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热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树下洒下细碎斑驳的光影。
季月年倚在树干之底,半坐着身子,用方才赵檐所剩的小半壶清水稍稍洗去了面上的泥污,苍白的脸庞之上有着数道血痂,乌黑的发丝有些散乱地垂落下来,依旧隐约遮挡住了其真实的相貌。
“此次落到命锁之界,乃是我这四千年以来,所遇到的最为可怕的劫数。”
将空无一物的水壶放下,季月年的眸光有些晦暗,其神思心绪每时每刻都在疯狂思索着此困境的破局之法,“此界生灵修为不过先天,寿数不过百年,我的真灵与神魂虽然尽是州天大界的气息,可却依旧被宿命枷锁死死镇压,以至于此时我完全沦为了一个凡俗之人。”
“若是百年之内仍旧不能破局,那我的下场便是沦落入此界的宿命枷锁之中,生生寿尽而死。”
“到了那时,我的真灵与神魂亦会被彻底洗去州天气息,被宿命之轮寸寸碾碎,再也不复存在。”
“一百年……”
季月年微微叹了口气,勉强抬起绵软无力的手臂,低头望着自己苍白修长的手掌,神情有些怔然。
其左腿腿骨已断,脚筋撕裂,右腿尚能使用,肋骨断了数根,两只手臂则是有着不同程度的骨裂,只要稍稍用力便会剧痛无比。
正思忖之间,远处金铁交鸣的打斗之音渐止,狼兽与蛇兽嘶吼亦是停歇下来。
通灵巨蛇游经树林的声音愈来愈近,下一刻,其硕大的蛇头在树杈之间探了出来,闷声道:“小公子,我听闻人族都喜交合之事,故而特意留了一个美貌少女的活口,带来给你享用。”
其藏于林间的尾巴缓缓卷了上来,放下了一个面色苍白的清秀少女。
那美貌少女见着季月年,竟是尖叫一声,口中道:“原来是你这断手脚的废人!我家公主好心救你,你居然串通狼兽与蛇兽,前来谋害我家公主!”
季月年轻抬眼眸,认出了此女乃是姜霁月身边的侍女香儿,微微哂笑,道:“你家公主现在何处?”
侍女香儿咬牙道:“我家公主已经在树婆婆的护持之下逃了出去,你还不赶快放了我,否则我定要教你好看!”
季月年静静地望着她,神情有些不置可否,道:“你家公主确实是送了些许点心与清水给我,不过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此事好像与伱无干罢?更何况,你这婢子还暗中使坏,将那块点心丢在了泥水之中,可是如此么?”
香儿怔了一怔,面色有些青红不定,语气终是软了下来,道:“你不过是一个废人,那‘通脉丹’是何等珍贵,整个姜氏部族的云谷皇城都超不过五粒,我家公主的那一粒,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怎能用在你这断手脚的废人身上?我心中不忿,这才……”
其说话之时,树林之中走出了数只身形高大的狰狞狼兽,香儿心中胆寒,声音愈来愈小,最后竟是完全闭上了嘴,不敢再说话。
就在数十息之前,这些狼兽极为残忍地杀戮了十余个侍人以及数个护卫武者,虽然被树婆婆诛杀了足足三只狼兽,不过随着通灵蛇兽的到来,树婆婆再也抵挡不住这些妖怪的围攻,只得独自带着姜霁月逃离了此处,情况紧急之下,就连这两个贴身的侍女都顾不上了。
巨蛇冷冷地俯视着侍女香儿,道:“小公子,此女出言不逊,实在可恶,若不是要将她留着给你交合之用,我恨不得立时一尾巴打杀了她!”
通灵狼王叼着一个盛满清水的水壶,四足并用行至季月年身前,将水壶放下,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口中发出了沉闷的低吼。
季月年伸袖取过看上去还算干净的水壶,喝了一大口清水,抬首望着巨蛇,轻声道:“你这妖怪,当真是一个蠢货,我若是你想象之中的那般沉迷肉欲之辈,便是一千条命、一万条命,也早都丢入轮回旋涡里去了。”
此言落罢,他便挣扎着站起身来,强忍着浑身上下的裂骨剧痛,右手拿着水壶,左手拄着一根粗壮结实的树枝,一瘸一拐地朝着山林深处行去。
通灵狼王与另外数只狼兽缓步跟了上去,狼王更是用粗大的尾巴护在季月年身侧,每每在其将要摔倒之前扶住,可谓是极为尽心尽力。
方才通过蛇兽之口,通灵狼王已是知晓了季月年这里的玄异神秘之处,虽然狼王的修为不足,暂且无法人言,不过其心思却是极为聪敏,此时它在这里鞍前马后,只盼着日后能在季月年这里学到一招半式,便已是知足了。
数息之后,通灵蛇兽亦是跟了过来,其甩了甩硕大的头颅,吐出一堆雪白的骨头,嘴角之处沁出腥臭的涎水,其中隐约掺杂着新鲜血液的猩红色泽。
山崖间的庞大石洞之中,遍地都是残碎的骸骨与大大小小的肉块,恶臭扑鼻。
季月年皱着眉头,深一脚浅一脚,勉强在石洞洞门的边缘寻到一个落脚之地,这才有些费力地半坐了下来。
“吼……”
那狼王低吼一声,身后的尾巴不住地晃动。
通灵蛇兽探入一个巨大的蛇头,讪笑道:“小公子,狼兽说它的山洞太过脏乱,倒是委屈小公子了。”
季月年摆了摆手,望着山洞之外已经变得黑压压的暗沉天色,道:“天有阴晴,月有圆缺,如今暴雨降临在即,有个躲雨的地方已是不错。”
蛇兽似乎蓦地想起一事,低头望着季月年的手脚,彷佛刚刚反应过来一般,惊讶道:“小公子,你居然能够自己走路了!我记得半个时辰之前,你还是奄奄一息动弹不得,方才不过是喝了两壶清水,便恢复到了如此地步么!”
季月年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左腿,轻声道:“且去寻些野果来吃,最好是用尾巴将果树整棵都拖将过来,应当足够我这些时日进食所用。待到过几日里此间雨停,你便出发送我前去云谷皇城。”
蛇兽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随后便转身游入了树林之中。
季月年取下腰间的水壶,再次饮了一口清水,感受着逐渐恢复的血肉筋骨,原本晦暗如渊的思绪之中逐渐映入了一丝明亮的天光。
“天地之间虽然灵机稀薄,源气不存,可是这里的万物生灵却都蕴藏着数之不尽的灵气,无论是山水花草,还是人兽虫鱼,其体内似乎都存在着浓郁无比的命界灵气。”
季月年心绪流转,已是隐隐猜测到了命锁之界的大致规则,“怪不得这些妖怪生来便能够觉醒通灵真气,只因其体内原本便有着极为浑厚的灵机存在,只待时机成熟,便会觉醒成为通灵妖怪。”
“命锁之界对于这天地万物当真公平的紧,将所有的世界灵机均分给每一个生灵,没有半点偏颇存在,待其百年寿尽之时,又会将其体内绝大多数未曾激发的灵机收回,让渡给新生的生灵,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足以保得世界本源不衰,绵延无尽光阴,几乎永无熄灭之时。”
“州天之界之所以存在着量劫、无量量劫,正是因为世界本源承受不住愈来愈多的大能生灵,只能依靠一次次的量劫来重定天地规则,溯净界源。即便如此,州天大界还是缺少更多的持界三境生灵来反哺界源,怪不得那些持界侍者如此迫切地希望天地之间诞生出新的超脱生灵,只有反哺州天的持界三境生灵愈来愈多,州天大界的界源才能在量劫到来之前,勉强维持住一个虚假的平衡。”
“可是这被宿命完全掌控的命锁之界,却是永远都不会有所谓的量劫之忧。”
“此间诸事已经涉及到星河大界能够存在的因由,其到底孰优孰劣,即便是我都无法完全明悟……”
季月年将水壶放回腰间,感受着又恢复了一些的血肉筋骨,眸光稍稍冷了下来,“这些命界生灵不仅无法利用体内的天地灵气,甚至都察觉不到自己体内有着如此巨量的灵机存在,但是不知为何,我这里却是能够汲取到其中所蕴藏的灵气,方才不过是喝了几口清水,便汲取了其中蕴含的如此多的天地灵气蕴养己身,若是这几日里再吃些野果,说不得断掉的骨肉筋膜能够完全恢复,也未可知。”
在其看来,眼前的万事万物都蕴藏着巨量的命界灵气,无论是一根草、一朵花,还是一壶水、一个野果,其中的命界灵气都可以被自己轻易汲取,如此一来,其断筋裂骨的伤势便再也不足为虑。
“在宿命枷锁的规则之下,这些命界生灵均分了庞大的世界灵机,空有宝山而不得其门而入,终其一生也无法堪破此局,只能在百年寿尽之时郁郁而终,实在是有些可怜……”
思忖之间,季月年在腥臭刺鼻的山洞边缘之处席地而坐,微微阖上了双目。
少顷,暴雨倾盆而下,黑压压的乌云盖在头顶,炽烈的狂风骤雨呼啸嘶吼,肆虐着山林的每一个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季月年睁开了眼睛,望着山洞之外始终不曾停歇的暗沉雨幕,神情隐约有些晦暗。
就在方才,其察觉到了一个对自己而言,并不算太好的事实。
这些灵气虽然能够蕴养血肉筋骨,可却无法真正为其所用,此方世界虽然没有心火之说,却有着灵根之论。
在宿命枷锁的禁锢之下,即便灵根再优异,也决计无法破入修行的第一境,“聚气境”。
聚气境,又唤作“玄法先天”,于如今的命界生灵而言,乃是不可逾越的可怕天堑。
即便是此时的季月年,也根本无法窥视到聚气境的一丝一毫,这也便说明,此后的百年寿尽之事,依旧是其所要面临的最大劫数。
“州天的天象之雨,似乎与眼前之景一般无二,只是眼前的雨幕之中,却是没有了天象身鬼的存在。”
按下有些纷乱的思绪,季月年席地坐在山洞之下,望着洞外愈来愈急的泼天雨幕,神情隐约有些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