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寝区,东上阁内。
武则天摒退左右,连高延福也只能站在阁门外候旨。
武则天高坐御榻,看看下首分坐两旁的太平和安定,沉声道:“说说吧,你们又为何事闹腾起来。”
安定公主抢先尖声哭诉道:“陛下!您要为儿臣做主啊!太平她为了一个乡野庶民,就指派手下殴打张昌义!把他打得半死!”
太平公主低头看着自己指甲上刚用豆蔻涂抹的鲜亮颜色,唇角上弧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武则天回京路上,对这件事已有所耳闻,皱眉道:“什么乡野庶民?安定,你把话说清楚。”
安定公主恨恨道:“就是太子从房州带回来的曹悍!太平大张旗鼓把他从监门率调往亲府,张昌义不愿放人,就被太平府上的典军常元楷暴打一顿!”
武则天眉头愈深,太平公主不慌不忙地嗤笑道:“姑祖母可真会颠倒黑白!明明是张昌义对我出言不逊,骂我是二嫁之妇,才被我手下人教训的,跟曹悍有何干系?姑祖母偏偏要扯上他,是何用意?”
安定公主被这声姑祖母气得浑身发抖,委屈地朝武则天哭诉:“陛下,儿臣不活啦!太平分明是在羞辱儿臣!”
太平公主轻哼道:“姑祖母乃是高祖皇帝的女儿,这神都城谁人不知?如今李家宗室里,就属您老人家辈分最高,我这当侄孙女的,难道称呼的不对吗?”
安定公主“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只觉受到百般羞辱。
太平公主长眉微挑,脸庞上满是得意笑容。
武则天狠狠瞪了太平公主一眼,略显不耐烦地道:“别哭了!太平,你也给朕闭嘴!”
安定公主“嘎”地一下止住哭声,褶皱满布的脸上涂抹厚厚脂粉,眼泪水一冲,一道道白印痕显现,当真像见了鬼。
“张昌义竟敢口出污秽之言?”武则天沉着脸。
安定公主恼恨地剜了眼太平,吞吞吐吐地道:“争吵之时,或许确有一些激动之下的不当言论...但七郎他绝对没有故意辱骂太平的意思!”
武则天挤按眉心,只觉有些头疼,冷声道:“张昌义言语不敬,被打也是活该!朕看他这正率也别当了,去左春坊做个正六品下的司议郎,你回去好好管教,要是再生事端,就给朕滚出神都去!”
“嘻嘻~圣人英明!”太平公主娇笑道。
安定公主见皇帝动了火气,也不敢继续纠缠,只得万分不甘心地咬牙低声道:“儿臣领旨~”
太平公主笑道:“安定姐姐,回去好好管管你的七郎,省得他整天给你惹事生分!这次要不是看在姐姐的面上,他这条小命早就没了。”
安定老公主脸皮发颤,恨声道:“那邓尚志和范永德二人又在何处?”
太平公主把玩着指甲,淡淡道:“死了。这会儿,应该埋在神都城外哪座荒山了吧!”
安定公主泛黄老眼睁大,手里拐杖咚咚砸响,语气发颤:“还说曹悍跟你没关系?那二人是我派去给他点教训的,你为何跳出来插手?你可知他二人乃是温挺的部曲出身!”
太平公主凤目泛冷,冷笑道:“他二人身为左金吾校尉,马球场上意图行凶伤人,致使本宫受到惊吓,本宫就是蓄意报复,难道不行吗?”
“你!强词夺理!欺人太甚!”安定公主拐杖砸得咚咚响,老脸上满是怨毒之色。
武则天脸色很难看,她算是听懂了。
常元楷打了张昌义,安定不敢找太平报复,就迁怒到曹悍身上,派人想在马球场上暗下毒手,没有成功,派去的两人反倒死在神都城外,而出手之人正是太平。
安定派去的两人曾经是温挺的家臣,温挺是安定的第一任丈夫,太原温氏子弟。
温挺的父亲温彦博和伯父温大雅,乃是大唐的开国功臣,高祖、太宗两朝元勋。
武则天抚了抚额,头疼的愈发厉害了,颇为恼火地道:“胡闹!简直胡闹!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
太平公主起身提着裙裾坐到武则天身边,讨好似的为她捏肩,撒娇道:“儿臣不光眼里有,心里更是装着陛下呢!至于安定姐姐,儿臣就不知道了,或许她仗着自己辈分高,以为可以跟陛下平起平坐也说不定!”
安定公主吓得脸色大变,急忙拐杖一扔跪倒,尖声叫道:“陛下不可听信太平诬陷儿臣!儿臣绝不敢对陛下有分毫不敬啊!”
武则天瞪了自家这个无法无天的女儿一眼,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你也休要再聒噪!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两个都给朕安分些,不准再生事端!”
“圣人英明!儿臣遵旨!”太平公主亲昵地抱着武则天的手臂,还不忘朝安定公主挑眉弄眼。
安定公主面皮颤了颤,万分不甘地低头:“儿臣知道了...”
皇帝摆明了不愿深究,她派去的邓范二人算是白死了。
“安定,你先退下吧,朕和太平还有事要商议。”
武则天淡淡说了声,高延福迈着小碎步进殿,恭送安定公主离开东上阁。
待阁中只剩母女二人,武则天神情严肃起来,沉声道:“月儿,你老实跟为娘说,这两件事和曹悍究竟有没有关系?”
太平公主半趴在案桌上,手撑着下巴,斜倚身子,宫裙下丰腴的身姿曲线玲珑。
“娘,是我看曹悍马球打得好,才想起调他去亲府,为东宫马球队效力,马球队的成绩好,七哥脸上也有光。
至于杀邓尚志和范永德之事,一来,是那日女儿的确受到惊吓,心中恼火。二来,也是为报复李淑云纵容张昌义辱我之仇!和曹悍能有什么关系,母亲莫要多心。”
太平公主漫不经心地随口回道。
武则天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脸色恢复柔和:“如此便好。”
顿了顿,她凝望着女儿轻声道:“月儿,母亲知道你不喜欢武攸暨,但你们现在毕竟成了婚,还生了永和,往后应当好好过日子。李武两姓能否和睦相处,关系到大周的江山安稳,你是朕的女儿,就要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太平公主俏脸忽地变得淡漠,她慢慢端坐身子,沉默了会,朝武则天拜首,语气淡然地道:
“儿臣知道陛下良苦用心,所以儿臣甘愿嫁给武攸暨。儿臣生下永和,就是儿臣对陛下的交代。我李令月身兼李唐和武周血脉,有国朝第一公主之称,既然享受了无上尊荣,自当承担起属于我的责任!”
太平公主双眸平静的望着武则天:“可是陛下不应该再强迫儿臣爱上一个为了当驸马,情愿亲手杀掉结发之妻的男人!”
武则天眼神复杂地望着女儿,低声道:“你心里还是放不下薛绍?还在怨恨朕?”
太平公主惨然一笑,眸子里满是哀伤和凄婉。
“时隔多年,其实儿臣心中早已放下。儿臣明白,当年陛下登基在即,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有些事不得不为。薛绍他...为了护佑家族不受牵连,宁愿把所有罪责揽到自己头上。他死了,薛家便得以保存,这是他的心愿,也是他的宿命....”
太平公主的声音很幽冷,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下,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
“此事,终究是为娘对不起你。”
武则天怜爱地抚了抚她的面颊。
太平公主轻轻抽噎了下,展露那倾城笑颜,双眸中却是泪花闪耀:“可是母亲,薛绍死了,孩儿的心也跟着死了,武攸暨他不是薛绍,孩儿也决不会再爱上第二个薛绍!”
武则天沉默,半晌,一双苍老却威严十足的深邃目光注视着她,语气中透出一股不容置疑:“你和武攸暨如何相处,朕不会再勉强,但是,你武氏之妻的身份绝对、不允许、有任何改变!”
太平公主笑靥如花,眼泪却夺眶而出,双手相叠贴在额头上拜倒:“儿臣,遵旨!”
她起身告退出了东上阁,离去时双肩不住颤动,脚步有些许踉跄。
武则天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阁门外,幽深的眼眸闪烁莫名寒芒,原本温暖如春的东上阁,在这一刻竟然变得冷如寒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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