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接日头, 半夜雨不愁。
颜盈醒来的时候,刚好过了三更。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显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
窗户没有关紧, 微凉的夜风从缝隙里疯狂的窜进屋子里。
喉咙一阵干涩,又麻又痒,令颜盈忍不住捂嘴咳嗽起来。
外屋一下子亮了灯火, 一位穿着浅蓝棉布罩衣,深酱色罗裙的丫鬟捧着正燃烧得欢快的羊油蜡烛,走进屋子里。
“姑娘,怎么又咳嗽起来?大夫不是说了, 姑娘的身体已经大好了吗?”
颜盈放开捂住嘴巴的手,定定的打量丫鬟。半晌,颜盈出声道:“抱琴, 现在什么时候了。”
“此时三更刚过,现在丑时一刻,姑娘喉咙不舒服,可要水润润喉咙吗?”抱琴回话,见颜盈没有开口的意思,又道:“姑娘且放宽心, 姑娘自幼在老夫人的膝下长大, 老祖宗最是疼爱姑娘不过,又岂会害了姑娘。”
颜盈默然, 刚刚清醒, 她脑子里乱得很, 只知道她这辈子姓贾名元春,荣国府二房王夫人所生嫡女,一生下来就被抱养在荣国公夫人史氏膝下。如今刚到花信之年, 恰逢宫里小选,府里人就齐齐动了心思,准备送她进宫搏那滔天的富贵。
贾元春自小没受过什么委屈,娇生惯养长大,哪里愿意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可府里面包括口口声声说疼她的老夫人都说宫里才是她该去的地方,半点选择都无,只是弱女子一个的贾元春又如何,只能够心死若灰等着小选的开始。
不过到底伤心又伤神,贾元春紧接着大病一场,如今刚好,半点受不得风,偏偏……
颜盈敛目,再次捂嘴低低咳嗽了好几声。
抱琴赶紧去给颜盈倒了一碗温水。
颜盈接过,抱琴这才道:“该让青芸那蹄子紧紧皮子,怎么就忘了给姑娘关好窗户。”
抱琴念叨着将窗户关严实,又拿了一件披风给颜盈披上。
等颜盈小口小口的将一碗温水喝了大半,才又犹犹豫豫的道:“姑娘,你心情可宽怀了少许?”
颜盈抿嘴,将白瓷碗递给抱琴。“怎么,夫人打发你来我这儿打听消息了?”
抱琴摇头又点头:“今儿白天,奴婢去厨房取点心回来的路上,倒是碰到了珠大爷。珠大爷细细的询问了姑娘的病情。奴婢得了夫人(王夫人)的嘱咐,不敢乱说,只说姑娘已经大好,耽误不了选秀。”
颜盈嗤笑,毫不客气的道:“什么选秀,那是给宫里主子娘娘选奴婢的小选。”
抱琴张嘴,到底没开口再劝颜盈,只道:“姑娘别倔了,老夫人做的决定,谁敢忤逆,就算夫人都……”
颜盈沉默,抱琴又道:“夫人也是疼姑娘的,自从得知老夫人做出让姑娘小选进宫的主意,就时常躲着偷偷的哭。”
王夫人会哭?
想到《红楼梦》中记载面甜心苦的王夫人,颜盈心里就一阵阵发冷。
或许王夫人是疼贾元春的,可她更疼贾珠以及还没来到这个人世的神瑛侍者——贾宝玉。她啊,一个迟早要成别家人的姐儿,最大的作用,怕就是嫁户好人家,嫁户能够帮衬娘家,帮衬娘家兄弟的好人家。
真疼她,就不会在贾史氏做出让她堂堂国公爷嫡孙女小选入宫的决定后,全然默认不说,还私底下劝她要学会认命。
认个屁的命啊。
她颜·怼怼·盈需要认命吗?
同意进宫,不过是由于场地宽阔,更适合她搞风搞雨罢了。
“行了,我知道了。”颜盈淡淡的道:“左右我现在还要养身体,耽误不得老夫人、二夫人的安排。”
抱琴张口欲言,到底把想说的话儿咽回了肚子里,只说那姑娘好生休息,等颜盈阖目静躺在床上,才慢悠悠的退出里屋。
屋子里,颜盈阖目假寐,等外屋的动静也没了,才骤然睁开眼睛。
贾元春的记忆她都有,可那些记忆仔细琢磨,都是一些和亲人的日常相处,真正有用的,其实并不多。
颜盈便开始回忆《红楼梦》整本书的内容,然鹅,也没什么卵用。
《红楼梦》当初看的时候,只是粗粗的翻阅一遍,主要描写的是林黛玉进贾府的故事。
而她这位二房嫡女,确切出场的时候,是得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特么还没死呢,就有了谥号,得亏一个个自诩聪明人的贾府众人,没一个看出来,可真是……
颜盈于黑暗中慢慢的起身,摸索着往嘴巴里塞了一颗丹药。
上辈子拖抱金大腿抱得给力的福,什么延年益寿、养颜美容的丹药没少吃,没少丢在空间里落灰。而那世,也是所有世中最漫长的一世,漫长到沧海桑田,整个世界都为之异变,才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如今回想起来,颜盈却觉得恍如隔世,没了共情,她就成了一世情缘一世了,不记得以前只记得当下的渣女。
当渣女好啊,该付出的付出,该享受的享受,一旦离开又能即使抽身,不会困于感情的汪洋中,反正没共情嘛。
将丹药吃下肚子,并下意识的运功调息,颜盈又躺回了床铺间。
记忆和剧情对她目前的处境没什么卵用,颜盈只能反复思索未来该怎么走?
进宫?像《红楼梦》中几乎一笔带过,快三十岁的时候才凤藻宫尚书加封了个贤德妃?
她如今才十六,十多年的光阴耗在深宫大院中,还始终只是宫女的身份。而仔细反复琢磨推敲《红楼梦》一书有关贾府官海沉浮的剧情,不难得出贾府在王朝更替时站错了对儿,以至于……
“忠顺王爷,先太子逼宫自刎而死,母族卑微的皇四子趁机上位,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这里面一定有联系。”
可到底是什么联系呢,一瞬间颜盈脑中闪过千头万绪,各种猜测都有,而且大部分都是阴谋论,反正颜盈不觉得贾元春是个蠢的,真有办法就不会任由自己在宫里白白磋磨十几年的光阴。
“麻烦,怎么开局就成了贾元春呢。哪怕成了薛宝钗……”
几乎微不可闻的呢喃随风飘散,颜盈随后清空思绪,很快进入了梦乡。后半夜无梦,哪怕屋子外大雨依然淅沥沥下个不停,也没再惊扰到颜盈,舒舒服服的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早上起来,贾史氏身边伺候的鸳鸯便来说贾史氏免了请安,让大姑娘好好调养身体,免得往后落下病根就不好。
前面话还好,可是后面……就当颜盈较真吧,反正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儿。
颜盈抿嘴浅浅笑了笑,没说话,只抱琴一人说些好话恭维鸳鸯。
只奉承得鸳鸯眉开眼笑,越发找不到北了。忘了自己丫鬟的身份,转而来说教颜盈。“大姑娘请好好休息,这身体啊,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的。大姑娘不为老夫人想想,也该为自己想想。没个好身体,想什么都是空的。”
话是好话,可这调调儿,颜盈却不喜欢。
当即面色一冷,毫不客气道:“你是谁?叫一声副小姐,真把自己当成府里的姐儿了?本姑娘堂堂荣国公府的嫡姑娘,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鸳鸯当即脸色一变,心头生气觉得颜盈不依好之余,又有点儿害怕。恍恍惚惚的,鸳鸯觉得今日的元大姑娘和往日格外不同,那不怒而威的气势,鸳鸯都很少在贾史氏身上看到。
“没规没矩,区区一介丫鬟,仗着老夫人的疼爱,倒在正儿八经的主子面前摆起谱儿来。”鸳鸯沉默间,颜盈又道。“别一副不敢反驳的模样儿,到老夫人面前去,本姑娘也是这个意思。老夫人也是心慈,纵得身边伺候的丫鬟,一个个比正儿八经的姐儿还娇气。”
颜盈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可话儿就像带着刀子似的,一刀一刀扎得人心疼死了。
鸳鸯就是这样的,难受憋屈得慌。偏偏没理儿反驳。就像颜盈说的,不过贾史氏身边伺候的丫鬟,带贾史氏的话劝诫她也就罢了,还摆谱儿来说教她。
哪里来的脸面,觉得能充当她的长辈?
性格本就乖张的颜盈,怎么可能给自以为好心意,可以做主子主的鸳鸯留面子。没再说些刻薄话,都是颜盈顾及着贾元春以往的形象是端庄贤淑,不好改人设太过。
鸳鸯面色难看的离了小院,抱琴欲言又止,可颜盈一通爆发,让她根本就不敢再像以往一样,打着为了姑娘好的意思,说些劝诫人的话。
幸好抱琴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时候,青芸、琴韵两个丫鬟进了屋,浅声道:“姑娘,小厨房温了一些米粥,姑娘且用些,也好暖暖胃。”
“端上来吧!”
此时颜盈其实还没有梳妆打扮,披头散发再加上脸色苍白,哪有以前端庄的模样儿,只一个憔悴又透着楚楚可怜的小可怜儿。
——倒是大男子主义思想严重的男子,会喜欢的对象。
颜盈哼笑,又吩咐抱琴一句,“准备热水,等用了粥,我想泡个澡,好好解解乏。”
抱琴‘哎’了一声,赶紧去安排。很快又回来说热水,小院打扫的粗使婆婆已经烧好了,就等颜盈吃完粥沐浴更衣。
颜盈刚好吃最后一口小米粥。
吃完之后,把银勺子一搁,颜盈掏出手绢擦嘴,慢悠悠的,不慌不忙。
过了一小会儿,青芸、琴韵两个丫头将屋子收拾了一下,就让粗使嬷嬷抬着大桶的热水进了外屋。合拢的屏风拉开,浴桶摆放好。热水倒进浴桶里,抱琴还细心的撒了薄薄的一层花瓣。
颜盈褪下|身上穿的亵衣,便让几个丫头到屋外候着。
昨晚上吃的那颗丹药,主要是驱除体内沉疴的,远远达不到洗髓伐经的地步。不过一夜过去,颜盈人轻松了不少,倒可以再吃一颗洗髓丹。
只是热水里泡着,颜盈稍微一想,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大病一场,如今虽然渐渐好转,但底子已经伤了,昨晚上忙着思索未来该何去何从时,没顾上仔细检查一下身体的根骨,如今趁着泡澡的空挡,仔细检查一番,颜盈心就凉了一半儿。
不能修真也就罢了,居然连练武都不行。虽然吧,颜盈‘行走江湖’不太靠武力值,可事到临头,真成了弱质芊芊,没有自保能力的女子,心态还是有点儿崩了。
天杀的,《红楼梦》中除了神瑛侍者、绛珠仙草的转世,还有警幻仙姑以及一僧一道,都有几分神通。她就算有个二十平方左右的空间又如何,不能修真不能习武的她,如果想走除进宫以外的路,怕是困难重重。
不是说颜盈离了依靠,就不能靠自己一人生活下去。恰恰相反,颜盈还会活得多姿多彩,不知道有多开心。而这里面,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她没有武力的情况下,不能有神神鬼鬼的力量。
颜盈敢保证,搞出绛珠仙草以泪还神瑛侍者灌溉之恩的警幻仙子,一定暗搓搓的盯着凡间的一举一动。
在警幻仙子看来,贾元春的命运便是进宫蹉跎十几载光阴,最终以宫女之身加封贤德妃,带给荣宁两府云中阁楼一般缥缈不定的虚幻繁华,她不就该明缘由的暴毙,也加速了荣宁两府的陌路。
“真是烦死了。”
颜盈小声嘀咕一句,开始微微阖目,动作慵懒的舀着花瓣水儿往身上浇。
有一下没一下,原本端庄、偏正室的那种温婉气质,转变成了狐狸精的妖娆娇媚。
没办法,上辈子做了几万年的狐狸精,能指望颜盈能像木头桩子似的,一点儿情趣都不懂。
别的不说,上辈子在杨家借住久了,杨戬那种散漫,一切随心自由自在,谁都无法左右的性子,很好的感染了颜盈。哪怕身为时空旅行者的她有个特色,每经历一个世界,就会被神魂绑定的远古铜镜非自动清理情感。而没了共情的能力,过去对于颜盈来说,真的只是过去。
不过记忆是有的。几万年的光阴那么长,朝夕相处的,不说将对方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但三四分是有的。而这三四分,就足够颜盈很短的时间里,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得滴水不漏。
很快水凉了,颜盈出声唤丫鬟进来伺候她更衣。
抱琴进来,先给颜盈裹了一层厚厚的毛毯,随后倒水的倒水,用多条毛巾擦拭头发的擦拭头发。
琴韵拿了一套水红颜色的衣服,颜盈瞄了一眼没吭声,让琴韵伺候着给她穿上。
穿戴好衣物,颜盈坐到了镜台前,头发已经用毛巾绞干,善于梳头的青芸便道。“姑娘今日想梳什么样儿的髻式。”
颜盈半阖着眼帘,神色不明。
“自然是姑娘家该梳的发髻。”颜盈语调慢吞吞的说话道。“别梳太花哨的发髻样式,我头疼,不想带太多的金银首饰。”
青芸哎了一声,动手给颜盈梳了云朵髻。并听了颜盈的吩咐,只用细碎珍珠做的精致小首饰点缀一二,什么宝石簪、凤头钗一概没戴。
手腕上倒是挽了一对透得几乎发亮的白玉手镯。
与衣服不怎么相配,颜盈便开口让抱琴将那套七成新的水香色的衣服找出来。刚好换上,就有丫鬟来说老夫人有请。
“十有八|九是鸳鸯姐姐红着眼眶儿回去,老夫人见了,就……”
颜盈眼睛一眯,噼里啪啦抱怨了一通的琴韵立马闭嘴。
“多嘴多舌,不怕闲话落到有心人的口里?”颜盈警告的说了一句。别忘了她一出生就被抱来了荣禧堂。如今所住小院儿就和荣禧堂正院儿隔了个穿堂,隔了个抄手回廊,基本上小院儿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一会儿就传到正院贾史氏的口中。
琴韵点头道了一声知道了,随后颜盈便起身走出屋子。此时太阳已经懒洋洋的坠在云层里,微风静静吹拂,大病初愈的颜盈莫名觉得有点儿体冷。
颜盈紧了紧衣襟,率先一步走出小院,过穿堂又走抄手回廊,便到了荣禧堂正院儿。
进了正院大厅,就见贾史氏端端正正的坐在铺有猩红洋罽的榻上,几个伺候的丫鬟立在后面,打扇的打扇,捶腿的捶腿,见颜盈进来,也没出声,还是坐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邢氏提醒了一句“元大姑娘来了”,贾史氏才睁开眼睛。
“元姐儿来了。”贾史氏笑笑,让丫鬟给颜盈看座。
颜盈抿嘴同样皮笑肉不笑的道:“谢过老夫人的仁慈。”
“你这妮子还是气了。”贾史氏故作生气的道:“平日里哪回见了我这把老骨头,不是祖母祖母的叫唤,怎么今儿这么客气生疏的叫我老夫人了?”
颜盈垂目,继而道:“今儿孙女那发生的事,想必那鸳鸯必定委屈满满的告诉祖母,我发作了她一通。”
“是鸳鸯没认准自己的身份。”
贾史氏淡淡的扫了鸳鸯一眼,只看得鸳鸯一阵发抖。
好像她真的太高看自己了。
她是很得贾史氏的宠又如何,丫鬟就是丫鬟,主子便是主子。主子不计较倒也罢了,一旦计较,贾史氏就算再喜欢颜色正好的小姑娘簇拥在她身边,也会站在自己嫡嫡亲的孙女这边。
想清楚这点,鸳鸯一张俏脸当即苍白无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颜盈故作被吓了一跳,有点儿疑惑的问:“祖母身旁的鸳丫头,这是准备讹上孙女儿了?还是说不满孙女儿今儿早上的一通责骂?”
“你啊,这脾气进宫以后该如何是好。”
贾史氏让屋里伺候的丫鬟都下去,包括跪倒在地的鸳鸯离开,整个大厅只剩下大房、二房的邢氏、王夫人,贾史氏才又说话道:“你说说你,今儿早上发的什么邪火,鸳鸯那丫头也是好意,你啊,怎么就劈头盖面的骂了她一通。”
好歹是她身边伺候的大丫鬟,颜盈这么骂人,不是打她的脸是什么。
“难道孙女儿说得不对。”颜盈和贾元春最大的不同,便是不愿意受闲气了不说还自以为善良的忍着,当即就反驳道:“祖母想过没有,她鸳鸯哪里来的脸面跑来孙女儿的面前说些四六不分的话语?孙女儿不是说那些话语不好,而是……跑来孙女儿面前充当长辈,怕是心大了。”
原本摩娑手腕上佛珠的王夫人顿了顿身子,开口道:“老夫人,元姐儿说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丫鬟就是丫鬟,哪怕再有脸面,是老夫人面前的得意人,也不该如此张扬。
邢夫人也接嘴道:“活像他人不知道她的心思似的。”
颜盈暗暗抿嘴,又道:“孙女儿这段时间因为病了,人昏昏沉沉的,脑子也不清楚,倒没有约束好伺候孙女儿的丫鬟,导致孙女儿不怎么愿意小选进宫的消息闹得隔壁珍大嫂子都知道了。祖母就当心疼孙女,即将入那深宫大院,想要一个好名声,好好的将荣国府整治一通,狠狠处罚那喜欢多嘴嚼舌的丫鬟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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