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的利他主义安放在才六七岁的孩子身上生出极大的违和感。
继国家主借着喝茶的空档,双眸死死盯着椎名绫,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丝的恐惧,或许她一开始得知佑介企图利用继国家来除去她上位时是有所惊讶的。
但惊讶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莫名的坦然,“我曾听父亲说过,继国家在您的治理下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并尊称您为明君,您的功绩也被人们口口相传。所以……”
“如果是您的话,也一定能治理好椎名家的吧。”年幼的孩子俯身,双手及额头贴着木板,“也一定能让百姓都生活幸福的吧。”
能够完全理性地权衡利弊,甚至于愿意用生命换来和平。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佑介要除掉你了。”他放下茶盏。
虽说还只是孩子,但她那与生俱来的悲天悯人的性格足以令城民臣服,也就是说,即便椎名家主逝去,但新的主心骨也已经诞生。
“但我不会杀你。”
椎名绫的手掌收拢,却没有挺直身体,因此说话声音也是沉闷含糊的,“为什么?”
“因为对你的城民来说,你很重要。如果真的如佑介所愿杀了你,局面反倒是会变得难堪,甚至还会起流血冲突。”
“那您的意思是?”她直起身子,发髻稍显凌乱。
正是因为椎名绫的重要性,恰好能成为牵制的主力,从而达到掣肘的效果,他说:“成为质子。”
“念及自己的姬君被困于继国家,想必你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出不再是夺取椎名绫的性命而是剥夺了她的自由。
用自由换取和平,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椎名绫再度俯身行礼,“我明白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继国家主又问,“对了,你打算怎么处理佑介?他可是叛徒啊。”
刚要起身的椎名绫再度坐下,她并不急着回答,反而抛出另一个问题,“那您会怎么做呢?假若是您的城民背叛了您。”
“既然已经是叛徒了,就没有保护他的理由了,毕竟叛徒很可恨不是吗?”这个回答干脆利落。
她低头若有所思,努力翻阅自己刚才的情感,不由地一愣。
没有。
哪怕一点点的恨意都没有。
实际上她在拥有意识以来从没有体会过恨的感觉,就连五条苍有时也打趣过她无欲无求得像是神明。
而这是椎名绫第一次触及到自己那与人类截然不同的一面,完全剥离恨意,宛若灵魂被谁刻意打碎而后抽去恨啊怨啊再把无底线的爱糅杂进去。
年幼的椎名绫人性与神性.交织,看似势均力敌,但那代表人性的一方却在日渐式微,就比如现在,她能够从容地说出“即便是犯错了,那也依旧是我的城民”。
无论是善人还是恶人,在她这里都能得到平等的爱。
继国家主只当做那是口头上的宽容,虽有不解但也没再深究,主动起身拉开障子门。
驻守在外头的侍卫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正殿上,稍有风吹草动两方的冲突便会一触即发。
“快把武器收起来吧,可别冒犯了神明。”他指挥自己的下属收起武器。
椎名绫从后面走出,同样示意其余人放下武器。佑介急急地走到她身边,两人的身高有一大截差距,他不得不半跪下来,但跪下来后就从俯视变成被俯视,他极度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椎名绫先开口,“佑介所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活下去。”
女孩的声音如断了线珠链,每一个字化作珠子,颗颗砸在佑介那岌岌可危的尊严上。
都是他一时鬼迷心窍……他低下头颅,像极败犬。椎名绫宽慰的话语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甚至于最终的效果是与她的初衷相违背的。
少年身形颤抖,宛如在寒风中摇曳的杂草,“……抱歉。”
语毕,他试探性地抬起头,撞入椎名绫的眸子,没有恨意,琥珀色的眼瞳里只有温和在静静流淌。
仿若神明的注视。
*
椎名绫要被当做质子的消息暂时被封锁起来,对外宣称是继国家以和平手段接手椎名家,并美名其曰是替还未成年的椎名绫治理这个国家。
对此,民众虽有反对的声音,但总体而言并未激烈到反抗的地步。
而知晓真相的内部人员自然是沉不住气了,其余的长老一个个地都跳出来反对,但都被当事人椎名绫柔声反驳回去。
“可姬君长久不在城内,总会有人起疑心的。”
“我们又如何能相信继国家不会在他们的地盘里做小动作呢?这关乎姬君的性命。”
“五条家那边又该如何解释?”
叽叽喳喳的,众人议论纷纷。
椎名绫捕捉到其中某个字眼,眸色一沉,笑容逐渐消隐,“至于五条家那边……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一时之间她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是她知道,那份给五条苍的礼物恐怕是再也不能当面给他了。
“好了,就这样吧。”
继国家的一部分军队已经驻扎在椎名家城池内,其余的人手则是用于护送家主以及质子椎名绫。
临走前给她送行李的典子眼角含泪,一边吩咐仆从把东西搬上马匹,一边低头看自己的姬君。
妇人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哽咽,“绫姬到了那以后……一定要事事留心。”
“典子别哭了。”她抬手拭去替她拭去泪珠,“典子说过的有一段路只有自己走,看来现在我已经在这条路的入口了。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好好走下去的。”
即便身边空无一人,即便周遭皆是黑暗。
*
马车在山间行驶,山路崎岖,马车时常颠簸,一晃一晃的让人头晕。马车上的帘子并不严实,随着山路起伏而摇曳,天光从缝隙里漏进来。
直至天色渐晚,一队人马才到达继国家。
府邸门口伫立着另外一群人,待到马车停下后,便围上来,解行李的解行李,安置马匹的安置马匹。在马车内待得有些晕乎乎的椎名绫被这番动静扰得直皱眉头,一片昏暗中,一只小手掀起帘子,接着一张略带稚气的男孩面孔跃入眼帘。
四目相对,他反倒先是收回目光。
马车外传来继国家主的呼喊声,“岩胜——”
面前的男孩轻轻地应了一声,旋即又向她递出手,“先下马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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