转,步入货架之间。
跟上那位少年的步伐。
“规矩?”
科恩凑到柜台前,咬牙切齿难以置信
“喂!格罗夫,你不用交,也不用怕他!我保证,只要你愿意指证莫里斯团伙的犯罪行为,欺行霸市敲诈勒索,我一定把他送进监……”
被吓得不知所措的格罗夫懵懂地看着他。
正在此时,另一个身影轻飘飘地经过柜台,却无端带来一丝寒意。
格罗夫生生一抖!
“嗨,莱约克!”
格罗夫紧张地望着经过之人的背影,强迫自己挤出微笑
“上次送过去的伤药还合用……”
但静谧杀手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越过柜台,跟上自己的老大。
徒留格罗夫打招呼的手掌尴尬地伸在半空。
科恩看了看莱约克的背影,又看看吓呆了的格罗夫,感觉自己之前的话都白说了。
他愤而追上静谧杀手
“不是,你故意的吧!我告诉你,莱约克,你身上还有三宗未结的命案,等我的同事们找齐了证据……”
但莱约克看也不看他,面无表情
“让一让,我要去厨房吃派。”
科恩一怔
“吃派?你,你果然是来侵占民财的——”
但不等他动手,旁边的哥洛佛就一把捂住科恩的嘴巴。
“唔!唔唔!不要——我要——呜呜!”
僵尸面不改色连推带撞,把警戒官挤进了一个阴暗的角落。
店铺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就在此时,另一侧的货架旁,那位默默参观着格罗夫药剂店的少年突然回过头来,叫住了老板的妻子。
“你叫燕妮,对么?”
刚刚受了委屈,正在低头整理货架的老板娘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是,是的,这位……客人,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悠闲参观的少年——泰尔斯看清了对方的样貌,那是个眉眼温柔,体态年轻的少妇。
“你是这儿的帮工?”
年轻的老板娘显然知道正在店里的是兄弟会的人,她还未从刚刚的气氛里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道
“是,我,我一直是这里的帮工……”
隔着一面货架,泰尔斯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妇,眼神有着一瞬的惘然。
“但老板喊你‘亲爱的’,还有‘臭婆娘’?”
泰尔斯感觉到,莫里斯正穿过货架,向他们走来,而店铺里的其他人也把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这场奇怪的对话。
但泰尔斯并不在乎。
燕妮小小地回望了柜台上的丈夫——格罗夫再度惊恐起来——一眼。
“我……我是他妻子。几年前嫁给了他。”
是吗。
泰尔斯柔和但失落地看着眼前的燕妮——那位药剂店里的,小时候时常接济乞儿,分发食物与药物,乃至御寒衣物,为此不止一次被老板发现而打骂的帮工燕妮。
以及那个小气吝啬又心肠恶毒,面貌丑陋而臭气熏天的药剂店老板。
泰尔斯低下头,内心生出一股沉闷。
【我……我是他妻子。几年前嫁给了他。】
物是人非。
但并非都是美满的结局。
王子随即抬起头来。
“你知道吗,燕妮,你很漂亮,很年轻。”
燕妮一怔,吃了一惊
“啊?我……”
但泰尔斯想起曾经的过去,看她的目光无比温暖
“温柔而善良,勤劳又能干。”
燕妮先是一阵脸红,随后又紧张地瞥向周围的人,着急忙慌地摇头
“不,不,我……”
可泰尔斯不等她开口,就继续道
“而你的丈夫,他又老又丑,满口黄牙,性子怪,脾气臭。”
小时候自己来这里“做生意”,可没少挨他的打骂。
柜台上的格罗夫听见这番话,愣在原地。
燕妮似乎也被吓住了。
但泰尔斯严肃认真,一字一顿地道对她道
“听着他配不上你。”
燕妮面色更红,慌张低头。
就在此时。
“嘿!”
一个身宽体胖的身影插入货架之间,也打断了这场古怪的对话。
“你怎么不去收拾下那边的货架呢,燕妮?有些灰尘。”
莫里斯笑眯眯地道。
仿佛得到大赦,燕妮急急地避开泰尔斯炽热的目光,躲到另一边。
兄弟会的胖子看着体态轻盈的老板娘远去的身影,轻哼一声
“我想,您这样的人物来这儿,应该不是为了逛逛街,也不是为了调戏妇女?”
泰尔斯叹了口气,转头面对莫里斯
“如果真的是呢?”
莫里斯表情一变,热情如火
“那下城区和兄弟会随时欢迎您!”
“红坊街也是。”
莫里斯嬉笑一收,目现精光
“毕竟,不是每位贵人都乐见靴子沾上泥巴。”
泰尔斯不再去理会窃窃私语的格罗夫和燕妮,同样有深意地回答
“泥巴才是筑屋的基础。”
莫里斯拿起一罐药剂抛了抛,耸了耸肩
“但对有些人而言,筑屋就是为了不看见泥巴。”
泰尔斯冷冷一笑,果断地抢过他手中的药剂,小心翼翼地摆上原位
“那他们的屋子迟早要塌。”
莫里斯有些诧异少年的动作。
“请原谅,”胖子带着歉意啧声道
“俺们妹文化,听不太懂。”
泰尔斯突然发声
“不止你们一家。”
莫里斯耳朵一竖
“嗯?”
只见泰尔斯抬起头,望着曾经熟悉,现在却陌生的满目琳琅
“不止是你们,这段时间里,血瓶帮也被人动了手脚,内里外里断了许多财源生意——比如他们靠之起家的私酒贩运,比如走私,比如粮食市场,比如冶铁,而他们与大贵族和官吏关系深厚,与明面上的市场联系紧密,受到的影响更大。”
莫里斯面色一肃,他回头一扫,把柜台边上注意着这边的格罗夫和燕妮盯得惊恐缩头,不敢再旁听。
胖子这才看向泰尔斯,低声道
“我不懂……”
“你当然懂,”泰尔斯打断他,走向另一排货架
“贝利西亚是怎么跟你说的?谁绑架的她?”
莫里斯目光微凝,警惕不已。
“这么说,您这是代表王国秘科而来?”
“或者干脆,这件事就是出于您的授意,王国秘科只是听令行事?”
泰尔斯笑了。
“看,你懂。”
可莫里斯的脸色却变了,他阴冷地盯着泰尔斯,啧声摇头
“得此垂青,受宠若惊啊。”
胖子默默地想着,自己或者兄弟会,究竟在哪里得罪过这位小王子?
又或者,是六年前黑剑在龙霄城开罪了他?
才值得他发动秘科来寻仇?
什么仇什么怨啊!
泰尔斯瞧着效果到了,轻松摇头。
“恰恰相反,”王子停在另一排卖伤寒药的货架前,认真道
“我跟秘科没有关联,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背着他们来的。”
莫里斯目光一动。
“你确定?”
胖子满面怀疑
“秘科可是无孔不入……”
“我确信。”泰尔斯果断转身,打断他的话
“当我说他们不知道……”
王子表情一厉,不容反驳
“他们就不敢知道。”
莫里斯沉默了一阵。
“您倒是很有自信,”他专注地凝视着泰尔斯的脸
“就跟无数倒在黑先知脚下的对手一样。”
泰尔斯同样沉默一瞬。
倒在黑先知脚下的对手……
不知为何,他突然回想起许许多多的人先王艾迪,王储米迪尔,努恩王……
“我不知道王国秘科,不知道黑先知跟你们的‘无眠之眼’兰瑟有什么纠葛,”泰尔斯整理完思绪重新开口,却让莫里斯再次皱眉
“但我知道,你们关系复杂,处在微妙的局面里。”
泰尔斯定定地盯着莫里斯,一边感受着六年后双方地位转变的奇幻感,一边努力想要从这位兄弟会大佬的眼里挖出点什么。
“如果兰瑟不喜欢黑先知,”王子淡淡道
“告诉他,我也不喜欢。”
“这该是我们对话的基础。”
莫里斯若有所思。
泰尔斯转过身,不再管胖子,而是走向柜台,重新开启先前的对话。
“他强迫你了?”
“啊!”柜台边上的燕妮一惊,这才发觉那位眼神炽热地让她无法承受的少年,已经重新找上了她。
泰尔斯死死地盯着柜台后的格罗夫,突然发现对方一边望着他,一边望着后面的莫里斯,早已因恐惧而缩成一团——不复那个曾经恶毒而狠辣小气的老板形象。
“你曾经是这里的帮工,而他是老板。这么说,是他逼迫你嫁给他的?”
燕妮愣住了。
泰尔斯目光一厉
“比如,不嫁给他,就没有工作?”
柜台后的格罗夫一颤
“不——”
看着丈夫的恐惧,燕妮同样回过神来,颤声道
“我,当然没有!”
“我,我是自愿的。”
“自愿?”
泰尔斯提高音量,目光逼视格罗夫,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
“你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不必是他。”
从隐秘的角落里重新出现的科恩刚好遇到这一幕,愣了一秒“啊?”
格罗夫正要开口,可是望见科恩和哥洛佛的块头,顿时惊恐万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燕妮咬住下唇,攥住丈夫的手
“我,我——”
泰尔斯回过头来,望向燕妮的眼神恢复温柔
“正好,我需要一个侍女。”
“你能有更棒的工作,更好的生活,更体面的环境,甚至,更好的归宿。”
燕妮愣住了。
格罗夫顿时面如土色。
泰尔斯笑道
“你怎么说?”
科恩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嘿,泰,额,怀亚,”警戒官一脸不可置信,仗义执言
“这我就要说道说道了,你这样算强抢民女……”
但他没能说完。
泰尔斯一个眼神,科恩就再次被哥洛佛凭着擒拿优势一把捂住嘴,拖进角落里,重新变得无声无息。
此时,身后传来另一个搅局者的声音。
“咳咳咳!”
“泰,殿,王,额,”莫里斯咳嗽一声,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称呼
“我的小朋友!”
他满面堆笑地走上前来。
“你知道,我们这儿跟北地的风俗不一样,不时兴这个……”
但泰尔斯理也不理,只是死死盯着发愣的少妇。
“你怎么说,”王子轻声道
“燕妮?”
燕妮呆住了,恐惧,惊讶,无数情绪同时漫上,似有些反应不过来。
莫里斯皱起眉头,另一边的格罗夫简直要哭出来了。
“别急,慢慢考虑。”
“我再逛一会儿。”
泰尔斯开颜而笑,转身走回货架。
莫里斯皱眉看了看燕妮和格罗夫,又看了看泰尔斯。
“为什么?”
胖子跟上泰尔斯的步伐,语气不悦,透露出一方老大权威受到干涉时的不快。
货架间的泰尔斯头也不回,轻笑道
“我喜欢。”
莫里斯深吸几口气,表情回复正常。
“不,我问的是……”
胖子眯起眼睛,现出生意人的精明
“黑先知为什么这么做?王国秘科到底想要什么?”
“堂堂王国情报机关,不去侦察埃克斯特的军情动向,不去了解迷雾三国的政局走势,反倒发动人力物力,来搞几个街头混混的帮派生意?”
泰尔斯回过头来,有些感慨这个黑老大控制情绪的能力,素质之高堪比一方高位者。
王子注视着他
“你真的不知道?”
莫里斯摇摇头
“就像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堂堂一国王子,要屈尊俯就,来我们这么个烂泥地,跟我们这帮泥腿子‘谈谈’?”
他的语气里透露出怀疑。
泰尔斯静静地与他对视,回想起对方叫破自己身份的时刻。
纵然出身草芥,混迹街头,也有不可轻视的人物。
何况……
这里严格地来说,是黑街兄弟会。
是黑剑的地盘。
黑剑。
想起那个强悍得堪与魔能师硬撼的男人,泰尔斯褪去轻视,不敢怠慢。
“首先,黑先知虽然健在,但秘科的具体事务早就不由他安排了。”
王子回到谈判状态,肃穆地道
“继任者声名不显,但年轻气盛,锐意进取,不可预测。”
莫里斯皱起眉头,搓着下巴开始思量。
“其次,我们都明白,也许黑街兄弟会崛起太快人员繁杂良莠不齐,也许血瓶帮沉疴难起老朽不堪势力大不如前……”
泰尔斯目光一寒
“但你们,你们双方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街头混混。”
“无论是黑剑,还是血瓶帮的幕后。”
莫里斯搓着下巴的手指一滞。
这个该死的王子。
他到底知道多少?
“至于秘科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对更贴近底层的两大黑帮下手,我也不知道。”
泰尔斯清冷地站在货架之间,抱起双臂
“我既不关心也不在乎秘科的行动细节。”
更不喜欢。
莫里斯眼珠一转
“不知道?”
他冷笑一声
“那您到底要和我谈什么?能帮我什么?”
“您来到这儿,就真的只是像寻常的纨绔子弟一样,放两句狠话,逛逛街,看看景,调戏调戏妇女?”
莫里斯望了一眼柜台,露出一闪即逝的狠毒
“下城区一日游?”
但泰尔斯笑了笑、
“我来找药。”
莫里斯一顿
“什么?”
“你知道,冬天又要到了,”泰尔斯叹了口气
“备衣御寒,备药治病。”
莫里斯沉默了一刻,重新露出笑容,显得俗气憨厚又粗鲁直爽
“别打哑谜了,俺们真的妹文化。”
就在此时,泰尔斯突然抬头,大声地对正与格罗夫窃窃私语的燕妮道
“伤寒药剂都在这儿了吗?”
燕妮和格罗夫吓了一跳。
“是,是的,还有些在库房里……”燕妮战战兢兢地道。
泰尔斯露出一个笑容
“很好。”
少年重新低下头,挑选起货物。
莫里斯抬起头,眉头紧皱
“你看着不像得了伤寒的样子。”
泰尔斯点点头,又摇摇头“暂时不像。”
莫里斯轻嗤一声
“而王宫里肯定也不缺医生。”
泰尔斯嗯了一声,突然道
“为什么?”
“六年来,你们在跟血瓶帮的争夺里寸寸壮大,节节胜利,想过为什么吗?”
莫里斯一愣。
“你们,黑街兄弟会崛起不过十几年,作为无根无基,自发组织的,嗯,民间团体,”泰尔斯抬起头,煞有介事
“为什么发展得如此顺利?”
听见关乎自己的消息,莫里斯重新变得严肃起来,他思量片刻,嗤笑道“我们年轻,组织更好,负累更小,意志更坚,同时战略上更远。”
他向前一步
“再有,六年前,我们在红坊街一场大战,把血瓶帮——”
但泰尔斯果断摇头,打断了他
“不。”
莫里斯一滞。
只见王子同样踏前一步,对上莫里斯的眼神,斩钉截铁
“因为王国需要你们。”
泰尔斯缓缓地道
“局势需要你们”
“时代需要你们。”
莫里斯愣住了。
什么?
王国需要?
但泰尔斯不给他反问的机会,转身继续道
“作为盘踞王国的地下势力,以及不怕脏污的黑色手套,数十年来,血瓶帮与许多地方豪强不清不楚,利益输送与关系捆绑更是根深蒂固。”
说到这里,泰尔斯目光一定
“比如南岸领的鸢尾花家族凯文迪尔。”
莫里斯若有所思。
泰尔斯停下了脚步,细细端详一罐伤寒药剂。
“没错,在国王与诸侯,在中央与地方,在王都与全境之间……”
泰尔斯的目光渐渐出神
“靠边境走私起家的血瓶帮,他们一开始,就选择或落在了势力最广泛,根基最深固,却也是最难被清除的那一方。”
“为人前驱,是以得人庇佑。”
泰尔斯凝视着手里的药剂
“这是我踏入政局多年后,方才想明白的事情。”
“更是他们数十年来树大根深,多次遭王国官方重创,却依然枝繁叶茂,屹立不倒的原因。”
莫里斯没有说话,只是皱眉深思。
“否则六年前的‘一夜战争’,你们早就把整个红坊街都抢下来了,甚至还能乘胜追击,攫取更多,”泰尔斯把药剂放回去,想起那一夜改变他命运的经历,轻嗤道
“何必再把抢到手的地盘再吐回去一半,跟元气大伤的血瓶帮罢战言和,划界而治?”
莫里斯挠了挠下巴,迷茫的目光恢复清澈
“听着真有趣。”
“玩起来更有趣。”泰尔斯果断道。
他猛地转身,直视莫里斯。
“虽然同为黑帮团伙,混迹街头,喋血卖命,但血瓶帮家大业大根基深厚,兄弟会则起自草根飘萍无落,”泰尔斯的目光炯炯有神,仿佛灼烧空气
“按理说,你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当裁判和庄家都站在同一边,你们还玩儿个屁啊。”
莫里斯抿起嘴,面目严肃。
“但我们正在胜利。”他嘶声反驳道。
“对。”泰尔斯点头承认。
“你们正在胜利!”
但他随即眼神更炽,出声成刃,字字如刀
“不为别的。”
“正因为近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星湖公爵的声音如有魔力
“因为王位后继已然有人……”
“因为王室统治逐渐稳固……”
“因为王国政局渐次明晰……”
“因为星辰国力正在恢复……”
“因为埃克斯特王国不可避免的衰落……”
“因为边境动荡不再,星辰得脱重压……”
“你们才能胜利。”
泰尔斯斩钉截铁地道
“六年,甚至血色之年后的十八年里,整个星辰的棋局风云突变,攻守易势。”
“中央,南岸,北境,东海,西荒,刀锋,当这些地方的传统豪强们或低头服软,或收束自我,或力竭倒下……”
莫里斯一开始还有些漫不经心,但随着泰尔斯的话语深入,他逐渐变得严肃。
“当粮农,海贸,冶铁,酒业,制盐,烟草,这些因为王室黯弱王国大乱,而曾经散落在国境各处的巨额利益链条被重新收编,再度分配……”
“当像刃牙营地这样的地方,当本地的领主贵族官吏势力,随着王室常备军与国王官吏的进驻,而一再洗牌,不复往昔……”
莫里斯的眉头来回波动,不能停息。
“当一直从这些空洞中汲取灰色营养的血瓶帮,当他们失去地方关系与保护伞,当他们失去血肉与食物的来源,当他们失去了靠山与底气……”
“当他们写给凯文迪尔家族的求助信件,随着鸢尾花向九芒星重新臣服而一去不回,石沉大海……”
泰尔斯的声音越发冷静,也越发沉重
“叱咤百年的‘黑帮贵族’,血瓶帮,他们怎么能不变弱,不坏朽,不倒下?”
他死死地盯着莫里斯已经明显动摇的双目
“你们,新生的挑战者,又怎么能不节节胜利,步步壮大?”
莫里斯咽了一口唾沫,眉宇严肃。
泰尔斯转过眼神,呼出一口气,望着这方小小药铺里一看就知道是女主人做的精致摆设
“在王国的战车碾过之后,你们,黑街兄弟会作为王国底层渴望与挣扎的代表,作为无根无基的新地下势力,作为早已被地方贵族们所侵蚀的官方部门之外,最不讲规则的编外力量……”
泰尔斯向他举起手,在空中缓缓捏紧。
像在捏碎着什么。
“在王权的默许下,蚕食血瓶帮倒下后的肌体,自然是顺理成章而畅通无阻,水到渠成更摧枯拉朽。”
莫里斯怔怔地盯着泰尔斯的手。
“这才是你们黑街兄弟会,得以在十几年里,彻底撼动他们的地下霸权,迎来黄金时代的真相。”
泰尔斯的拳头倏然一振,伴随着他的嗓音收紧
“你们赢了,不为别的。”
王子目光如剑,无声前刺
“正因——王国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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