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落在属于怀妄的那件银衫上, 如一片干净的雪地被碳色沾染。
兼竹眼底眸光清冽,睫毛一垂看向捏在他下颌的那只手。
下一瞬天道面色微变,忽地退开。却是避让不及——“砰”一声闷响, 被一柄木质长瓢又快又准地砸在了脑门上!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他退开两步,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瓢砸得愣了愣。
兼竹手持长瓢, 另一只手在肩头的外衫上拍了拍,“这瓢还是不如鞘。”言语之间颇有惋惜之意。
天道轻佻的神色一敛, 眼底似沉着巨池深渊, “看来你是不乐意。”
“显而易见。”兼竹没同他废话,直接抽出长鞘抽向他。一道屏障倏地隔在两人之间, 长鞘一击落上去, 并未伤及天道。
“不识好歹。”天道落下一道阴冷的声音。
鞘端再度指向他,兼竹开口辨识, “歹人。”
他盯着兼竹看了几眼, 忽而又撤了屏障, 意味不明地笑道,“这不过是我的化身,你要捅便捅。你灭一次化身, 我便从他们身上抽一次修为, 看看最后枯竭的到底是谁。”
兼竹闻言动作停了下来,持鞘的那只手垂在身侧。
天道化身远不及天道主体, 依照前两次的情形,若他全力一击对面未必是他的对手。但天道所说也并非危言耸听, 他这次敢大剌剌地出现在苍山,就代表他有恃无恐。
不动摇主体,化身不死不灭。
见兼竹停下, 天道面上浮出得意之色。正待说什么,神色又是一变。他朝着主峰的方向看了眼,“啧”一声化为一缕黑烟飞速离开。
银白的身影只在一刹便近了苍山,滔天的问闲剑意直追那黑烟而去——怀妄冷峻的面容衬着背后的崇山叠岭,似比那山峦更具压迫感。
剑意贯穿了黑烟,下方兼竹叫了他一声,“怀妄。”
他转头看向兼竹,在这停顿的片刻黑烟一瞬消失在了眼前。
怀妄转头看着天道化身离开的方向,握剑的手收紧,眼底杀意遮掩不住。他顿了顿这才稍作平息,落到席鹤台上。
问闲入鞘,怀妄拉过兼竹,“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兼竹表功,“我给了他一瓢。”
怀妄先是反应了一下这个量词,接着视线落到一旁舀水的木瓢上,“……”
画面感极强,连他都忍不住默了好几息。怀妄缓了缓神,问道,“刚才为何叫住我?”
“天道的灵力抽取自四方修士,若化身被灭,最终受害的还是那些被他蛊惑接受‘传承’的人。”兼竹说,“要打就打他本尊。”
怀妄皱眉,“棘手。”
确认了兼竹没受伤,两人又自苍山内排查了一圈。天道此次能在不惊动苍山阵法的情况下出现在席鹤台,说明苍山也不算安全。
兼竹随手丢下几道阵法埋在林间以防万一,“当时的传送阵果然是天道所为。这盘棋布得如此之早,没想到现在终于用上了。”
想到对方用这传送阵来了一趟又飞快离开,怀妄不由拧眉,“他来做什么?”
“勾引我。”
“……”
怀妄停在原地,一瞬又起了杀意。兼竹连忙补充,“……为他所用。”
杀意稍稍收敛了点,怀妄抬手蹭了蹭兼竹的脸颊,“说明我们的确威胁到他了。”
“可喜可贺。”兼竹啪啪手,又问他,“未乙掌门什么情况?”
“说是修炼时冒进,不小心导致真气逆行,堵塞了其中一窍经脉,需要静心调养一段时间。”
“你替他看过?”
怀妄摇摇头,“不是所有人都能任他人查看自己的经脉。”
兼竹点头表示理解,又向怀妄敞开双臂,“你看,我对你就很大方。”
怀妄手指一动,没忍住伸手将人拉入怀中,红着脸道,“我对你也很大方。”
心意相通,怀中充盈。怀妄心脏砰砰直跳,还没等他温柔地亲吻兼竹的脖颈,便听耳畔一道声音嘹亮——
兼竹高昂,“我们真是品德高尚!”
怀妄,“……”
.
另一头,未乙掌门卧房内。
洞迎和归庭站在榻边,看向靠在榻上的未乙。后者面色虚弱,轻微的呼吸扑在胡须上,须发微微颤动着。
“掌门……”
一只干瘦的手抬起来止住了洞迎的话,“我无事。”未乙说着又转向站在榻脚的大徒弟,“沉扬,你现在修为几何?”
洛沉扬,“回师尊的话,弟子若潜心闭关,佐以灵丹妙药,不多久便可破分神期。”
屋中静了一息,接着被诧异的声音打破了平静,“分神!?”
不只是未乙,就连一旁的洞迎和归庭也刷地转过头来,不动声色地察看洛沉扬的修为。片刻之后,神色中难掩震惊。
要知道修为每跨一个境界便是鸿沟,多少人停滞在出窍后期,几十上百年也跨不入分神。若他们没记错,洛沉扬跨入出窍才没过多久。
即便如此,他在三界之内也算得上是天才。
甚至有人将他同怀妄仙尊作比较,猜测到底是谁的天赋更高。
未乙怔了怔直接撑起身来,“你所言当真?”
“弟子不敢欺瞒。”
不大的卧室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归庭和洞迎相视一眼,同时看出对方眼中的惊骇:他两人如今也不过是分神,但经历的岁月要比洛沉扬多出数倍。
以后者这天赋,迟早能步入大乘。
……
良久,未乙摆摆手,“沉扬,你先下去。”
洛沉扬抬头看了他一眼,未乙慈眉间生出些细纹,难得有了老态。他应道,“是。”
白杨般挺拔的身姿带着年轻人的朝气。随着那道身影转身出了屋门,未乙轻叹一声,“江河日暮,总会有新的朝阳升起。”
归庭身躯一震,听出他话中的意味,“掌门。”
“我如今卧病在床。天下第一仙宗总得有人来挑起重担,沉扬乃下任宗主第一候选人,修行一日千里,不出二三十年恐怕就能赶上我们。”
“可他还太年轻。”归庭皱眉,“再说,掌门你休整一段时间又能重回巅峰,倒也不必如此着急……”
“年轻有年轻人的冲劲,况且门中不还有你们?”未乙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沉默半晌,他转过头偏向床榻内侧,“择日叫上其他长老一同讨论,今日我先歇下。”
归庭和洞迎见状便不再多留,“掌门好生休息,门中之事可放心交与我们几人。”
“有劳你们。”
二人说完转身出了屋门。
门扇自身后关上,只留下两名弟子守在门口,齐声道,“恭送两位真人。”
.
未乙他们对下任掌门的讨论并未对外公布,除几名长老外其他人不得而知。
怀妄向来不参与门中会议,也鲜少干涉门中决议,未乙几人熟悉他的作风,在讨论出结果之前便未去叨扰。
他们那头没有告知,怀妄这边也没去关注,毕竟他还有别的要紧事——帮兼竹提升修为。
确定了“冲破大乘”的目标后,兼竹罕见地勤奋了起来。
他勤奋,怀妄比他更勤奋。天天拉着人就往灵潭里扎,日日夜夜地铸剑锤炼。
一次铸剑短则半日,长则一两天。若不是还顾及着兼竹要劳逸结合,怀妄的铸剑估计能不分昼夜,日耕不辍。
即便如此,兼竹也得时不时向学堂请假。
长老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窗们习以为常,并偷偷磕上。
在铸剑将近大半个月后,兼竹终于提出了抗议。他将怀妄凑上来的脸扒开,重整外衫,“先停几天。”
怀妄站在一旁替他整理后面的衣衫,“为什么要停?修炼就是要一鼓作气,你现在的修为……”
“我现在的修为已经到了突破的临界点。”兼竹说,“最近涨得太快了,得停下来巩固一番。”
“……”
他这副说辞有理有据,怀妄提不出任何异议,只能遗憾地应下来,“你离突破应该是快了,我这几日去搜罗一些护身的法器。”
“是得好好准备。”兼竹笑了一下。
他虽然是剑灵化形,汇聚了山河之灵韵,不管是修行还是渡劫都占据着先天优势。但难保天道不会抓住这次机会在雷劫上做手脚,把他往死里劈。
兼竹揣起袖子,目光越过潭边落泉看向远处的云海,“只要扛过雷劫,我们就成功一大半了。”
…
他们这边在为渡劫做着准备,山下“蒹葭苍苍”新版话本的发售也如火如荼。
三部话本都校对完毕,上面“苍誉”的名字全改成了“怀妄”,有关修为的部分也做出了调整。
更正的话本情节有所改变,吸引了大波弟子前来购买。良心商家江潮云推出了“半价折扣以旧换新”,发售现场一时火爆。
何师兄、许师姐二人在摊位上帮忙清点着,卖了大半日,排队的人群才有所消减。
三人终于歇了口气,边整理话本边闲聊起来。
江潮云颇有成就感,“写话本苦是苦了点,但一想到笔下的人物竟是怀妄仙尊,这样的话本三界中独一份——那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何师兄补充,“既不失爱与热忱,又能发家致富!”
“没错。”江潮云看了眼搁在一旁的灵石袋,“我从小就是族中旁系,很难想象我还能有这么富的一天。”
许师姐拍拍他,“苦尽甘来。”
江潮云“啪”地双手合十,面向苍山,“感谢仙尊,感谢兼竹,感谢蒹葭苍苍,带领百姓致富。”
另外两人也跟着“啪”地拜拜。
正拜着,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呵?又在靠卖洗脑包发横财。”
阴阳怪气的一声叫阖目的三人都睁开了眼,只见摊位前方正站着江殷几人。江殷身侧一名弟子拉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多言。
江殷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江潮云。
大概是顾忌何师兄、许师姐二人的修为,他没有以往那般嚣张跋扈,但出口的话一如既往不动听,“知道你那好道友攀上了高枝,你不遗余力讨好的模样还真是费劲。”
“你说什么?”江潮云刷地站起来。
何师兄也刷地站起来,“注意你的言辞!”
江殷身侧几人纷纷退开一小步。江殷虽也有些怵,但他就是见不得江潮云这春风得意的面孔——明明是个处处不如自己的旁系,凭什么在门中混得风生水起?
他硬着头皮道,“门中谁不知道是兼竹千里追来纠缠不清,仙尊一直不出面承认,不就是不愿同他扯上关系?”
“你放屁!”江潮云气得爆了句粗口,胸膛起伏着,“仙尊都亲口承认了,他心中唯有兼竹一人。”
许师姐声援,“对,还陪着我们师弟上课呢!”
“话本编得连自己都代入了吧?”江殷左右看了眼同窗,“我们可没亲眼见过。”
当日怀妄掉马的地方在门中高修弟子的学堂外,如江殷这般筑基期弟子未见得盛况,大多都是听说。
但传言既然有正面,也少不了负面的。
许师姐一想到这半个月来零零碎碎听到的流言就气得想跺脚——什么凭借美色蓄意引诱,什么被人抛弃还死缠烂打追到宗门……
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他两人分明就是情投意合,如此般配!
“江殷,你不就是嫉妒兼竹修为比你高。”江潮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之前你被他的修为打过脸,现在终于逮着兼竹和仙尊修为上的落差,趁机处处诋毁。我看那些流言就是你传出来的!”
江殷并未否认,像是仗着对方没有证据,“修为上的落差总不是我编的吧?一个出窍,一个大乘,难怪他兼竹要千里追夫。”
“不许你污蔑蒹葭苍苍的纯洁性!”何师兄厉声喝住,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若不是门中规定弟子之间不可私下决斗,估计他下一刻就要冲上去给这小人一棒槌。
“对,师弟才不是攀高枝。”许师姐说,“他们是真爱!”
江殷似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是真爱还是攀高枝,只有天知地知,他兼竹自己知。”
他说着顿了顿,话头一转,“亦或是他二人果真如此情深意切,能让上天来替他作证?”
让上天作证,那还不如叫仙尊来亲笔题词!
江潮云三人被他的无理要求气得面红气粗,江潮云本打算传讯给兼竹让仙尊出面证实,一通传讯打过去,对方却毫无回应。
见状,江殷得意更甚。
拿不出有力的反击,江潮云只好看着前者扬眉吐气地转身离去。
一步踏出,山间忽而风起。
“呼……”卷起地面的落叶,翻过摊位上的小话本,书页“哗哗”作响。江潮云一把按住话本,转头看向起风的方向。
正待离开的江殷一行人也停下了两步,转头看去。
只见天边涌来大片黑压压的乌云,似有恐怖的能量积蓄其中。漩涡般盘绕在巍峨的苍山上空,整个天穹都被阴云笼罩着,便是连前方的群峰都显得不堪一击。
轰隆——!
一道银蟒自众人眼前划破青穹,象征着突破大乘的九天雷劫直落入了苍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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