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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九章 不敢赌(二)
    元遥素来沉稳,虽心中忐忑,但脸色平静如水。

    “敌军怕是还不足两万,是以无须惶急。景安(元恒的字),诏令各处:多备火箭、强弩、大盾,并救火之物,谨守城池便可……”

    元恒轰然应诺,自去传令。元遥又朝奚康生一揖:“请县公来此,本是相商平敌之策。却不想强贼来犯,倒是要累县公多留几日,以助我一臂之力……”

    平定高肇至今已半年有余,降军大都已召至沃野,归于元遥麾下。如今只余流民,分化安置即可。好在高肇准备充足,所余之粮草尚余不少,可维持一段时日。

    而安置之法早有定策,只需照猫画虎。且有元顺、元昭等宗氏为佐贰,又哪里需要奚康生事必躬亲,去盯着这些琐务?

    他该操心的,是六镇、北地等州的余粮能否坚持到秋收。若是不够,流民会不会再次揭杆而起。

    但如今朝廷无以为继,奚康生愁也无用。也更说不定再过一两月,这六镇、北地是不是还姓元都不一定。

    所以也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奚康生回不回武川等镇,都于事无补。

    元遥留他予此,也不过是聊胜于无,至少奚康生对西海、对李承志知之颇深,远胜予他……

    奚康生连忙回礼,“大帅言重,但有令下,奚某莫敢不从!”

    “好!”

    元遥重重的点着头,“已然入夜,且敌军还距此逾百里之遥,是以定不会于今夜叩关,无论如何也到明日午时左近了。县公不如早些安歇,也好养足精神!”

    奚康生从善如流:“正该如此!”

    二人相互告辞,出了关衙。奚康生刚至居所,突又福至心灵:李氏塘骑天下无双,便是胡骑斥候都对其一筹莫展,但近阵至五里以内,十有是有去无回。

    若论骑术,比之柔然与吐谷浑,镇骑差之远矣。是以元恒麾下如何就探了那般清楚,竟连兵力都数的大差不差?

    莫不是西海示敌以弱,欲诱敌深入?

    但若细想,又似不像。

    连柔然近二十万大军都折戟于大碛,元遥再是狂妄自大,也不敢虎口捋须,定会小心小心再小心。

    如此想来,西海倒似是声东击西之计、暗渡陈仓,想来往南去的那一部才为主力?

    心中惊疑,奚康生停下脚步,意欲去寻元遥商讨。但身子都转过去了,他又猝然一顿。

    便是被自己猜对了,又能如何?

    难不成元遥还能分兵驰援元澄不成,万一西海将计就计,反攻高阙、沃野,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到那时,说不得还会惹元澄嗤笑:奚尚书枉为名将,竟惧李承志如虎,故六神无主,方寸大乱,以铸大错……

    罢了,管他元澄死不死?

    如此思忖,奚康生冷哼一声,复又转身进了卧房。

    而他却不知,元澄也已得到信报,并悄然动身,回了洛阳……

    这一仗,朝廷可谓是一败涂地,兵溃如山。便是元澄怕的要死,猜疑高英会不会将他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但他左思右想,还是回了京。

    不回又能如何?

    若换作他人,大不了咬咬牙,弃京中家小于不顾投了李承志,尚也能苟活性命。

    就如元鸷!

    但他元澄早被李承志视作九世之仇,便是投附,又能落的什么好下场?

    若真能苟全性命,高肇早就做了,又怎会轮的到他?

    所以左右不过一死,倒不是赌一把:如今正值朝廷危难之际,但凡高英尚有一丝理智,便是出于安定人心的目的,也绝不会将他如何。

    只因此次大败全非他元澄之过。而高英再恨他咬牙切齿,缘由却羞于启齿:毕竟当初构害李承志,是元英首倡,高英允准,并授意高肇予暗中配合。

    怎么算,这主罪也安不到自己头上……

    是以得知西海增兵陇西的当夜,元澄当即启程,近如八百里加急,日夜不辍,快马奔行。

    也就一日一夜,元澄便至京城。人都似被巅的散了架,更如大病了一场,下马之时连路都不会走了,被人抬着进了皇宫。

    今日并非朝日,各尚书各归各部,各司其积。除尚书令、丞并诸侍中,另有辅臣于式乾殿当值。

    正好是太尉元诠。

    听城门急报,称任澄王一日便奔行千里,下马之时已然气若游丝,元诠只是呵呵呵的冷笑了一声。

    元澄这要不是演的,他敢将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自一月前,端钟三日一响,至一日一响,甚至一日数响。送入京的尽是噩耗。不知高英是害怕,还是不耐,强令无论何讯,一律不得再敲钟。

    但常人不知,众辅臣还是一清二楚的。知道慕容孝与崔延伯大败,柔然也大溃而归。如今只余崔延伯率七万余残兵、元遥率二十万新降镇军,予陇西与沃野苦苦支撑。

    求援的奏呈天天都有,求粮的呈奏更是一日三报。无非便是敌已至,粮已绝,若朝廷再不施以援手,怕是连大河都守不住。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朝廷也是黔驴技穷,殊无良策。

    只要上朝,太后不是喝骂,便是哭嚎,尽陈元英、高肇、元澄误国之罪。日复一日,听的久了,也难免有些烦。

    但至少知道,如今这灭国之祸,皆赖这三人嫉妒贤良、迫害忠臣所致。

    是以即便同为宗室,元诠也委实对元澄生不出好感来。如今见他惺惺作态,更是厌烦不已。

    不过都是修炼成精的人物,便是不喜,也不会显露于脸上。元诠假意关心了几句,又令黄门扶元澄予偏殿等候,称是要亲自秉呈太后。

    至昭阳殿知会过秦松,高英便令他入内。进去一看,太后与皇帝正端坐于殿上,其下是刘芳与游肇。

    二人各据案后,坐的甚是端挺。案上笔墨纸砚俱全,甚至还能看到淋洒的墨迹未干,却又不见纸上有半个字迹。

    这分明是在自己入殿之前,刘芳与崔光还在奋笔疾书。听闻自己求见,才急忙将文书收了起来。

    虽不知这二人写的是什么,但定然是授太后之意,如今又这般忌讳自己,元诠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都怪元英、元澄,害的太后如今忌宗室如洪水猛兽。

    当然,也赖太后久居深宫,才蔽识浅,柔懦无能。总是人云亦云,殊无决断。

    先是对外戚信重有加,宠信高肇、李承志之流。二人领军于外之后,又宠信宗室,妄听妄信。至高肇反叛,李承志遁逃之后,又患得患失,以为宗室误国,又重用起了汉臣?

    所谓朝三暮四,反复无常,不外如是。

    若是拔树寻根,追究即往,太后之过,至少该有七成……

    心中暗忖,元诠郎声奏道:“秉太后,任城王已至宫城,称有急奏呈于殿下……”

    急奏……竟是元澄亲自送来?

    高英悚然一惊,身体止不住的颤了一下。但只是数息,她便脸色如常,冷声问道:“可是何处又败了?罢了,先宣进来……”

    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就算是噩耗,听的多了也就麻木了。

    自有宫人去宣,秦松刚一挪步,又听高英说道:“顺道将高肇也一并宣来……”

    秦松领命而去,高英又令内侍搬来几案、软毡、矮凳,赐元诠坐于阶下。

    不多时,元澄就被抬进了大殿。

    再一细看,果真如元诠所言:面容枯槁、脸色腊黄,如似大病了一场。

    高英却殊无怜惜之色,脸中闪过一厌恶。

    元澄跪于榻上,硬是强打着精神,向高英一拜:“罪臣见……见过……太后……见过……陛下……”

    声音小之又小,竟连就近的元诠都听不真切,且至多说上两三字,就会气喘如牛。嗓子里仿佛在扯风囊,又沙又哑,刺耳至极。

    “果真是气若游丝?”

    高英敛起冷笑,脸色阴沉似水,“若是难以为继,就莫强撑,还是快快回府求医的好……也好乘此闲瑕,好生陪伴王妃……”

    元澄心中一震,一股难以言状的恐惧感袭遍全身。

    便是太后再恨他入骨,他也是来京急奏,不至于连军情都不听,就撵他回府。

    更有甚者,这句“乘此闲瑕,好生陪伴王妃”又是何意,难不成,想将自己囚于府中?

    元澄惊惧至极,险些就装不下去了:“臣……尚不至如此……地步……不过是日夜兼程,连奔千余里,使……使气腑移位……故而如此艰难……”

    “哦……原来如此?”

    高英悠然道,“孤还以为你天不假年,正欲知会宗人府,与你置办后事……”

    元澄更是惊惧,瞬间便冷汗淋漓。任他往日急智百出,巧舌如簧,如今却呆如木鸡,无言以对。

    高英已歇斯底里到了如此程度,竟连半丝掩饰都懒的做了?

    下一息,是不是就会有力士入殿,将自己送入大牢?

    惊疑之间,元澄福至心灵,突然有了一丝明悟:事已至今,便是称一句“已有灭国之兆”也不为过。高英自是不会承认皆是因她无能之故,定然会寻个替罪羊。

    而数来数去,好像再没有谁比他更合适的了……

    元澄自知必死无疑,不过是迟早罢了,便是再快,却又无计可施,也就只能认命。但“祸国”的罪名如此之大,若真坐实,家人如何得以浑全?

    急切间,他一声哭喊,竟真的流出了眼泪:“罪臣……惶恐……”

    “便是大厦将倾、国祚将断之时,依旧不见你来京城秉奏,你何需惶恐?”

    高英冷笑道,“说吧,如今又是哪里败了?”

    “臣……臣秉奏太后……”

    窥到高英眼中的凶光,元澄说话顿时利索了许多,“予十日前,西海大军强行渡河,臣与崔县子屡败屡战,终是不敌,只能遵饶阳县公(元遥)之令,退守陇关……

    而三日前,突又得讯:又有西海精骑由北而来,一部经大渍进往高阙关,另一部沿河南下,不日就会抵至陇西……至此,予河西、陇西、沃野之敌军,合计已近十万之众……”

    “咣!”

    高英的脸色一变,抄起案上的汤盅就砸了下来。奈何准头太差,汤盅离着元澄还有四五尺,最后跌落于殿中,摔了个粉碎。

    再见高英,腾的往后一倒,险些摔过去。

    “太后息怒……太后请息怒……”

    这两月来,高英时不时的就会如此同,近似发疯一般。秦松也不似起先之时被吓的浑身直颤,站都站不稳。而是颇有定色的扶住了几欲昏厥的高英,连声急唤。

    “息怒……你让我如何息怒?”

    高英怒声嘶吼,又一指刘芳,“你向孤建言,称可与李承志隔河而治……如今连陇西都已失陷,眼见敌军将入关中,还有哪来的河?莫非让孤与他分京河(南黄河)而治?”

    刘芳欲言又止,最终暗叹一声,低下了头:“微臣有罪!”

    高英近如疯癫,殊无理智可言。此时除了请罪,说的再多也无用。

    元诠瞳孔微缩,又看了看案上的纸笔:之所以背着自己,原来是在商议这个勾当?

    高英也真敢想?

    以为河西既然已尽陷于李承志之手,定是收不回来了,反不如拿来做顺水人情。若是能将李承志暂且稳住,便能使朝廷暂松一口气。

    而后,便可以关中,河东为基,且六镇与北地渐稳,若能休生养息几年,未尝不能再与李承志一决雌雄。

    但可惜,太后太有些想当然了。

    都已被李承志吃到了嘴里东西,又何需让你再赏他一遍?

    而西海之强,也委实有些骇人:这才几日,竟连大河都已失守。是不是过不了半月,又会听到李承志兵过陇山,进至关中的消息?

    也是没想到,刘芳、游肇皆为治世之能臣,为何就能想出这样的馊主意?

    再看二人为难的脸色,元诠又有些怀疑:会不会是太后故伎重演,如逼着元澄向胡族借兵一般,明明是她想的主意,非要强栽到刘芳头上?

    太后这坑臣子、寒人心的手段,还真不是一般的拙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