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枚玉佩何止是熟悉。
对洛沉扬来说, 他即便是现在也记得在那次芙花节上,流水桥头,他师弟本要将这枚玉佩拿给他观赏, 却在下一刻被截胡了。
——那个姓苍的修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拽着兼竹的手问“这不是要送给我的?”
送玉佩的意义非同寻常,这等精巧贴身之物想必只有在亲密之人间才可相送。
但当时兼竹将玉佩收了起来, 洛沉扬便以为那姓苍的修士也没拿到玉佩。却不想这会儿在他腰上见着了。
而且他还搂着另一个不认识的人。
洛沉扬心头火一下窜起来,他在外人面前一向温润知礼,但此刻实在忍不住。他上前一步,直直看向怀妄, “师弟将玉佩赠与了你, 你却背着他在酒楼里同别人搂搂抱抱,你对得起他吗?”
怀妄,“……”
他的沉默落在洛沉扬眼中, 像是当面被揭穿后的无话可说。
洛沉扬又看向兼竹,他现在连带着这人也看不顺眼,“呵,根本比不上我师弟。”
兼竹,“……”谢谢你这般看得起。
身后几名同门虽不知发生了什么, 却也知道洛沉扬口中的“师弟”就是兼竹。
“怎么了大师兄?”
“这人和兼竹师弟是什么关系?”
洛沉扬不愿承认他们有更深一层的关系, 只当兼竹是一时识人不清, 将玉佩送错了人。他转头同几人道, “没什么关系,萍水相逢, 拿了我师弟的玉佩而已。”
一名师兄皱眉, “小偷?”
众人, “……”
兼竹深深地看了前者一眼:未免也太不通人情。
“与你无关。”冷淡的声音在这一刻响起。
怀妄握在兼竹腰身上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那枚玉佩也没取下来。就这么大剌剌地挂在腰间,展示着两人非同寻常的关系。
洛沉扬握紧了拳头,“你怎么可以这样?”
怀妄向来不欲过多解释,他揽着兼竹侧身走向一旁的隔间,“他没意见。”
本来就是同一个人,能有什么意见。
况且……怀妄握在兼竹腰身上的手收紧了些。兼竹恐怕也不会在意自己同何人亲密。
他喜欢的人又不是自己,他就知道那个“苍誉”。
…
兼竹一面被怀妄搡进隔间,一面在心底感叹:怀妄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对着不在意的人,基本就是三项原则——
关你屁事,关我屁事,关他屁事。
洛沉扬看着两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胸口起伏了两下,同怀妄说,“苍道友还是好自为之,我会告诉师弟的。他值得更好的人去珍惜!”
这姓苍的移情别恋也好,待小师弟看清他真实的嘴脸,便知道还是自己最好。
洛沉扬想着转身对几名师兄弟道,“走吧,我们也入座。”
·
兼竹和怀妄在隔间里面对面坐着。
遮挡隔间的竹帘缝隙间能隐隐透出其他隔间内的情景,兼竹抬眼就看洛沉扬几人在怀妄背后的隔间坐下。
哒、菜单落在他跟前。
怀妄说,“吃什么,你点。”
兼竹收回目光。又到了他喜欢的环节,他立马撸起袖子低头在菜单上勾画。他先点了几道招牌菜,又依照怀妄的口味勾了几道,“三鲜羹来一个吧,你喜欢的。”
“我喜欢?”怀妄抬眼看他。
兼竹反应过来:怀妄失忆后还没吃过三鲜羹。他改口,“你看上去喜欢。”
“……”
怀妄给面子地应了一声。
这家酒楼生意好,又正赶上饭点。他们等了好一会儿,点的菜才陆陆续续端上来。
兼竹正同怀妄介绍着菜色,小二又盛了两小碟糖水荔枝过来,“刚刚惊扰了二位,这是赔礼。”
“多谢。”兼竹道过谢,戳起去了核的荔枝放进嘴里一口一个,荔枝沁甜冰凉、入口清爽。
他两口吃完同怀妄说,“你快吃这个,这个好吃。”
话落,几颗荔枝落到他的碟子里,“你吃吧。”
“你不吃?”
“我不喜欢吃。”
兼竹就看着怀妄,他怎么不知道怀妄不喜欢吃荔枝?
想到后者今天有些许反常,他微眯着眼似笑非笑,“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吃,才说你不喜欢吃?”
怀妄顿了顿,半截面具下薄唇一碰,“吃你的。”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像是情窦初开不懂表达,却又想泄露一丝心意叫兼竹察觉。
兼竹就笑了笑收下他的心意,低头将几颗荔枝吃掉。荔枝肉质饱满,他咬下时不小心溅出点汁水,正想拿纸帕擦擦,一只胳膊就越过桌面。
怀妄拿起纸帕在他嘴角轻轻一攒,接着收了回去。
兼竹愣了一下。
那纸帕在修长的指尖被攥得起了褶皱,很快又被丢到一边,“顺手。”
……越过桌子能叫“顺手”,怀妄的“不顺手”是不是得上下楼?
他们在隔间里的言行举止并未避开外人,背后隔间也能知道个隐隐约约。
兼竹刚把碟子放在一旁,就听隔壁间一师兄道,“大师兄,别看了。”
“就是,我们吃我们的,不用管别人的事。”
咚。瓷碗往桌面上一搁,洛沉扬道,“若不是因为师弟……我才不管。”
“唉,大师兄,你是喜欢兼竹师弟吧?”
“不明显吗。”大概是想到兼竹也不在场,洛沉扬这会儿毫不避讳,“我正在追师弟。”
“咳!”一颗虾仁差点卡在嗓子眼里。兼竹呛了一下,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水压压惊。
怀妄也停下了吃饭的动作,抬眼看向他。
隔了道丝毫不起作用的竹帘,那头的对话还在继续:“那师弟是个什么态度啊?”
“他没有拒绝我。”
隔间里的温度陡然下降。
兼竹拿筷子的手微微一抖:他不是,他没有!
洛沉扬说的“追他”难道是指忽然闪现的那些搭讪吗?那要怎么才能算拒绝他,是要他说“师兄,麻烦不要出现在我的视网膜里”吗?
隔壁的人也能听见他们这边的声音,兼竹不方便出声,只能神识传音同对面目光沉沉的怀妄道:……别这样看着我,若我说我也很惊讶,你信吗?
怀妄低头抿了一口汤羹:呵呵。
兼竹:……
“不对呀?”隔壁间里另一名师兄的声音响起,“但兼竹师弟不是来寻他那前夫的吗?很明显余情未了,小话本上都说了……”
“话本你也信。”洛沉扬皱眉道,“他口口声声说来寻人,你可看他寻到了吗?”
这倒真没有。
隔间里几人沉默下来,他们对视几眼。洛沉扬说,“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那个人。”
另一人小心翼翼地开口,“或许话本不全真,但我觉得兼竹师弟心有所属未免是假。”
旁边一人拿胳膊轻轻撞了他一下,示意他别说了。他反应过来赶紧改口,“诶,就算心有所属,也不是不能变嘛!”
“对啊,大师兄可是我门中最优秀的弟子,掌门坐下首席,以后还会接管临远宗。兼竹师弟之前只是没见过师兄这般优秀的人,现在见到了,怎么会真的无动于衷?”
洛沉扬面色缓和了些,“下次历练时我看看能不能寻得什么天材地宝,等历练回来,我便同师弟正式表白。”
啪嗒、兼竹的筷子在碗沿上磕哒了一下。
他抬眼去看怀妄的表情,就见怀妄又回到了早晨的初始状态,“……”
他抬手替怀妄将羹汤满上,“多喝点。”
怀妄垂眼看着他递到嘴边的汤碗,想起他在幻境里的那句话。他开口,“给大郎?”
兼竹,“……”
他同怀妄传音:我不喜欢师兄,若他表白我会拒绝他。
怀妄说:我知道。
兼竹当然不喜欢洛沉扬,他日思夜想的另有其人,他一直知道。
看他情绪还是不高,兼竹忽然将碗放回了桌上。怀妄见他不端了,心头又涌上点失落,开始思考自己刚刚是不是别扭过了头,不该这样。
下一刻,却看兼竹起身绕过桌子,坐到了自己身旁。怀妄怔了怔,接着被兼竹挤了一下。
兼竹把他往位子里面怼,“进去点。”
他就顺着兼竹往里坐了坐。
兼竹伸手将自己的碗端过来和怀妄并排坐着,又给他剥了两只虾扔碗里,“你别不开心。”
怀妄心头的那团郁气瞬间消散,见状哪还会不开心。他应了一声抬起筷子,低头吃着虾仁。
兼竹看怀妄这么容易就被顺好了毛,嘴角弯了弯:爱吃醋又好哄,还怪可爱的。
…
隔壁的话题也在几句之间很快翻篇,没再提及兼竹。
兼竹这边和怀妄吃着晚饭,两人的肢体偶尔还在不经意间触碰几下。怀妄的心情又恢复到吃饭前的状态。
外面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长街亮起连绵的灯火,鹭栖城的夜市开始了。
二人吃完饭起身准备离开,隔壁师兄弟几人还没走。
去往楼梯口正要途经他们隔间外,兼竹本打算目不斜视地同怀妄走过去,他们刚从隔间外路过,便被洛沉扬一眼捕捉。
洛沉扬放下筷子看向怀妄,“苍道友。”
怀妄停下脚步,迎上他的目光。
洛沉扬又瞟了一眼旁边的兼竹,视线再次回到怀妄身上,“你若寻到了真爱,我便祝福你二人,但你别再来纠缠我师弟。”
兼竹以为怀妄不会回话,却听面具下传来一声,“多谢祝福。”
兼竹:……
众人:……
洛沉扬哽了一下。他一时不知是面前这人脸皮太厚,还是真的放弃他师弟了。
以防万一,他出声警示道,“师弟现在已经是出窍期了,你知道吗?”
怀妄没有说话,默然片刻又摇了摇头。不是出窍,是合体后期。
兼竹看他摇头不知他是出于什么心态,莫不是也起了什么耍人的坏心眼儿。
对面洛沉扬便轻嘲一声,“你果然不关注他。”接着他道,“我临远宗乃天下第一大宗,而师弟和我又是宗门内出类拔萃的弟子,便是放眼整个修真界,天赋也是数一数二的。”
怀妄这次没作出反应,似是在考量整个修真界的水准。
洛沉扬见他不说话,继续道,“我现在已快到出窍后期,论天资修为,也只有我能同师弟相配。”
兼竹本不打算出声,但他听洛沉扬几句不离修为,忍不住开口,“道友,修为并不是全部。”
洛沉扬没认出他来,闻言不认同他的话,“在修真界就是靠实力说话。”
“……”兼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同他说。他并非未乙,有教导洛沉扬的义务,况且洛沉扬也未必听他所说。
“走了。”身旁传来淡淡一声,接着手腕被怀妄拉住。
大概也是意识到这对话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怀妄不再同洛沉扬多言,拉着兼竹径自离开了隔间往楼下走。
洛沉扬眼见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没再阻拦。
·
出了酒楼,再次融入繁华的夜市。
兼竹被怀妄拽着手腕,感觉到按压在他手腕内侧的指腹微微用力。
倒不是心情不好,反而像是有些焦虑烦躁。
兼竹想不通,不知洛沉扬方才那番话中有哪里戳到了怀妄的点。若说修为,怀妄大乘修士天下第一,也不至于有修为上的焦虑。
亦或是自己说了什么叫怀妄在意?他想想又觉得自己似乎也没说错什么。
熙攘的人群自身侧来往,怀妄拉着他走在人群中,漫无目的一般。
兼竹稍快一步走到他侧前方,转头去看他面具下眼底的神色,“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师兄的话你不必在意。”
往前走出几步,怀妄开口,“我没有在意他的话。”
没在意他的话,那就是在意自己的话?兼竹回想了一下,他也只说了那一句“修为不是全部”,难不成怀妄不赞同他。
“我有说错什么吗?”
“没有。”怀妄说着“没有”,握住他的手却攥得更紧。
兼竹说的确实没错。正是因为没错,他心头才更加的焦灼。修为不是全部,兼竹也从不在意这些,他一直知道。
不然也不会看上修为比不上他的前夫。
但怀妄想着,像自己这般无趣的人,既不会逗兼竹开心,也不通晓兼竹喜欢的那些红尘之事,唯一的优势恐怕也只有这一身修为。
偏偏兼竹不在意这个。
那自己还有哪点能叫人喜欢呢?
…
两人随着人潮的推搡往前走,兼竹看怀妄又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小忧伤,便换了个话题,“这几天是什么节日吗?”
“什么?”怀妄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
兼竹朝四下里望了望——有不少小孩拿着烟花棒从街头跑过,烟花“呲呲嚓嚓”绚烂耀眼,星火迸溅。
“不知道。”怀妄说。
兼竹转头随手薅了个路人,“兄台,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被薅住的路人先是看了他二人的装扮一眼,“异乡人?诶也不对呀,从前日起到后两天都是夏桑日,九州四海之内都有这习俗。”
入了盛夏,蝉鸣声声,夏夜浮躁而喧闹,总得找个由头放松一下。
“不算是节日,只不过算是一种习俗罢。”路人补充。
“多谢。”同前者道别,兼竹扭头对怀妄感慨,“你看,人总能找到办法给自己创造快乐。”
怀妄“嗯”了一声,又继续往前走。
街边的摊铺一路延绵,橘红的灯笼映得街道灯火通明。有拿着烟花棒的小孩儿嬉戏闹闹地穿过人群,又被旁边的路人提醒着“小心”。
怀妄看着避让的人群,拉过兼竹的手腕将他换到里侧,微侧身将人护着。
兼竹深感其谨慎也堪称天下第一,自己好歹是合体后期,总不至于被烟花棒给炸了。
他笑了一声。怀妄听见那面具下那丝细小的气音,低头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我开心,随便笑笑。”
水蓝色的面具笼着旁边的暖光,显出几分柔和,怀妄一时心口怦然。明明没有看见兼竹的脸,只是隔着张面具他都能这般心悸。
小孩嬉闹的声音融入人群渐渐远去,怀妄对上兼竹带笑的目光,周围的人声依旧喧闹,却在他耳畔消减。
只余胸腔里一声快过一声的撞击,噗通、噗通……
“兼竹。”怀妄垂着眼睫了他一声。
兼竹抬眼而来,“怎么?”
未等他开口,忽而听见远处的半空中“咻”的一声响,哨鸣一般的声音被拖长。
两人转头望去——嘭!一簇盛大的烟花在深蓝的夜空中炸响,正落入他们的眼底。
紧接着又是“嘭嘭”几声闷响,成簇的烟花在夜空里接二连三绽开,似星辰散落湮没于夜色。
兼竹正看着,忽然心血来潮拉了拉怀妄的袖摆,把怀妄调整了个角度,“我给你看个不一样的。”
“什么?”
他稍稍前倾凑近了些,注视着怀妄。怀妄背后的穹顶盛放着团团簇簇的烟花,如流萤聚散,火树银花。
兼竹把眼睛睁大,“你看我眼里的,不一样的烟火~”
怀妄便看向他的眼底,兼竹的眼底此刻除了烟花便只映着自己。
他蓦地想起幻境中未遂的那个吻来。
当时觉得残缺的东西在这一瞬渐渐充盈,如同从月缺到月满——他希望兼竹眼里看到的只是自己,他不愿做谁的替身,也不想被人捷足先登。
心念一动,情思再难抑制。
怀妄抬起另一只手覆在了兼竹的眼前。兼竹愣了一下,“你把我的盛世烟花给盖灭了。”
“兼竹。”低沉的嗓音带着与平常不同的意味,怀妄叫了他。
兼竹若有所感,话头一刹。
嘭嘭的声音还在头顶炸响,混杂着四周喧闹的人声,来往皆是流动的人潮。深蓝的天穹下,鹭栖城里点亮了千万盏夜灯。
接着他感觉面具上传来细微的一碰。
怀妄覆住他双眼,俯身而下,隔着面具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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