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和韩世忠针对当前战局作出了不同的判断,其实并不是源于军略见识高下而形成的分歧,而是不同角度看问题必然会产生的偏差。
说白了,韩世忠只是一军之将,很多时候只需要考虑打仗本身的问题。
而李纲却是总揽淮南东、西两路军政事务的宣抚使,必须站在更高的角度考虑更复杂的问题。
韩世忠也从李纲的两个问题中便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过于简单,当即垂手做恭听状。
近一年来,挽救大宋江山社稷的重任几乎全压在了李纲一个人的肩上。
以文士之躯鼓舞屡败之师对抗强敌其实算不了啥,治理国政的无力感和无休止的朝堂争斗,才是让李纲心力憔悴的最大因素。
仅仅一年时间的磋磨,便让这个年仅四十三岁的壮年看起来仿若五十好几的老者。
近一年的沉沉浮浮,也让原本刚猛激进的李纲沉稳了很多,同样沉默了很多。
但面对同宋两国大战可能再起,自己又回天无力的压抑感,其人今天却有很多话想对韩世忠讲。
“良臣,大宋国运败落至此,非一人之祸。若要追究祸国之罪,自道君以下文武众臣,包括你我在内,谁又能免责?
国运如此,若要中兴,须得君臣上下齐心协力。
当务之急乃是阻击强敌,解除大宋社稷随时都能覆亡的危机,文武殊途,此事却必得你这样有勇有谋的战将才能力挽狂澜!”
在以文驭武的大宋王朝,从堂堂宣抚使相公嘴中说出“战将才能力挽狂澜”的话,绝对不是一句简单的感慨而已。
这代表着经历了社稷危亡的大动乱后,一些士大夫开始真正反思大宋的问题根源。
尽管,类似李纲的这种思想认识转变并不具有典型性。
文贵武贱,文士视武夫为贱徒走狗者,仍是当前主流。
但不可否认,正是这些剩余的极少数挑起了挽救大宋的重担。
心高气傲的韩世忠原本最是看不得高高在上的文士,还经常编排一些歪诗嘲弄满嘴仁义道德背地里却男盗女娼的酸儒。
可在李纲的身上,其人却能清晰感受到为救大宋危亡而不顾一切的付出与牺牲。
韩世忠是个眼里只有个人富贵等现实追求的人,其实并不能理解李纲这种莫名其妙的使命感,却不影响其人对后者这种使命感的敬重。
“相公谬赞,世忠不敢当!”
“不,你当得起。而且,必须当得起!”
宣抚相公的话很严肃,而且话中有话,韩世忠不敢再谦让,只能继续垂手恭听。
李纲很满意其人的态度,接着语重心长地道
“争城掠地只能胜一战,而不能赢一国,若要救大宋,就不能只盯着寿春府、光州这片弹丸之地,眼光还要更长远才行。
我且问你,同军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候攻入寿春府?大同此举究竟是为了所谓的平定动乱,还是借机敲诈大宋,抑或发动两国大战的前兆?”
韩世忠被宣抚相公接连不断的问题问得有点冒火,他又不是敌人肚子里的蛔虫,如何能知道他们的具体想法?
而且,其人只是淮南路宣抚使司下的一军之将,负责的也只是数州之地的防务,就算知道了同军的大战略又有什么用?
最终不还是得面对在寿春府和庐、濠等州与同军争胜败得失?
战阵杀敌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更多的时候还是以力破巧,大的战略自然要考虑,但局部战场战斗就不能考虑那么多。
所谓的庙算是打仗前的事,真上了战场,反而比拼哪方犯错更少反应速度更快,就不能犹犹豫豫,前怕狼后怕虎,干脆别打仗算了!
要是换成以前的韩五,绝对听不进李纲这些七拐八绕的话。
但十余年时间的军中磨砺,早让这个当初只知道舞刀弄枪的绥德汉子学会了冷静思考。
李纲顾虑的并非战术层面的输与赢,而是同宋两国会不会因寿春府局势而爆发大战的问题。
之前的情报显示,部署在京东和淮南的同军足有一个军数万人,而攻入下蔡县的兵马却仅有几千,只是其中很少得一部分。
该部若是同军的前锋,那大同下一步的目标将不可能只限于寿春府一地。
濠、泗、楚三州和涟水军等地都有可能是同军下一步的进攻方向。
李纲认为韩世忠以寿春府为饵诱使同军向西攻击李成的建议,必须建立在同军发动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平定动乱”,战争范围也限制在寿春府附近的基础上。
但同军始终掌握着战场主动权,他们最终会在淮南西路投入多少兵力,采取何种攻击路线,实现什么战术目标等等,都有很大的选择空间,并不会受宋军的指挥。
反倒是淮南宋军兵力虽众,战力和士气却远不及同军,又因为之前李福兵乱导致各地兵马的任务由对外防御转为对内围剿,肯定会被同军的军事行动所牵制。
这种情况下,还指望引同军攻击李成,待两败俱伤再坐收渔翁之利,显然有些一厢情愿。
其实,韩世忠的想法并没有这么复杂。
其人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是基于统兵战将一切战术只为获取最大军功的习惯。
这一点在宋军中是再正常不过的常识。
正是所有人都清楚这点常识,才会出现打了胜仗一窝蜂抢功劳,打了败仗又争相逃跑不管友军死活的乱象。
但冷静下来后,韩世忠很快想明白了自己又想保存实力又想立功,才忽略了同宋两军根本差别这个最重要的问题,当即便向李纲认错。
“世忠思虑不周,谢相公教诲!”
不过,其人虽然认了错,却还是坚持自己之前的意见,不愿意打必败之战。
“但我部军心未附,不堪远程奔袭,还请相公明鉴!”
李纲不过是心忧时局不得不考虑方方面面的问题,又因站位不同,才能比韩世忠看得更远,其实还是纸上谈兵。
真要临阵对敌,哪里有时间给你左思右想?
瞻前顾后只会错失战机,反倒是像韩世忠这种选准目标后就一股劲莽下去的战将,才能在关键时刻才能以力破巧。
而且,韩世忠说得也没错。
新降之军人心不稳仓促之间没法上战场的问题确实客观存在,不解决这个问题,再高明的战前谋划都没用。
可是,为天子牧守一方,哪能只想军事问题不想政治上的风险?
有些仗,就算明知道打不赢,也得硬着头皮打。
念及此处,李纲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
“军心未附?本官且问你,坐失一路首府沦陷之罪,你可承担得起?”
“相公,俺——”
韩世忠目瞪口呆,这个话题他不敢接。
其人之所以苦劝李纲不要急于出兵,乃是出于对后者的信任,希望他主动担下这份责任,以给自己留够整顿兵马的时间。
大宋文官不同于武将,拥有更多的豁免权。
很多事文官能做武将却碰不得,很多话文官能说武将甚至听不得。
只有李纲主动担下了弃守寿春府之责,韩世忠才能以空间换时间,待整顿了好了兵马,再以实打实的战绩回报宣抚使的信任。
可李相公不愿担这个责任,还推到了自己身上,韩世忠就真的只能硬着头皮去打这场注定要失败的仗了。
“末将,领——命!”
韩世忠行礼的动作非常僵硬,语气也有几分悲凉。
亏了自己之前还以为这李纲是个好官,没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
“良臣。”
李纲自然听出了韩世忠话中的不平,知道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其人并没有有逼迫韩世忠去送死的想法,更不想再次逼出兵变来,当即喊住准备转身的韩世忠,解释道
“淮南刚经动乱,百姓苦遭蹂躏,已对朝廷失去信心,我等若主动放弃寿春府,以后便再难收回此地。
且朝中政局动荡,本官便是有心担下放弃寿春府的责任,恐怕也没办法再保住你有时间继续练兵。”
“相公!世忠粗鲁无礼——”
意识到自己错怪了李纲,韩世忠有心解释,却被前者抬手打断。
“同军不宣而战,我等守土有责,下蔡城必须夺回。
但你部初建,也确实不能强行驱使上阵。
这样吧,你与本官同时上书朝廷,各呈用兵方略。
然后,本官‘强令’你部务必于后天辰时前赶至下蔡城下搦战,具体出动兵马数量本官不管,且无论胜败都由本官兜底,只要你给本官稳住庐、濠两州就行。
能不能做到?”
“能!”
李纲的命令看似自相矛盾,其实思路很明确
收复下蔡县的态度必须摆出来,不能让朝中但奸臣借此发难拖后腿。
新降军暂时不能战的问题也必须重视,更不能为了收复下蔡而导致大军溃败。
所以,出兵的决定由李纲做,仗怎么打却甩手任由韩世忠施为。
宣抚相公如此信任自己,甚至不惜压上了前程,韩世忠自不能再含糊。
其人当即领命离开,以重金相诱点齐三千敢战之军后便一路西行。
进入寿春府后,韩世忠又将本部一分为二。
其人亲带五百人沿合寨镇肥水东岸隐蔽向北隐蔽行军,其余二千五百人交由楚国璋统率,并大张旗鼓向六安县开进。
次日下午,韩世忠部潜行至寿春县城东南十里左右,打探到同军已陷寿春城。
寿春与下蔡两城相隔仅五十里,途中还要经过两水一山,两城皆被同军拿下的情况下,之前与李纲约定打下蔡的计划已经不能再执行了。
韩世忠当即决定改攻寿春县,并令麾下兵士就地修整。
待到下半夜,其人才率众摸到寿春城下。
占领寿春县的同军是张雄麾下的三个营,因兵力有限,城墙上仅部署了几个巡逻警戒组,并不足以形成不间断的交叉巡戒。
韩世忠亲为先登,瞅准巡戒同军的空档,以勾绳攀上城墙,直到接应了七个人上城,才被同军的巡逻小组发现。
焦急的敌袭锣音响起后,双方并没有直接爆发激烈的战斗。
同军城墙上的每个巡逻组士兵仅有两人,发现韩世忠等人的动静后,就边报警边退入谯楼防守。
而宋军仅有几个人,就算杀了已经报警的同军士兵也夺不了城,抓紧时间拉更多袍泽上城才更重要。
并没有经历多长时间,又拉上了几个人后,韩世忠才带先登者前去抢占谯楼。
然后,其人就后悔了。
因寿春县才下,同军按照惯例实行宵禁,并安排有若干队士兵在街道上巡逻。
听敌袭锣音后,就近的巡逻队第一时间便冲上了城墙。
城墙下的军营也快速响应,快速着装后,便以小队为单位带上城墙。
韩世忠虽然骁勇异常,以一当十,很好地发挥了猛将兵胆的作用,接连砍杀数人。
但同军占据有利位置,又有接连不断的增援,很快就挡住了宋军的进攻。
而且,敌袭信号发出后,同军经过短暂的混乱便迅速恢复冷静。
除了韩世忠等人所在的东面,其余三面城墙上没过多久就燃起灯火,明显是得到了增援,城中也加派了巡逻队,并没有发现明显的居民骚动现象。
成功的偷袭战例之所以能以弱胜强,靠的是以有备对无备,只有被偷袭方遭袭后出现混乱效果,偷袭方才能趁机扩大混乱并造成极大杀伤。
但很遗憾,宋军这次偷袭完全没有达到这个效果。
偷袭打成了强攻,人少士气低配合还不够的宋军便开始显现颓势。
韩世忠见势不妙,且战且退,最终带着两根箭矢和数处砍伤垂下了城墙,并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同军的首要任务是守住寿春县,并没有立即出城追击这波胆敢偷城的宋军,由此给了韩世忠部从容逃脱的时间。
这次袭城战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却因为是城头上短兵肉搏,烈度并不低。
大宋淮南路宣抚使李纲随后送往临安朝廷的战报显示本方损失两百余,同军的伤亡则超过三百人,乃是宋同两军对决史上绝无仅有的正交换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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