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狭小的空间逼仄而令人窒息清冽如崖上风山间雪的味道充斥着整个车厢。
单九以往有多喜欢整个味道, 如今却忽然觉得这味道没有了吸引力。她此时宁愿没有这个味道,仿佛只要没有了这个味道周辑就不会流血一般。单九扶着瓶子,一只手不停地掐法决。然而她的修为似乎被这个界面给压制了,无能得就像刚踏入修仙一途的蒙昧小白。
马车颠颠簸簸地往前走, 外面欢声笑语。天空之中不知何时打起了雷。电闪雷鸣, 狂风呼啸。单九比一般修士灵敏数十倍的耳目能听到风中鬼怪尖戾的叫声, 风雨欲来。
掐诀不管用,单九尝试敲击车厢壁。
然而外面的人像是听不见, 或者听见了也当听不见。甩着马鞭哼起了小调儿。马车走过山路时不时颠簸一下, 带动的马车上的东西跟着一起一跳一跳的。忽然一个剧烈的震动, 装着周辑的瓶子往地上一歪,带动瓶中人脖子骤然一扭。
单九都听到了骨头咔嚓的声音, 昏迷不醒的瓶中人眼睫微微颤动一瞬。剧烈的疼痛刺激得他挣扎着想要醒过来, 然而身体的虚弱根本支撑不起他沉重的眼皮。
单九心口骤然一缩,顾不上叫来外面驾车的人停下。闪身过去扶正瓶子,她小心翼翼地唤他的名字。
“周辑,周辑?”
“周辑,醒醒?醒醒!”
单九唤了他很多声儿,然而周辑似乎对‘周辑’这两个字没太大反应。脆弱的脖颈扭曲地垂着,若非手指触碰到他的脖子能感觉到细微的脉搏, 单九一度以为他已经死了。
从来没有如此慌乱过,关心则乱,以至于单九慌了神忘了不用灵气也该冷静下来用脑子解决问题。
她深吸了好几次, 将一颗乱跳的心压下去。
单九才终于冷静地打量这个笼子。是的,这一直是个笼子。既然是马戏班子,锁展品的当然是笼子。笼子四周被黑色的布罩住,但如今是白日。微弱的光能透过布的缝隙照进来。单九一手扣住瓶子趴在车厢壁上往外看。似她俩这般的笼子不止一个。
虽然看不清相连的笼子里装的什么物种, 有些像人,有些像佝偻的畸形动物。但看那细微的动静,应该不难猜出都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好场面。单九曾在凡间世见过一样的杂耍马戏团。为了制造出新奇足够引来看客的赏钱的物种,杂耍马戏班子的班主弄出了一个名为‘摸木马’的游戏。此时看到这些晃动的影子,她脑海里不由冒出曾经看到过的场景。
说是‘游戏’,实则是让这些杂耍的马戏班子班主,拐来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从木盒中摸木雕。那些木雕雕刻出各式各样怪异的人与畜生的结合体。那种情状类似于半妖,又类似于尚未化出完全人性的低等妖兽。他们通过打断孩子的手脚,装上猫狗的腿,十里存一地制造出狗腿人。剥掉孩子的皮,贴上老鼠的皮毛,百里存一地制造出鼠皮人。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弄出来便叫他们沿街卖艺赚取银钱……
但是这种东西只在凡间世盛行,没想到东洲也有这种杂耍马戏班子!
当务之急,是止住周辑的血。他的血对那些低等的妖魔鬼怪来说太有吸引力。单九心中不由叹息,若非血液蕴含的天地清气太重,总是招惹古怪,周辑又何至于被人视为瘟神?
单九小心翼翼地挪动了身体,试图进入内府,呼唤白晨。
托了灵魂共生契约的福,即便单九的修为被界面压制到最低,但因为白晨的修为已经跨过了化龙期,单九的识海依旧广博。单九无法从□□上给这个可怜的骷髅头帮助,只能试图从精神上抚.慰他。
或许一切冥冥之中都有定数,因为周辑曾霸道地在单九的识海打上烙印。她此时进入昏迷的大头娃娃潜意识空间极其容易。而单九穿越一片茫茫黑暗,终于拨开云雾,眼睛还未睁开,率先感受到的是一股温柔的春风。春风拂在脸上如母亲温柔的手,竟然是温柔的?
单九骤然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朗朗的乾坤。
天地相接,蔚蓝的天空漂浮着洁白的云,大地之上有浅浅一层刚刚没到脚踝的水。水映照着蓝天,水天相接,一片明媚。
这,这是周辑的意识空间?
单九傻了,她以为,像周辑这种以杀人为生存所需,视挑拨魔族虐杀人类作人生乐趣的病态疯子,内心若不是一团一团滚动爆裂的岩浆,那至少也该是干旱千里,伏尸百万,或者冰封万里,寸草不生。结果他的内心,竟然是如此平静与美丽吗?
呆呆地站在天地之下,单九看到空气中舞动着数不清的金光的蝴蝶。追逐着风,为这平静的世界增添了一份别样的意趣。单九举目四望,没有看到大头娃娃的幻影。
她尝试着迈开腿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水温热而干净。
单九一愣,看到天空中金色的蝴蝶围着她翩翩起舞,形成一道漂亮的光圈儿。不知为何,单九的鼻子渐渐酸涩。她基本可以肯定,眼前的周辑不是三百年后的疯子。或许所有的神明在诞生之初,内心都是纯净如天地之间的风,高山之上雪。哪怕疯子周辑也一样……
“周辑,周辑……”
单九走得很缓慢,周辑的内心世界太广袤,她失去了方向。
走得很慢,越来越慢。蓝天白云水连天地的精神世界,单九不能动用任何术法,只能以灵魂本身的力量前行。很快她有些累了,脚步很重。而围着她的金色蝴蝶好似发现了她的疲惫,天空中大量的蝴蝶向她涌过来。在她的身后形成了巨大的翅膀。
单九眨了眨眼睛,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在半空中飞行。
走了不知道多久,或许很久,或许只是一会儿。在这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除了平静和纯洁,别无他物。翅膀煽动着,很快,她就在一个更加明媚的湖中见到了她要找的人。大脑袋的小鬼盘腿坐在水面上,打满补丁的衣服被水沾湿,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神色平静地双手捧着。
明明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单九却从他单薄的身影上看到了从容淡漠与宽宥豁达。这样的场景迅速安抚了单九火急火燎的内心,她错愕之下,竟然更冷静下来。
大头娃娃丝毫不诧异陌生人的到来,对于突然出现的单九没有半点防备之意。啪嗒啪嗒脚丫子踩水的声音并未惊动他,他只是侧了侧身子,扭头向单九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转过头,继续看着自己的双手。
单九走了过去,在他的身边蹲下来:“你在看什么?”
大头娃娃缓缓张开自己的两只手,手心里赫然是一碰土。黑色的土壤之中,正颤颤巍巍地长出一颗芽。不知是什么植物的新芽,嫩绿嫩绿的,在头顶开了两瓣叶子。
他毫无芥蒂地伸到单九的面前,给她看,眼中闪烁着亮眼的光。
单九一愣,诧异地盯着这捧土和绿芽。
她看了许久,许久,后知后觉地明白他的意思:“……你想养活它?”
男孩儿不知是不会说话还是不想说话,他收回了手,依旧小心翼翼地捧着。
明明没什么表示,但单九又一次看懂了。他在难过,或者说,他在替这棵小生命难过。单九抿了抿唇角,又问:“……你在难过这里没有供这棵植物生长的土壤?”
男孩儿明显有些诧异了。
他有些惊奇单九的读心,竟然能够猜透他的想法。许久,他才点了头,终于开了口。声音清凉又小,细声细语的:“我希望它活下来。”
“那没有土怎么办?”这里虽然很美,天很蓝,水很清,风很温柔,云也很美。但是这里只有天和水,云和风,没有植物,没有土壤。单九看着他枯瘦如柴的小身板,心中无限的心酸。
“这里甚至没有地让它扎根。”
“有的。”男孩儿抬起头,轻声细语却不发肯定。
“哪里?”单九蹲在他身边,白嫩嫩的脚丫子踩在水中白得晃眼。
男孩儿没说话,只是低下头,固执地举着自己手中的一捧土。
许久许久,单九翕了翕嘴角,哑着嗓子问道:“……你该不会想就用手里这一捧土让它活下来吧?植物离开了泥土不能生长,这里到处都是谁,难道你想就这么捧着??”
“没关系,”男孩儿嘴角微微地翘起,很温柔的样子,“我可以坐在这里,等它活下来。”
单九心口剧烈一震,喉咙里仿佛被塞了一团棉花,话不出话来。
她怔怔地看着理所当然说出痴话的孩子,为他脸上的平静感到不可思议。这个孩子跟一般的孩子可不同,这是个生而知之的神胎。显然,他清楚地知道一棵植物生长需要多久,更清楚地知道一棵植物从生到死又需要多久。
“……你知道这需要很久很久对吧?”
“知道。”
“不觉得累吗?”
小孩儿歪了歪脑袋,没说话。显然,他不在意。
单九:“……”
但就算知道这些,他依旧愿意等它活下来。
单九沉默许久,突然问了一句:“周辑,你憎恶那些欺辱你的人吗……”
男孩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身体剧烈地震动了。
显然,过去的五年里,不,应该说是四年,从他诞生至今,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他们一直叫他怪胎,叫他扫帚星,叫他去死……
“……你,你知道我的名字?”平静的睫羽颤抖了起来。
“嗯。”
“你怎会……”
“我就是知道。”单九喉咙里低低的声音,她慢吞吞道:“你叫周辑,字子御。”
周辑的眼睛不知不觉地红了。
过了好久他才歪了歪脑袋,蜡黄的小脸上一脸羞涩:“从出生起就没有人唤我名讳,第一次听到,原来是这种感觉。”
单九笑不出来了:“……周辑。”
“嗯?”
“你憎恶他们吗?”
“谁?”
“那些迫害你的人。”
“不会,”周辑思索了片刻,抬眸定定地看着单九的一双眼睛,他真诚而认真地回答,“他们不是有意的。他们的日子过的很苦,我确实有些招惹麻烦,他们憎恶我,我可以理解的。”
单九没想过,曾经的周辑,原来内心是这样豁达且通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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