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 赋林会。
**宗门共来了二十余人,席间蓬莱的乐心仙子、万佛宗的墟净大师、无极的逍遥道长几人正出声讨论着。
怀妄一袭银衫坐在首席,薄纱银冠衬得人如九玄之上的霜雪冰山。
但现在这座冰山隐隐有融化的迹象。
乐心仙子一番发言后正欲转头询问怀妄的意见, 朱唇启张,在对上怀妄唇角那抹浅淡的笑意时整个人都愣了愣。
不仅是她,坐在怀妄下首的墟净大师感受最为明显。他上次到访临远宗与怀妄同席相谈,只觉对方渺如云烟, 清清淡淡。
这会儿却如春风初临, 浑身散发着融融的暖意。
讨论正好告一段落, 墟净转向怀妄,“仙尊似乎心情不错?”
他这句话将席间众人的注意力都拉了过来, 在二十几人的视线下怀妄回过神来, 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经意地流露了过多情绪。
他方才是想到今晚便能回苍山见到兼竹, 又想到昨晚兼竹同自己传讯, 问他多久回去。是不是想他的意思?
怀妄一想到这里, 心底便不自觉地柔软,抑制不住浓情蜜意。
他目光向下扫过一圈,并未正面回答墟净的话,只稍稍收敛了思绪将话题带回来, “异况频发, 事关三界众生, 事已至此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若再出现堕魔之事,必定少不了万佛宗道友相助。但万佛宗道友协助渡魔, 也需有人从旁护法。”
“我们现在讨论的一是要选出护法之人;二是若有人背弃盟约,则还需执法之人。”
怀妄话落,众人频频点头,但也只是点头。若遇上打群架镇场子, 他们倒是一个都不会退缩,但要当这出头鸟往肩上担责,又有谁会心甘情愿地付出?
护法之人和执法之人的推选到此陷入了僵局。天音推天阙,天阙推逍遥,逍遥推照阳……推来推去又回到了原点。
最后还是斛曳真人拂尘一扬,说了声“要不暂且休息?”一众人等便抚掌称好,“对对,调整一下情绪,大家别伤了和气。”
怀妄淡淡扫了他们一眼,“便休息半刻时间。”
会议暂停,各宗门之人要么相互聊天,要么同门中之人传讯联系。
正闲聊着,乐心仙子忽然“诶”了一声。
她刚收到门中传来的消息,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外界一则八卦传得沸沸扬扬。
“你们可有收到传讯?说是那新上任的鲛人王十几年来头一次离开了北地之海,带着丰厚的聘礼,大张旗鼓地去临远宗求亲了!”
话落,一众哗然。
怀妄眼皮子倏地一抬,目光直直对向乐心仙子。
后者也恰好看过来,笑意盈盈的,“仙尊门中可真是人才尽出,竟有人能叫鲛人王千里迢迢去下聘,三界之内可都传遍了。”
柔和的气息一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低到恐怖的气压。怀妄眼底浮出冷色,“什么时候的事?”
逍遥道长也听说了,“刚发生的。那求亲的队伍阵仗极大,一路从北地去往鹭栖城,沿途的宗门世家都被惊动了!估摸着这时间也该到了临远宗了吧。”
“也不知是何人,竟能得鲛人王喜爱。”
“要么怎么是临远仙宗,哪怕是一名弟子也如此出类拔萃。”
众人说着纷纷向怀妄道喜,“临远仙宗真是名不虚传~”“恭喜仙尊,若临远宗同鲛人族结亲,也算美事一桩了!”
他们说着却看怀妄面色不佳,整张脸都黑了,搁在桌面上的手紧紧攥起。
离他最近的墟净大师侧眼瞟了瞟,只见怀妄身侧的问闲隐隐震动着,像是按捺不住就要出鞘……
“怎么了,仙尊?”
怀妄深吸一口气,按下心头焦躁的情绪——难怪昨晚兼竹问他何时回来?呵呵,竟是因为海里的那条鱼。
他额角青筋一跳,身下的座位像是扎了千根针,叫他再也坐不住。怀妄勉强稳住声线,“无事,会议继续。”
这会儿离半刻钟还有好久,众人一愣,“可是……”
怀妄,“刚才讨论之事本尊心中已有定论。”
乐心仙子问,“那仙尊觉得护法之人……”
怀妄,“本尊来。”
席间静了一下。逍遥道长,“那执法之人……”
怀妄,“本尊来。”
众人:……!!??
虽然不知怀妄为何忽然将两件事一道揽下,但总归不该他们负责,他们也乐得轻松,纷纷点头通过:“仙尊大义!”
“交给仙尊,再放心不过!”
“仙尊若有何需要尽管同我们开口,万死不辞!”
“嗯。”怀妄只应了一声便站起身来,会议结果已出,没有继续进行下去的必要了,“本尊还有事,先行告辞。”
他说完不等众人给出回应,闪身化作一道流光飞逝而去。只留下各大宗门之人面面相觑:仙尊这是怎么了?
一瞬疑惑后,他们又慢慢回过味儿来:刚刚是说了什么?
好像是说到临远宗一名弟子,正在被鲛人王上门求娶……
.
与此同时。临远宗外祥云漫天,鼓瑟齐鸣,银蓝色的鲛人族旗帜迎风招展。
念逻带着一众鲛人站在宗门外,每人手中都捧着箱箧,装满了海底的奇珍异宝。鲛人族十几年来头一次出了北地之海,为了他们新任的王求娶王妃。
兼竹正站在宗门门口,他右边是未乙掌门,左边是一众长老,身后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临远宗众弟子。
无数道视线在他和鲛人族之间来来回回:复杂,感叹,钦佩……
兼竹顶着众人的目光,听着念逻在前方发表爱的宣言。
“亲爱的妃……阿竹!年少初遇,一见钟情,虽有波折,不改初心。先前的求爱过于草率,今天的本王从头再来!”
念逻说着从身后摸出一枚箱箧当众打开,哗!两拳大小的深海珍珠闪着耀眼夺目的光芒,将现场瞬间映亮——
兼竹的双目被晃得狠狠一闭,眉心轻跳。
……大孝子。
孝子念逻还在叭叭宣讲,“阿竹,你可愿随本王回鲛人一族,做我十万里海底最亮的那颗夜明珠?”
兼竹缓了缓神睁开眼,心说那你还不如找怀妄,论发光谁也比不过他。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兼竹不便多言,他定了定神出声拒绝,“抱歉,陛下。我们种族不同不能谈恋爱。”
“嘶……”此言一出,周围吃瓜弟子倒吸一口冷气。
不愧是兼竹师弟,连鲛人王都能拒绝得如此干净利落,毫不留恋。
念逻顿受打击,“为什么?种族不是问题,只要有爱就好。”
兼竹看他的眼神写满了“慈爱”两个字。
念逻矫健的鱼尾瞬间耷拉下来,软趴趴地搭在地上。他顿了顿又往前滑了滑,滑到兼竹跟前,还想再争取一二。
“虽然之前有点误会,但经过这段时间,本王已经从丧父之痛和族人混乱中走了出来,又重新考虑了对阿竹的感情。我还是觉得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念逻可怜巴巴的,连自称都变了,“不如阿竹你就考虑一下我呢?我又贴心又专一,家财万贯全都归你~”
兼竹立场坚定,摆摆手道,“承蒙陛下厚爱。”
念逻对他的喜欢大抵还是出于第一眼的父爱悸动。加上自己曾帮助过他,难免生出孺慕之情,并非爱意使然。兼竹心里清楚。
更何况,要是不赶紧拒绝,拖到怀妄回来撞上,恐怕“前夫”的封印都要被刺激到失效了。
…
念逻闻言还有点小不甘心,“可是……”
毕竟是他的初恋,千里迢迢而来,不想就这么简单放弃。
然而没等兼竹再开口拒绝,一旁看了很久的洛沉扬终于没忍住上前一步,“陛下,我们师弟已经拒绝了,别叫他为难。”
洛沉扬站在二人中间,一袭苍色的阴阳双鱼弟子服将他衬得身姿笔挺。胸前的徽章和流穗彰显着他首席大弟子的身份。
他这一站出来,四周吃瓜的弟子骤然一静。
一直没出声的未乙见状眉心微皱,嘴张了张又闭上。他这大徒弟一向温和知礼,此举着实有些失礼了。
但既然已出声插手,在外人面前未乙还是维护着自家大徒弟的尊严,没有立马喝住他。
洛沉扬这一出不仅让兼竹一愣,就连念逻也是一下怔在原处。
不过念逻是谁,他连怀妄都敢阴阳怪气,眼下只是一名弟子罢了,还能管他的事?
念逻面上一沉。在没有对向兼竹时,他身上竟隐隐有了一族之王的霸气和沉稳,“本王追求王妃,同你有何关系?”
外放的气势并没有吓退洛沉扬,“兼竹是我临远宗的师弟,我身为师兄自然要维护他。”
念逻的情敌感应也是敏锐,见状哪还能不懂,“哼,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以为本王不知道你的心思?”
洛沉扬被当面戳破,神色乱了一瞬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不管如何,师弟既然已经拒绝了陛下,陛下也该知趣。”
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念逻火气一下上来了,“你是何人,敢同本王这样说话。”他说着嘀咕道,“真是比怀妄还让人不爽。”
怀妄仙尊的名讳从他口中嘀咕出来,围观众人瓜心四起:……敢情还认识仙尊?
兼竹一听他提怀妄,立马想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不等他开口,念逻又委屈地转向他,“本王特意挑了个怀妄不在的时间过来,怎么还要被人干涉呢?”
咯噔!众人心头一惊。
就连未乙掌门都微微缩放了瞳孔:这话是什么意思?
鲛人王要求娶兼竹,仙尊会从中干涉?仙尊为什么要干涉?
近日来的流言再次浮上他们心头,原以为是扑风捉影的玩笑,却因念逻的一句话而变了味道。
在众人惊疑不定之时,兼竹只差没拿手去捂住念逻的嘴——住口,逆子!
无意将怀妄说漏嘴就罢了,他最怕的是念逻再说下去,会把自己当初借口闭关、偷偷溜出临远去北海之地的事说出来。
兼竹赶紧双手合十,“时光早已过去,往事不必再提。”
然而他的制止落在众人眼里,又是一番别的意味:他在急,他在慌,他在欲盖弥彰……!
…
兼竹这边话音落下,念逻果然乖乖不再提及。
但没等兼竹松口气,转眼念逻和洛沉扬又争执了起来。
争执中,念逻一把拉住兼竹的胳膊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抬着下巴冲洛沉扬道,“你又不是阿竹的谁,少管闲事。”
洛沉扬闻言,眼里浮出一丝淡淡的戾气,将平日的温和礼让都丢在了一旁。他按住念逻拉着兼竹的那只手,“放开他!”
兼竹垂眼看着他们三人胳膊上的叠叠乐,“……这样吧,不如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放手。”
两人,“不放!”
兼竹,“……”毁灭吧。
眼看他们都上了手,未乙终于出声喝住洛沉扬,“沉扬,不得无礼!”
拉扯的动作停下,洛沉扬转向未乙掌门,似还有些不服气,“掌门师尊!”
兼竹看着自己起了褶皱的袖袍,开始思考要不要假装愤怒而又失望,然后甩着袖子转身跑走……以脱离眼下这一混乱的场面。
正在这时,四周忽地传来一阵低呼——只见一道流光自天际划来,落到几人跟前。
那道银色的身影落在眼前时,众人先是一呆,接着心底难免沸腾起来。
“仙、仙尊!?”
“仙尊怎么会来……”
怀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银色的外袍在落地时灌了风,“呼啦”落在身后。一缕额发自眉骨处垂下,发梢扫过眼睫。
在看到三人拉扯在一起的手时,怀妄未有一丝迟疑,伸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握在了兼竹腕上,随即稳稳一拽——将后者从二人之间拽了出来。
接着他松开了手,看向面前的洛沉扬和念逻。哪怕有所收敛,后两者依旧能感受到迎面而来那料峭的寒意。
不远处,围观弟子一阵激动: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人群中的许师姐在心底无声尖叫:我靠我靠,要打起来了!
…
兼竹被怀妄拉到身后时还没回过神:说好的晚上回来呢?
回过神后又是一惊:完了,该不会要解除封印了。
他抬头看去,从侧后的角度只能见着那紧绷的下颌,“仙尊……”
怀妄没有回头看他,只转向洛沉扬,“成何体统。”
洛沉扬嘴唇抿紧没有回话。怀妄冷冷的目光又铡向一旁的念逻,“大庭广众,拉拉扯扯,鲛人王陛下是不懂得自重?”
洛沉扬不敢以下犯上地回怼怀妄,念逻却没有这份顾忌,他呵呵道,“那仙尊刚刚又对阿竹拉扯什么?”
怀妄,“避免他不堪尔等烦扰。”
念逻,“拙劣的借口。”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来来往往的气势不输当初。中途好几次兼竹的嘴都张开了,但找不到插话的时机,又被迫闭上。
·
场面愈演愈烈,有了怀妄插手,就连未乙掌门都不吱声,干脆站在一旁看戏。洞迎还大方地分了他一小把瓜子儿,“要不要一起吃?”
未乙麻木地接过来,“多谢你了。”
比起掌门的矜持,下面的弟子就要沸腾得多。甚至已经有人开庄,押最后到底是谁能胜出。
这次何师兄没有下注,他正双手合十在心底疯狂呐喊:苍誉兄,你究竟在哪里!
许师姐捂着嘴咯叽咯叽地笑:仙尊冲冲冲!
火星四射的场面中,最后还是忍无可忍的兼竹有了动作。他捞起自己一边的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小红点。
几人的视线一下转过来。
念逻,“咦,这是怎么了?”
兼竹同他展示,“你看,我对海鲜过敏,我们不合适。”
众人,“……”
念逻,“……”
念逻鱼尾拍得啪啪响,“这都是你的借口,你就是想拒绝我!”
怀妄淡淡,“这不明显?”
半天没插上话的洛沉扬逮着机会开口,“陛下知道就好。”
念逻哽了一下,又瘪着嘴委屈地看向兼竹。兼竹不吃他这套,“你别这么看我,这都是天意。”
念逻又看向身后的聘礼,“那这么多聘礼……”
兼竹,“用来投资理财多好。”
“……”
一番说辞之后,念逻这才恹恹放弃。
他在怀妄似能将他削成鱼片的目光中,垂头丧气地领着鱼队回了北地。
…
鲛人族一走,临远宗门口一时只剩下门中众人。
兼竹身侧还站着怀妄,两人方才拉拽只是一瞬,但之后一直站得最近。
场面一度变得耐人寻味。
未乙将瓜子壳揣回袖中,出声打破僵局,“仙尊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怀妄转头瞥了兼竹一眼。众人见状,心底暗自猜测:该不会是听说了鲛人王要来求亲,特意赶回来的……
但只是一眼,目光又收了回来,“结束了,就回来了。”
未乙,“原来如此。”
怀妄说完没过多停留,侧头叫上兼竹便抬步离开这里。他临走前从洛沉扬跟前路过,淡淡地扫了后者一眼。
洛沉扬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两人擦身而过,视线对上。
随即一触即分,怀妄带着兼竹径直回了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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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苍山的那一小截路上,兼竹的思绪瞬息万变,飞速思考着一会儿开口的措辞。
是绝地求生,还是先发制人……
腕间忽地一紧,却是怀妄抓住了他的手腕。离了众人的视线,怀妄又靠了过来,兼竹转头看去只见前者那紧绷的侧脸。
“怀妄?”他叫了一声。
怀妄没有应声,席鹤台自下方急速掠过。兼竹被他带着穿过苍梧林的上空,直到落向那处灵潭时,这才回过神。
“哗啦——”两道身影直直坠入潭水中。
潭水早在怀妄改造苍山时就升高了温度,这会儿四面八方的灵泉包裹着身躯,并无丝毫寒意,反而疏解了浑身的疲乏。
兼竹浑身湿透,外衫和中衣都贴在了身上,发丝散落浮在水中。他愣了愣,接着身后就贴上一道身躯。
怀妄自后方将他拥入怀中,一双胳膊紧扣在他腰身上。出乎兼竹意料,怀妄并未提及方才之事,只如一只大型犬般将脑袋搁在了他的肩窝里,埋头蹭了蹭。
兼竹心跳骤然加快,湿透的衣衫放大了相贴的触感。他握住怀妄水下的手腕,微微侧头,“这是做什么呢,怀妄?”
那双有力的胳膊将他往怀里勒了勒,怀妄紧闭的眼睫轻颤着,沾了些溅起的水珠。
他偏头,温热的唇擦过细嫩的脖颈,“好累。”
呼吸扑落在敏感的脖颈间,有些酥痒,兼竹伸手拍了拍他的狗头,安抚他的长途奔波。忽地,一阵细微的刺痛落在颈侧,兼竹没忍住闷哼一声,“嗯…!”
那刺痛一路落下去,“还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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