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费芸葭趴在木几上沉沉睡去。
姜远和张嶷对视一眼,双双起身一前一后朝帐外行去。
“张将军,你在营门等我片刻。”
张嶷点头答应,并不问姜远去做何事。
姜远随后找到了被安置在虎步军辎重营附近的那几名费芸葭的护卫亲随,他一眼便看到了当初坚持跟着自己在景谷道走了一段路的小赵。
“小赵!”姜远喊道。
“姜参军!”小赵朝他跑了过来,一本正经地行军中之礼:“中军羽林骑营士卒赵允,见过姜参军。”
姜远这才知道原来他的名字叫赵允。
“姜参军有何吩咐?”赵允恭谨地询问道。
“那边那个是我的军帐,看到了吗?”姜远为他指明了方向,“你家小姐正在里头休息,我现在要和张嶷将军出去议事。你去门口好生守着,不要让闲杂人等进去。若有俞将军亲兵前来,你便代我转告对方,有急事可来白水桥头寻我。”
赵允心中暗暗感叹,这位姜参军之前在马鸣阁道交手时看起来心狠手辣,没想到竟然也有如此心细的一面,当即答应下来。
姜远交代完赵允之后,立刻出营与等候自己的张嶷相会,两人都未牵马,一同沿着白水河岸步行朝桥头行去。
姜远走在张嶷身后,等离军营稍远了才开口:“张将军想问什么就问吧。”
张嶷背着双手,悠悠道:“我想问什么姜参军难道心中不知吗?”
“在下愚钝,请张将军明示。”
“屯守桥头,闲着也是闲着,既然如此,我给姜参军讲讲往事吧。”张嶷话锋突然一转,让姜远有些适应不过来。
“是张将军镇守南中的故事吗?听闻张将军在南中深得蛮夷敬畏崇仰,我倒是对张将军在南中的手段很好奇。”
“无非就是恩威并施罢了,要说南中之事就得从建兴九年说起了,彼时恐怕姜参军还没有出世吧。”
“那张将军并非想和我说南中之事吗?”
“没那么遥远,我只是方才想起,从越嶲郡归来时在朝中遇见夏侯将军的事。”张嶷停下了脚步,侧身望着白水河流。
姜远于是也停了下来:“愿洗耳恭听。”
“此前我一直在越嶲郡担任太守,因此并未见过夏侯将军。夏侯将军第一次见我便说,与我相交就像把心托付给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倾盖如故。”姜远喃喃道,“看来夏侯将军对张将军景仰已久。”
“我当时回答夏侯将军说,我们互不相知怎能交心托付呢?这番话不妨留待三年以后再说。”
姜远担忧地问道:“夏侯将军没有生气吗?”
“没有。”张嶷笑了笑。
“或许张将军真的有那种能让人一见倾盖的本领。”姜远感慨道。
张嶷侧首而视,对姜远问道:“若张某真有这本领,姜参军想必早就对我推心置腹了吧?”
“张将军……”
“其实有些事不必说,我也能猜到。”张嶷轻叹一声,神色显露忧愁。
“我也认为瞒不过张将军。”
“卫将军此次用兵行事,虽为国家取得大捷,但其手段恕我无法认同。”张嶷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听到张嶷这么说,姜远便明白,他已经把沓中大捷与郭循行刺之事联系起来了。
看来义父这次用兵,虽然如预想一般大破魏军,但却终究还是留下了些隐患……
“姜参军,我明白卫将军渴望建功的心情,丞相故世之后岁月匆匆,无论是卫将军还是我都已经不年轻了。”张嶷苍然说道,“实不相瞒,我的旧病近来也时常发作,厉害的时候双腿都不能行走,也许不知哪一天就会骑不了马。”
是风湿吧……姜远心念一动,忽然想到方才张嶷还在自己帐中饮酒,顿时惊道:“张将军,以你的病情似乎应该禁酒才是!”
“这病是无药可治的。”张嶷一脸无所谓地回答道,“人上了年纪,总是如此……天时有常,人谁不死!大丈夫生在世上能做出一番功业,死也无憾了!”
姜远听闻此言仿佛感同身受,下意识地吟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
“好诗。”张嶷赞道。
“这其实是……曹孟德的诗句……”
“是吗?不妨念下去吧。”张嶷并不在意这是曹操的诗句。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好!豪迈!豪壮!好一个志在千里!好一个壮心不已!”张嶷慷慨赞叹。
“后面三句便不那么豪迈了。”姜远说罢将剩下三句吟完。
“原来那曹贼也会贪生怕死。”张嶷听完后三句之后,有些惋惜遗憾,似乎觉得那份老骥伏枥和烈士暮年的雄心被淹没了。
“也许不是怕死。”姜远说道,“是怕到死的时候没有实现自己的志向。”
张嶷沉默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对!这同样也是我所畏惧的。”
“张将军……”
“卫将军之前所做的事,我不认同,但也不会向任何人说出去。”张嶷随后说道,“国事为重,眼下汉军不能没有卫将军。我也不敢奢望自己这副残年之躯可以撑到汉室复兴的那天,但若能在有生之年为国家取得凉州,便有脸面去九泉之下见先帝和我朝英烈们了!”
姜远心中感动,屈膝想要向张嶷下跪,但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姜参军,嶷有一事相托。”
“张将军请说,姜远万死不辞。”
“费小姐终究还只是个孩子,眼下尚未脱离大将军遇害的悲痛,你且多忍让一些。”张嶷语重心长地说道,“姜参军倘若对大将军哪怕抱有一丝丝的愧疚,应该能理解我这番话的吧。”
“我明白了,我答应你。”姜远低下头答应道。
“如此便好,也不枉我……今日破格饮酒了……”正扶着姜远双肩的张嶷反倒自己忽然双腿一屈,跪倒在河滩上。
“张将军!”
姜远急忙俯身去搀他,却被张嶷摆手制止道:“不必,只是病痛一时发作罢了,忍过去便好。”
见张嶷坐在地上咬牙忍耐,姜远心中颇为不是滋味,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张嶷对自己嘱托:“不必告诉我军中士卒,以免将士徒增忧虑军心浮动。”
“是。”姜远点头。
“待回去之后,姜参军辛苦一趟,送费小姐尽早回汉寿吧。”张嶷劝说道,“虽然我没有把她来军中之事宣扬出去,但毕竟是个女儿家,在军中久留对名节不利。费公如今正为大将军丧事操劳,早点把小姐送回去也免得他徒增担忧。”
“张将军,那军中之事就拜托张将军……”
“放心,军中有我,姜参军速去速回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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