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数日之后。
大梁。
神都。
侯府。
苏贤的归期依旧未定。
上一次传回消息,还是十日之前,苏贤派人送回一封家书,表示他在南楚很好,让夫人们不用为他担心。
府中的夫人们,上至正妻唐淑婉,到平妻柳惠香,再到妾室罗绣娘,直至那二十位暂无名分的侍妾等,心中暂且稍安。
但她们并不松懈,每日都去佛堂礼佛、上香、祈祷,希望苏贤能早日平安归来……
除此之外,整个侯府,乃至整个大梁朝廷,都无甚紧事。
……
一日。
柳惠香在自己房间中做着绣活儿。
她坐在窗前,手捏针线,表情认真,嘴角挂着澹澹的笑意,水光点点的双眸中,满怀着对未来的想象与憧憬。
忽然,屋外传来脚步声。
哒哒哒哒!
柳惠香心下一慌,急忙将手中的针线、布匹塞入一旁的竹篮,再拉过一块绸布,将整个竹篮都盖住。
因她动作太快,那尖细锋利的绣花针,差点扎到她指头,好在最后没事。
冬冬冬!
这时,敲门声响起,柳惠香还未开口询问来人是谁,屋外便传来张翠花的声音:“小姐,小姐?”
“是翠花啊。”
柳惠香松了口气。
原来是张翠花。
话说,自柳惠香嫁给苏贤后,张翠花也“陪嫁”来到苏贤家中。
苏贤获封县侯,搬来神都之际,张翠花也跟来到了神都。
以前,柳惠香辛苦经营豆腐摊时,张翠花就是她的好帮手兼贴身丫鬟。
现在,柳惠香贵为苏贤的平妻,身上还有正四品的诰命,张翠花依旧是她的好帮手兼贴身丫鬟。
实际上,以柳惠香如今的地位,完全可以另外再找几个丫鬟服侍。
但她是一个念旧的人,她始终不能忘记,自己被赶出家族后,张翠花是如何保护她、跟随她,又是如何始终不离不弃、为她出头的。
用完了就丢掉吗?
不,她们经历过共同的苦难,主仆情谊深厚。
柳惠香也不是那样无情的人。
尽管张翠花性格鲁莽,她那双手干力气活没问题,至于伺候人的精细活儿……一言难尽。
但柳惠香并不嫌弃,这么多年来,她都是自己打理自己,早已习惯,一下子有丫鬟服侍她还不习惯呢。
“进来吧!”柳惠香起身,打开房门。
“小姐,奴婢就不进去了,小姐吩咐奴婢打探之事已有了眉目。”张翠花站在门口说道。
“嗯,真的吗?小兰她到底怎么样了?”
“……”
柳惠香话中的“小兰”,指得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名为“柳惠兰”。
当初她被赶出家门时,柳惠兰才只有八九岁。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可爱、粘人的小姑娘,早已长成,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
柳惠香其实早已断了与娘家联系的念头。
娘家对她的伤害是永久的。
当年,亲爹将她的包袱丢出府外时,曾说了一句话:
“滚吧,我柳家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滚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你若敢回来,老夫打不死你!”
就是这句话,她始终都还记得。
若说她心里没有气,那是假的。
再者,她知道苏贤并不喜欢她与再度娘家扯上关系。
据她所知,柳家曾多次派人拜访侯府,想攀亲戚,但都被苏贤事先安排的人打了回去,来一次打一次。
对此,柳惠香采取默认的态度。
也从不主动提及娘家之事。
不过就在前几天,她陪同唐淑婉出门,去城中某大型寺庙拜佛烧香之际,她偶然听到一个传言——
柳家家主,准备将家中仅剩的一个嫡女柳惠兰,嫁给城外的地痞恶霸,借以换取高昂的彩礼。
柳惠兰!
柳惠香浑身都是一震。
她勐然想起,当年那个八九岁、会粘着她叫姐姐的可爱小姑娘。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姑娘也长成大姑娘了吧?似乎也的确到了出嫁的年纪。
等等!
嫁给城外的地痞恶霸?
不!
不能!
柳惠香眉头紧锁,回顾这些年来,她所经历的诸多磨难,虽然艰辛,但到底有了一个好的结果。
可柳惠兰一旦嫁给城外的地痞恶霸,只怕……这一辈子就毁了!
最后的结局,无非年纪轻轻的就消香玉陨……
我要拯救小兰!
柳惠香没想太多,心中直接冒出这个念头。
生在柳家,是她们姐妹的不幸,苦难她一个人受过也就算了,决不能再让小兰年纪轻轻就跳入火坑!
于是,便有了眼下这一幕。
张翠花打探消息归来。
“小姐,那条传言是真的,二小姐的确被……许配给了城外的地痞恶霸。”张翠花脸上的横肉都挤了起来,她对此也十分生气。
柳惠香心下重重一沉,随即,她眼中浮现出坚定之色:“决不能让小兰跳入这个火坑,我们必须想办法救一救她!”
“是,小姐。”
张翠花十分赞同,接着又寒声道:
“奴婢也打探过了,那个城外的地痞恶霸,这些年不知残害了多少人家的姑娘。”
“据说此人手段残忍,嫁入他家的女子,一般都活不过一年,他家后面的山坡上,这些年已添了七八座新坟!”
“小兰!”柳惠香眼前再次浮现出柳惠兰七八岁的时候,粘着她叫姐姐的情景,秀拳紧握,她身为长姐,必须拯救可怜的弱妹。
因为柳惠兰是无辜的。
命运与她一样,似乎还更差。
她这辈子都可以不理会娘家的人。
但对无辜的亲妹妹柳惠兰,她一定会伸出援手!
“小姐,若要毁掉这桩婚事,亦或者捉拿城外那地痞流氓问罪,也很简单,只需小姐跟侯爷说一句,侯爷一声令下,半日之内就能办妥。”张翠花建议道。
“不!”
柳惠香想也没想,直接摇头拒绝:
“夫君从始至终,都不愿与苏、柳两家接触,我不能为了这种事去劳烦夫君。”
“此外,翠花你要记住,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不许借助夫君或侯府的一切关系、力量,此事只能由我们自行解决!”
“还有一点,必须保密,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尤其是夫君。”
张翠花有些不解,疑惑道:“可是小姐,单凭我们两个,只怕有些困难,侯爷如此宠爱小姐,小姐只需开一开口……”
“不行!”
柳惠香断然拒绝,微微蹙眉:“我说过了,夫君不想与他们产生任何交集,我不能因为我的私事而让夫君烦恼,你明白吗?”
“是。”张翠花见状只得闭嘴。
“再说,我们这些年还算积攒了一些银两,夫君为我置办的东西也多,单凭我们两个,足以解救小兰逃出生天。”柳惠香自信道。
“是。”张翠花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她转头一想,又道:
“小姐,奴婢还打听到,这门婚事虽已敲定,但柳家毕竟是世家大族,规矩不能破,所以正式的出嫁的日子在三个月后!”
“三个月后?那就更好了,我们有充足的时间从容安排。”柳惠香重重松了口气。
“……”
当下,两主仆又聊了一阵。
大致确定了解救计划的框架。
最后张翠花告辞而去,她要去做一些前期的准备工作。
柳惠香送她走出院外,然后折返而回。
她一边走一边完善着那个计划,非常投入,进屋后,只轻轻将房门虚掩,不曾彻底关门,径直回到窗前坐下。
“这下应该没问题了!”
柳惠香面上的愁容为之一收。
因想到救出柳惠兰后,她会为小兰安排一门好的婚事,美美满满的,她嘴角不禁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处理完柳惠兰之事,她的视线重新落在那只竹篮上面。
掀开竹篮上的绸布。
取出刚才塞进去的针线、布匹,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细细抚摸,嘴角慢慢又浮现出憧憬的微笑。
她那双水光点点的水眸中,也流露出一种别样的情怀。
原来,她手中拿着的、绣了一半的东西,赫然竟是一件婴儿所穿的小衣服!
这是为她将来的孩子准备的。
一针一线,都倾注了她的希望、憧憬与母爱。
她精心制作的婴儿衣服,温暖又柔软,一定可以保护好将来的孩子健康成长!
但,柳惠香终究是第一次准备做母亲,有些害羞。
这套婴儿小衣,是她一个人偷偷摸摸慢慢缝制的,从不让他人看见,甚至是张翠花,她怕张翠花那张大嘴没个把门,取笑她不说,还到处宣扬。
是的。
她并不想让外人知道,她想生个孩子之事。
因她还没生出来,这么久了,肚子丝毫没有动静……就连她自己都在想,自己是不是不能生啊?更不用说他人。
她不想听到闲话……
所以,刚才张翠花忽然敲门,才吓得她心下一慌,急忙将针线布匹塞入竹篮,并用绸布盖得严严实实。
细细抚摸一番后,柳惠香拿起针线,继续缝制起来。
她曾是世家大族的大家闺秀,绣工自然是极好的,这些年来也没落下,这件小衣服虽然只是一个半成品,但已十分精美。
她全情投入,缝着缝着,时间已过去半个时辰。
眼睛似乎有些干,手臂似乎也有些酸,她准备放下针线休息一会儿。
可就在这时,她勐然发觉,周围的光线不对,身旁似乎……站了一个人?!
心中骇然的她,急忙侧头看去,身旁果然站着一个人,正笑吟吟的看着她做绣活儿,那人不是唐淑婉是谁?
“妹妹,你怎么来了?”
柳惠香吓得直接站了起来,面色刹那转晕,心中又是尴尬又是害羞又是惊慌,一时手捂无措,呆在那里。
竟忘了藏起那件缝了一半的婴儿小衣。
她缝这件小衣服,一直都是在暗中进行的,外人从不知道。
今日不知何故,唐淑婉何时来的,她竟不知,而且看唐淑婉这样子,似乎已在旁“观摩”了许久!
好丢人。
柳惠香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数息过后,她终于醒悟过来,急忙将针线、布匹塞入竹篮。
但唐淑婉早已瞧见,她如此行为,岂不是欲盖弥彰?
“我道姐姐这些天怎么不出门,原来是躲在屋里偷偷缝制小孩所穿的衣服啊。”唐淑婉抿嘴一笑,打趣道:
“我原先还以为,姐姐身子不适,所以过来瞧瞧,结果……噗嗤,姐姐偷偷缝了多久了?姐姐的针线活儿在府中当属第一呢,我看了也喜欢。”
柳惠香尴尬得不行,还没塞进竹篮的针线布匹,又被她慢慢拿了回来,因为没了藏匿的必要。
唐淑婉继续打趣道:“姐姐想生孩子了!”
柳惠香最怕这个,可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办法,只得细语求道:“妹妹,快别说了……不知妹妹何时来的?”
“刚来不久。”
唐淑婉见好就收,莞尔笑道:“姐姐这两日都没怎么出门,我以为姐姐身子不适,就过来瞧瞧。”
“结果哪曾想到,姐姐院门未闭,屋门也不关,吓得我还以为姐姐屋里遭了贼,急忙进来一看——”
唐淑婉虽贵为范阳县侯、当朝太尉的正妻,但到底年龄不出二十,还有一些贪玩,说到此处,又笑着调侃道:
“谁知,却是姐姐躲在这里偷偷缝婴儿的衣服呢?姐姐想生孩子了,这是一件好事,等夫君回家,我就告诉夫君知道!”
“妹妹千万别告诉夫君。”
柳惠香被打趣得不行,急忙拉住唐淑婉的手,苏贤其实早就知道她想要个孩子,可经由唐淑婉之口说出去……反正她会羞死!
“这对我们侯府是一件大好事啊,必须告诉夫君,也好让夫君努努力才是……”唐淑婉说着,早已掩嘴笑得弯了腰。
柳惠香尴尬得不行,无地自容。
就在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唐淑婉的贴身丫鬟明兰忽然跑了来,手上还笨拙的抱着一匹布料,看到唐淑婉就大声喜道:
“小姐,小姐,奴婢幸不辱命,走遍大半个神都城,终于找到了……”
“住嘴!”
唐淑婉面色一变,再也笑不出来,并且十分紧张、尴尬的样子,对明兰疯狂使眼色。
然而,明兰急于表功,根本没瞧见自家小姐的眼神暗示,大声喜道: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小姐让奴婢去购买的么?这种布匹又软又暖和,据那步行的老板说,这种布料最适合缝制婴儿的衣物!”
“死丫头,还不闭嘴!”唐淑婉恼羞成怒,差点拿起柳惠香的针线,将明兰的小嘴给缝起来。
柳惠香听了这话,眼中勐地一亮。
笑容满面的看着唐淑婉,打趣道:“妹妹还说我,原来妹妹也在偷偷的做准备啊!妹妹也想生孩子了!”
“姐姐,别信明兰这丫头胡说。”这下轮到唐淑婉尴尬、无地自容了,白皙的脸蛋儿刹那染上两抹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