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杨集所展现出来的交际水平、讲话艺术,休要说与杨集半生不熟的房恭懿了;即便是赤诚相见多年的慕容弦月和鲜于芳,也是听得叹为观止、佩服之极。
事实上,杨集特别善于和老人沟通,也知道如何才能让老人们高兴起来;只不过自从屡屡中招的杨坚和独孤皇后逝世之后,世上已经没有哪个老人值得他卖好了。既然他连施展的对象都没有,大家又怎么可能知道他还有这种本事?
谈到高兴处,李珩兴之所至,忽然笑着说道:“素闻大王乃是诗中之王,一手书法便是圣人与京中诸多名家也是赞誉有加。值此良辰佳日,不如为寿星公提字一幅?”
这倒不是在刁难杨集,如果李珩是要求杨集即兴赋诗,那才叫恶意刁难;而旁边的老人们闻言,顿时兴致勃勃的鼓噪起来:“是呀是呀,李公所言甚是,还请大王提字一幅。”
杨集是来“祝寿”的好人,又见大家并非是刁难自己,便笑着说道:“如此,晚辈就献丑了。”
听到杨集同意,众老更加兴奋了,嚷道:“来呀,笔墨纸砚伺候!”
舞文弄墨、即兴赋诗乃是这种场合的常态,若是有人乘兴写出一古不朽的千古杰作,参与的人也能沾光。而李家作为文武传家的五姓七宗之一,自然有所准备。
一听这帮德高望重的老人如是说,侍立在后的李家子弟立刻抬着一张宽大的书案上前,另有一些人端着文房四宝。
杨集起身走向书案的摆放位置,见到一人准备打开一个宽大的卷轴,便说道:“我要写一副七字楹联。”
楹联有五字、七字、九字、十一字联……甚至还有几十个字的;而字数不同,用到的纸张或卷轴自然也不相同;另外一名李氏子弟听到杨集这么说,连忙把一对窄了很多的卷轴铺在书案之上。
杨集道了声,提笔蘸墨、笔走龙蛇的写下“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这幅联子出自《诗经·小雅·天保》里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正式定型于《南史》。而《南史》与《北史》是姊妹篇,由初唐的历史学家李大师及其儿子李延寿编撰而成;此时当然还没有杨集所写的、在后世耳熟能详的联子。
而杨集的书法风格与当下流行的或温润秀劲,或瘦硬、或丰腴的风格迥然不同;他的字刚劲有力、遒媚秀逸、笔法圆熟;结构宽博而气势恢宏、骨力遒劲而气势凛然;笔圆架方、行云流水的笔意跃然纸上。
“好个‘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李珩说完,复又凝目看去,煞是动容的说道:“联好、字好。大王这一笔字,绝对是名家风范。”
围观的老人们或许写不出这样的联子、书法,可是他们的鉴赏能力不容置疑,他们仔细看了看,也都纷纷叫好。
“论起书法之美、笔力笔意之成熟,大王或许还不如钟繇和卫夫人、王羲之、王献之等书法名家,可是大王的字自成一派,完全当得起当代名家之誉,说是冠绝当代也不为过。”一名年约五旬、长相“特殊”的男子说道。
金城太守房恭懿笑着说道:“既然欧阳信本也这么说,自然是没有错。”
欧阳信本便是欧阳询,他出身簪缨贵胄之家,其父欧阳纥骁勇善战,后来子承父业,任廣州(南海郡)刺史,都交、广等十九州诸军事。陈宣帝陈顼担心坐镇岭南几代的欧阳纥割据一方、自立为帝,便拜其为左卫将军,令他入朝为官。
欧阳纥的确是心怀异志,一听这个任命,又想着岭南有五岭之险,立刻据廣州起兵反叛。然而此人志大而才疏,仅仅过了几个月的时间,就被冼夫人轻轻松松的灭了,偌大欧阳家仅仅只有十三岁的欧阳询因逃匿幸免于难,其余悉数被押回建康城诛杀。
此后过了两个月,陈顼因生母驾崩,于是大赦天下,身为“在逃人员”的欧阳询恢复了自由身,并被父亲生前好友、文学大师、书法圣手江总收养。
在江总的悉心教导下,极有天赋的欧阳询与大隋成了鼎鼎有名的书法名家、经学宗师、文学巨匠;可惜的是欧阳询长得奇丑无比,他那缩头夹肩、略带驼背的形象活像是一只猕猴,甚至有人在背后说他不是欧阳纥的儿子,而是其母与一只猕猴的产物。
杨广在大业元年听过欧阳询美名,便打算破格录用,时为内史侍郎的虞世基认识欧阳询,便向杨广说欧阳询长相有失雅观,不宜为官。
这倒不是虞世基妒忌贤能,更不是对丑人有偏见,而是官员仪表代表了朝廷的形象和颜面,所以历朝历代选官用人之时,不但要考校预备官员的才学、品德,还要看预备官员的长相仪表。但是杨广大言不惭的说他不是以貌取人的皇帝,于是不顾虞世基劝说,兴致匆匆的任命欧阳询为太常寺博士。
可是过不了多久,杨广就受不了欧阳询迥异于人类的相貌了,但是又不能无缘无故将他革职,于是将他外放为官。
欧阳询在指指点点里长大,早已养成一颗强大的心、拥有不屈不挠的意志,他非但没有自暴自弃,反而珍惜机会、敢于任事、敢于担事,成为一名兢兢业业、殚精竭虑、恪尽职守的贤良干吏。然后再用实实在在的政绩、万众称赞的良好口碑,击破了一切与其长相有关的流言蜚语,从一个下县县令升为如今的金城郡主薄。
房恭懿爱惜其才,更欣赏其德、其不畏流言的顽强意志,一听他出言称赞杨集的书法,便借机向杨集提了提。
“欧阳信本?”杨集首次听闻此名,一点印象都没有。
房恭懿立刻介绍:“大王,此乃金城郡主薄欧阳询,信本是其字。”
这么一说,杨集心中立刻了然,他向这位长得清新脱俗、与众不同的书法名家说道:“原来是卧碑三日的书痴、书法名家!”
“大王也知下官之名?”欧阳询对于书法达到了痴迷的程度,有次在路边看到晋代书法名家索靖所写石碑,他观看了一阵才离开,但是刚走几步又忍不住返回观赏,赞叹多次而不愿离去,最后竟在石碑旁边坐卧、临摹三日才离开。这个事迹知道的人并不多,然而杨集听了自己之名,竟然一口就说“卧碑三日”,这令欧阳询十分震惊。
“自然知道!”杨集前世临摹过欧阳询的字帖,还专门搜索了他的信息,便将历代评价大致说了出来:“你八体尽能、笔力劲险。篆体尤精,飞白冠绝,真行之书别成一体,森森焉若武库矛戟。正楷堪称是“翰墨之冠。尤为难得的是你不挑纸笔,不管用什么纸笔,都能挥洒如意。不知我说得可对?”
“大王过誉了,下官只不过痴于书法而已,担不起大王的美誉。”听了这些不敢想象、无法想象的美好点评,欧阳询只感到忐忑不安、诚惶诚恐,根本就不敢承认。事实上,他此时的书法水平远远没有达到杨集所说的高度。
那种高度,是史上的欧阳询对仕途绝望以后、“大彻大悟”以后,专攻书法所致。至于现在,他还是怀有雄心壮志、努力攀升的“俗人”;书法于他而言,并非是重中之重,更不是生命的全部。
就在众人轮流观看、点评字幅之时,一名李家子弟慌慌张张的从外面疾步而入,向因为字幅而喜不自胜的李虚宗行了一礼,惶然道:“家主,侯莫陈家主侯莫陈yì、独孤家主嫡子独孤家怀恩带着大量士兵包围了府邸,他们自称奉圣命来颁旨……”
两千多人被这个消息给震住了, 众人瞬间齐齐收声;宽敞幽深的正厅一片死寂、鸦雀无声,只有这名李家子弟的余音不断在回荡。
过了半晌,李义大步上前,厉声喝问:“即便是颁旨,那也用不着包围府邸吧?”
“侯莫陈yì和独孤怀恩诬告我们李家……”报信的李家子弟只是一名长在温室里的花朵,既不知道李家高层的决定,也让外面凶悍的士兵吓破了胆,他语带哭腔的答道:“他们诬告我们收受突厥人贿赂,倒卖武器装备。还说宇文化及从京兆郡各个府邸、别苑、庄园、店铺、仓库查出了大量禁物和罪证,此外还有李平和李杰等人提供的详实口供。”
一时间,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很多人看着杨集,目光十分古怪。然而杨集却是坦然自若。
这件事,他没有正式露过面;至少现在看来,他不是主要人员。与此同时,他却在潜移默化的把舞台交给廉政司和司隶台。至于众人信是不信,那就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了。
见到杨集镇定至斯、眉头深锁,一些人竟尔疑神疑鬼了起来:“难道当真与他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