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追逐在梦中的大雪飘零,
飞落人间的绚丽,
那像是画,又像是诗,
藏匿的真实。
......
战鼓声遥遥,城外喧嚣,淮安城内却显得有些静默,百姓对于这些时日来的政局大变已然麻木,多数人都是在自顾自地做事。
祝同生临走前张贴过告示安抚民心,镇西王侯在百姓中亦有着君心如玉的好名声。镇西军入城,没有两道相迎鲜花相送,也没有藏在断壁残垣中的奋起抗争。
对于百姓们而言,眼前的一切不过是生存,生存下去,动乱时节,能有一口饭吃,一间屋住,变天又如何,屋檐下,任由雨打风吹去。
战鼓声中,忽而大风起。
天阴,重云遮天蔽日。
随风而来,明朗晴空一瞬转暗,一股无名的压抑与恐惧从人们心底腾起,让人不自觉地动作放缓,齐齐抬头,向天际望去。
天生异象,苍云中,探出一只满布金鳞的四指龙爪来,随即,苍茫的低吟声轰进每一个人的耳畔。
龙吟声伴着骤降的温度,威压之下,身子骨稍弱,心智不坚的百姓们,已然跪伏在地。
雨滴稀拉飘落,湿意渐渐,只一小会,散溢的水滴在空中凝结,随风覆在大地上,雪白片片。
夏至刚过,六月飞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
余子柒,他浑身上下因为大笑颤抖起来,他松开紧握的缰绳,强压住眼角将抖落的泪水,震惊之余,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他的脑海中,笑声停歇,他攥紧了赤霄长枪。
真龙降世,启示后人?他从不相信这样的好事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走过的每一步,他迈过血与沙,他身后呼啸着风与雪,他前进时留下的痕迹,脚踏实地的一步又一步。他走过的每一步,不曾相信好运和侥幸。
他将自己倚在马身上,强行提起支撑着躯体的右腿,向前!向前...简简单单的一小步,却再难以迈出。
那股号令铁军,万众至尊的豪气此刻已荡然无存,天地变色,六月飞雪,蛟龙腾空出世,在天地气象的伟岸磅礴之下,帝王,亦不过是肉体凡胎。
他提不起对抗天命的勇气,只能任由眼眶在狂笑中泛红。
他最终没能迈出那一步,只有不甘的眼神直直瞪向重云,雪花飘落浸湿他的衣甲,
只是短短几瞬,修长的龙身便从苍云探出,在天际腾挪。那在云层之上,独角闪烁着雷光的狰狞龙头,正用着仅剩的一只龙眼扫视着大地。
余子柒竭力昂起自己的头颅,不肯低下,他倚在马身上,攥紧赤霄长枪,他是镇西军的旗帜,绝不能倒下!
来吧,如果这是天命,如果,朕的路在这里就走到了尽头!
他昂起头与龙头对视,双眼炽热火红。
渐渐,那蛟龙转头,目光从余子柒身上扫过,很快,那龙头停住,龙眼默然地盯住一处。
没有轻蔑,没有居高临下,只是无比淡然的随意一瞥。
余子柒,镇西王侯,立于数万铁骑最前方的英杰龙将。
从未入那只真龙眼。
龙眼凝视的方向,淮安城郊,芦苇深处,大鹏宝船。
......
一众工匠在大鹏宝船上忙活数月有余,终于将这座庞大如小山般的巨兽修葺完成。如今这宝船内塞满了食物淡水和各类需用,工匠,船员都经过严格挑选,各司其职,俨然有序,万事俱备,只等着命令来让这艘宝船重现人世,启航出海。
得知镇西王朝淮安出兵的消息后,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一直在宝船上的望台上坐着远眺,不曾下台,他们在等人。
高的那个人是巫马坤。
镖局,保的是镖,守的是信义。
无信不立。
巫马坤不知道刘灵官会不会如约而至,但是他会等。
巫马坤带领镖局行走世间,雨打风吹,看遍尘世,这是他接的最后一趟镖,明面上保的是刘灵官,其实是为自己,他要踏破九重山。
巫马坤曾怀疑自己不是佛门弟子,无法修习金刚不坏心法之密,八重山,就是路的尽头。
直到他遇到雷狌,同为八重山的不语禅师。
雷狌是个爽快人,巫马坤在江湖上名声很好,又同为炼体武者,本着探讨之意,将金刚不坏心法倾囊相授。
金刚不坏心法,并不是心法玄妙或有不传之密。
锻体,历经人间百事,受尽人间百苦,心中有佛,才能成佛,参悟天地的境界,只有心境上的顿悟才可冲破。九重山,非真佛不可功成。
说这些时雷狌愤愤不已,“一个不配成佛的人,凭什么!”
雷狌骂得是言达摩,灵童转世,叛出佛门的在世真佛。
世间九重山,只此一人。
巫马坤当即知道,心中有佛,便能成佛,九重山,非真佛不可功成这两句都是屁话。
境界,全凭个人修行。
九重山,是人生之道,非悟不破。
此次出海,他是以个人的名义,在这之前,他已经安排妥当,将大威镖局尽数交到了十五岁的女儿巫马彦君手中。
年轻人的麻烦,就让年轻人去解决,他一步一步蹚过艰辛走到现在,巫马彦君的起点可比他当年高多了。
这段时间他一直留在淮安。
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也留在淮安。
九重山,言达摩。
一个叛出佛门的恶僧,收了教坊司出身的青楼女子做徒弟,教的是道法。
而这名恶僧,此刻正坐在巫马坤的身旁。
以巫马坤的能力,找一个想找的人并不难,更何况言达摩从未刻意藏匿自己的行踪,作为天下第一炼体九重山,没人会蠢到去找他的麻烦。
先前,巫马坤常去白马湖寻言达摩,虚心求教。
八重山巅峰,到九重山,只一步之遥。
巫马坤并非名门出身,江湖上摸爬滚打,见过风浪尝过艰辛,他原本是沉得住气的人,可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这一步之遥卡住近十年。
“我这一生大风大浪,波澜壮阔...”
巫马坤第一次在淮安找到言达摩,两人泛舟垂钓在白马湖上,风平浪静,小舟前进,轻微涟漪荡开。巫马坤刚起感慨,立刻被言达摩打断。
“天赋。”
“什么?”巫马坤皱眉不解。
“你天赋不够。”言达摩面无表情。
巫马坤娘亲为了生他足足怀胎两年,最后半年时人消瘦憔悴,腹部巨大,甚至只能在床上养胎,无法下地行走。巫马坤的出生,带走他娘亲的命。
他父亲是跑江湖的镖师,混了大半辈子,凭见多识广的好眼力见做过几年镖头,他认出巫马坤铜皮铁骨,天生入炼体。
天才!巫马家出了个绝世天才!
请来好几个江湖神仙卜卦,算这孩子的命数,卦象出奇的一致,这孩子不成大器,您打了眼。
放屁!
顶级武者从不是一蹴而就,要花大价钱去养,要吃得好休息好,要花大量时间练武,不能干重活,因为练武过后,身体不能累着,会损根基。
巫马坤的父亲倾尽所有,为他安排了奶娘,两个伺候起居的丫头,一个从京城高官家中退下来的厨子,更花大价钱购药材,每日药浴。巫马坤天生登峰破境,体格健硕,高出常人许多,然而三岁才通人语,四岁起习武,苦练五年,九岁才登第二重,而先前,耿将军府上的小儿子,十岁时已经踏破了五重山。
周围的人都说巫马坤的父亲看走眼,魔障般相信自己的蠢儿子是个天才。
这就是命,命里没有的东西。
巫马坤到突破四重山时已经二十岁,诚然他的身形确实较常人魁梧不少,可筋骨此刻已然长成。二十岁的四重山江湖上不多,可也绝不少,一个能在江湖上留下赫赫威名的顶尖炼体武者?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大块头镖师罢了。
炼体艰苦,体魄上的强大是给予人自信最直接的方式,这让巫马坤的脊骨立住,让他拥有面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必卑微低头的尊严。
从小到大,每日修习已成习惯,他人的议论巫马坤不再理会,他没有不良嗜好,钱都花在吃用和药浴上。他接过了父亲的镖头位置,搬运类的力气活是不肯干的。
炼体三十四岁时,镖局走了趟险镖,路上丢了几个弟兄,巫马坤肉身结实,寻常兵刃只能破开浅口,只是这次匪盗的刃上涂了剧毒。
山野间难寻良医解药,一众镖师无可奈何,只能带着昏迷中,仅剩口气的巫马坤匆匆赶路。
最近的村镇要半日,半日内,巫马坤在生死线上来回数次,他连咬牙的力气都不剩下,瘫软着依靠肉体的本能噎住最后一口气。
他强撑着活了下来,数日后,双脚重新踏足地面时,阳光洒下,好似能穿透他的肌肤。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感受到有一缕烟从自己丹田飘出,沿着经脉缓缓扩散。
上乘的内功心法,均是各大宗门的不传之秘,且内功修习需感应天地明悟本我,孩童时敏锐,入门最佳。而巫马坤少时愚钝,父亲曾带着他寻江湖上名师求教,得到的却只是些流传甚广的口诀。
巫马坤看见过很多次父亲卑微低头的样子,他记得夜里残灯下父亲用筷子沾酒水书写口决时的失落。他讨厌被这些江湖名流看不起的日子,尊严这两个字,他看得很重。
巫马坤主修炼体,平日刻苦,向来倒头就睡,从不打坐感应自身,内功的修行就此懈怠。
生死线上的挣扎令这具百锻过后的躯体竭尽潜力所有,大病初愈的虚弱肉身腾起这缕烟后忽然灵动起来,这内劲引领着巫马坤感受到每一个细微毛孔的呼吸。
慢慢挥出一拳,劲道一变,悠悠微风在臂膀环绕,拳出风起。
炼体生内劲,一跃八重山。
再睁眼时,三十年苦修的百感交集在他眼角留下一道干涸的泪痕。
巫马坤的父亲已经离世,没能看见这一天,他到死都未曾怀疑过自己的眼力,他命里没有,他认了,他一辈子只是个碌碌无为的镖师。但他相信自己的儿子是天才,一名绝世的炼体武者。
父亲是如此坚定的相信。
破境的那一刻起,巫马坤知道自己定将踏足九重山,他要对得起这份信任。
“天赋不够。”
云淡风轻的四个字,却犹如惊雷在巫马坤心中炸开。
天赋是这世上最无奈的事情,就差这么一点点,这一步,就是一座山的距离。
巫马坤决不会接受这个答案。
小舟在湖面荡起的涟漪突然间急促起来。
言达摩摇了摇头,“你的一生,大风大浪,波澜壮阔...”他一手垂钓,另一只手探出,在巫马坤肩上轻轻拍了一拍,“如何如是,风平浪静,不动如山。
这一拍让巫马坤严阵以待,以为是赐教,落在肩上,却无力道。
巫马坤不解,叹了口气,随即长舒口气,盘腿静坐,小舟浅浅一浮,“九重山,先生如何得破?”
言达摩将钓竿压在身下,侧身,与巫马坤对视,眼里安静坚定。
“那时我叛出佛门,流浪到一个供奉道派的小村子里,每日吃饭,睡觉,领村里的孩童识字。”
“过了一年有余吧,那日很早,天蒙蒙亮,有个村民的小女儿来给我送母鸡刚下的鸡蛋,唱着歌跳着过来。”
“我在这歌声中醒来,起床去磨豆子,想着打些豆浆给孩子们带去喝,那女童在一旁煮水,不时唱几句,我推着磨,手上的劲力就起了变化。”
“方知我是我。”
巫马坤听罢,犹豫几分,还是追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言达摩扭头继续垂钓。
巫马坤沉思一阵,再度开口。
“先生曾是佛,叛出佛门后,见得真我,于是圆满破境?听说先生是为了男女之间的私情,我年少时木讷,纵使心有悸动,自知无果,不敢与其亲近。再后来,娶亲,只是到年纪后的一件责任,我四海行镖,每年见夫人,不过三四面,夫人很好,内事没出过岔子,生了彦君,得病走了。”
“见到您呢,想起您这些传闻,刚刚说话的时候,这些年我第一次想起夫人,却记不得她的样子了。”巫马坤有些唏嘘,“说了些无用的话,每个人的经历不同,心境亦是如此,想来,我怕是做不到同先生一样淡然。”
“世人都说我叛出佛门,这是世人看见的东西,那些约束和规训佛身上的枷锁,我只是抛下了这些。”言达摩手中钓竿一颤,显然有鱼在咬饵,他握住钓竿的手探出根手指压在竿上一弹,一只湖鲤从水中跃出,在甲板上翻腾着身子跳跃。
船舱内,盘腿闭目的美人被鲫鱼身子甩出的水滴溅到,挑眉睁眼,雷光在眸间一闪而过,活蹦乱跳的湖鲤立刻僵直,随即软趴趴地贴在船舱的地板上。
“今天吃鱼。”言达摩换饵,重新下杆,“天有天的道理,道有道的道理,佛有佛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你也会有你的道理。”
“听上去不无道理。”巫马坤接话。
“听你们俩瞎扯。”舱内的燕栀翻出砧板菜刀,抓起鲫鱼坐到两人身边,熟练地给鱼去鳞,冲着巫马坤努了努嘴,“你要知道一件事。”
“他有着先前每次转世的所有记忆,而之前他经历的每一次转世,都踏破了九重山。”燕栀哼了一声,“凡人终其都只能望其项背的境界,九重山在他眼中并不是什么险峻高处,而是如他的道理所说,吃饭喝水便能如履平地轻松踏足。跟这样的天赋去讲道理,毫无道理。”
言达摩用眼角余光瞥见巫马坤面上的苦涩,后者不再开口,沉思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声如洪雷。
“我不是为了追赶这些惊世骇俗的天才踏上的修行路。”
“我没有高贵的血脉,也不是大能转世,我只是个寻常人家出身的寻常人,有些天赋,有些运气,侥幸能在炼体路上走得比常人要高要远。”
“我足够幸运,这条登山路上,能站在高处看风景,美不胜收。”巫马坤大笑,“既然见识到这样的美景,又怎会不让人向往站在山巅之上!”
“我这一生大风大浪,波澜壮阔!”
巫马坤从船头立起,环顾四周,只觉胸襟随声浪在湖水荡开,畅快自如,身边的言达摩淡漠收杆,“太吵,无鱼可钓。”
不知何时,那只鲫鱼已在船头的船型小灶上入锅闷好,果酒的清香从锅盖的缝隙飘出。
巫马坤抽了抽鼻子,言达摩瞧见,指了指舱沿上挂着的葫芦,两人攀谈许久,都有些口干,巫马坤探身去取,手刚触到葫芦,被一句细声拦下。
“这酒是我酿的,想喝,就得应承我一件事。”
巫马坤停手,饶有兴致地看向船舱里,素净美人闭目打坐,纤长的睫毛抖了抖,开口继续细声说话。
“先前听闻镖头重信义,今日听了些话,镖头该是个忠实,真诚之人,追随我,十年内,我助你踏破九重山。”
巫马坤有些迷蒙,“什么?”愣愣补了句,“姑娘是在说笑么?”
燕栀摇头。
“她心怀天下,心里想的都是些伟大的事。”言达摩看向燕栀,不苟言笑的瘦削面庞上终于柔和了些,“踏上修行路不过百日余,想来,是过去的经历给她的这份坚定,她很好,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
“我只是个弱女子,想做些事情,总需要些同路人。”燕栀浅浅笑声。
巫马坤摇摇头,看着手里的葫芦叹了口气,“我受刘灵官所托,留在淮安也是等着他一同出海,燕姑娘也许真能是我的一份机缘,可我毕竟有诺在先。”
“天赋。”燕栀缓缓开眼,她眸间宁静深远,巫马坤不自觉被吸引住,愣愣盯住那对美目。
燕栀开口,声音如同笔墨般游动起来,画入巫马坤脑海,“天赋是你的桎梏,想以凡人之躯踏破九重山,差得就是这一点机缘与气运。”
巫马坤不自觉地连连点头,看着燕栀的眼神也一点点亮了起来,机缘与气运,如此玄之又玄的事,想突破九重山的渴望在此刻完全占据了脑海。他鼻尖一抖,一股香气在身体里盘旋缭绕,果酒的香气,一个念头腾起,饮下葫芦中的果酒,去追随燕姑娘...
他鬼使神差般举起葫芦。
“咳咳。”言达摩轻轻咳嗽两声。
一呼一吸间,巫马坤身躯一沉,内劲运转,体格瞬息暴涨开来,额角青筋暴起,他想着狂澜生那日比武时以劲力送自己入幻境的情景,“这,你是绝代内功高手?...这怎么可能!”
“哈哈,我修行雷法后,窥见些天地,一直没机会施展,刚才试了一试。”燕栀吐吐舌头,脸色带了些歉意。
“世间万法,雷法为始。”言达摩接过话柄,“并非幻象,也不是以声入梦的手段,而是在你的命数中种下一个因。”他长长叹了口气,“世间万事万物,皆为因果,在命由天定的岁月里,这就是逆天的手段。”言达摩默默昂起头颅,看向天际,好似有无数道枷锁自天空垂下,牢牢钉死在每一个人胸前三寸,牵引前路。
言达摩闭眼,剑光如月悬挂天际,无数枷锁碎裂消逝,散逸的灵气渐渐飘入过去,那裹在棉被里,命悬一线的强横肉身内。
沉沉睡中的巫马坤吐出一口浊气,他的潜力被发掘到了极致,三十年苦修借这份机缘将他即将散逸的魂魄生生拖拽了回来。
言达摩再睁眼时,那道曾斩断所有枷锁的剑光,在岁月消磨下渐渐黯淡。
“言重了,扭转天命,我远远做不到,这个小把戏只是在你的心里埋下一道暗示。这念头将在你的心底生根发芽,会令你不自觉地去认为自己踏破九重山需要机缘和气运的帮助,这道暗示会成为桎梏封住你的前路。”燕栀叹了口气,“不过我没有说谎,你没能踏破九重山的缘由确系是天赋。”
“天赋,天赋,又是天赋!”巫马坤一向坚毅沉稳的面庞上久违地浮现出愠怒这种情绪来,“两位,不知道这很羞辱人吗!”
“突破九重山,是我一生所愿,死亦无悔。”巫马坤顿了顿,郑重地将手中葫芦挂回原处,“可若是违了信义,丢却本心,将自己的前路交付在别人手中,境界再高,又有何用!”
断然不从!
燕栀变了脸色,她无意卖弄本事,只是这段时日沉醉修行,身边说话交往的人只有小妹燕蝶和言达摩,言达摩在淮安给两姐妹置办了处宅院,小妹忙于修整新屋,言达摩话又极少,无人说话的日子有些枯燥无趣。她本想着好心劝慰,却惹得忠厚的巫马坤发怒,不敢再言语。
“所以你应该记得那些被天命扼住的岁月。”言达摩叹了口气,起身上前,取下葫芦,饮过数口,看了一眼巫马坤,递过,“这丫头要做的事,就是让这样的日子来的能再晚一些。”
巫马坤不接,摇了摇头。
言达摩指了指身下的小舟,“莫急,我们其实是一条船上的同路人。”
巫马坤不解,再摇头,却想到些什么,惊异改口,“两位这次到淮安,也是为了出海?”
“是。我不插手世事,逃避一生,没有勇气去面对下一世。这一世我如此选择,下一世我若不再是我,而是继续做一个被教条约束住的傀儡呢。避战,逃开世事纷争,不过是想让自己这一世活得更久,能够让我一直是我。”言达摩嘴上遗憾叹惋,脸上却依旧平静如水,“想来,只有一个解法,便是长生。”
“先生出海是为了长生...一炉不老丹能有多少枚?”巫马坤口中喃喃,“如此稀缺的材料,就算能有数枚,也不过一手五指可数...”
“出炉只会有一枚。”言达摩似笑非笑,“超出常理的事物,向来独一无二。”
一枚?巫马坤咽了口唾沫,“先生,看来你我...若是先生执意争夺此物,我会为刘灵官出手。”
“与我为敌?”言达摩突然间笑了起来。
巫马坤来了很久,谈了很久,言达摩一直没有笑过,哪怕是看向燕栀的时候。
“一介肉体凡胎,目力所极的一生所愿,也不过是九重山...”言达摩笑着叹了口气,“你拿什么与我为敌?”
站在天穹之上向下眺望,小小人间,山万重又如何。
沉寂。
巫马坤愣愣地怔在原地,良久,他只得自嘲般陪着笑笑,“是啊。我有意与两位交好,虚心求教,既然两位从未看得起在下,就不自讨无趣了。”
告辞。
巫马坤一跃入水,身姿笨拙,扑腾几下浮出水面朝岸边游去,燕栀看着,有几分好笑,又有几份难受,“都怪我乱来,说错了话...”
言达摩倒是不以为然,“心性还是差了些,道不同不相为谋,因已种下,由他去罢。”
过了月余,言达摩同燕栀寻到大鹏宝船时,巫马坤依旧是以礼相待,并未因先前的不合刁难阻挠二人。
此刻这艘大鹏宝船上已住了近千人,刘家数百年的底蕴,用白银生生堆出来的海上小镇。
祝同生已带兵撤离淮安,余子柒的大军不日便破城,这么大的船,耗费人力物力甚巨,消息是藏不住的。巫马坤本想领船先行离开,避开战火,见言达摩和燕栀登船,心里立刻有了数。
有人要上船,会是刘灵官吗?
巫马坤和言达摩便一同上这望楼等,直到今日,两枚空竹,拨开芦苇,悠悠驶来。
看清来人,言达摩摇了摇头,神情略微有些失望,而巫马坤则面露喜色。
站在两只空竹上的,是刘灵官和古十二书。
两人面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再瞧不见银号大少和风流剑主的意气风发。
“刘大少的通缉画像贴满了整个江南地界,能走到这儿来,着实不容易。”巫马坤笑笑,瞭望塔上声如洪雷,居高临下,穿透芦苇送至两人耳边,“御前亲卫,雾山剑主,如此情景下,没出卖刘大少,还与其一同出海,真是有情有义。”
“我他吗还能去那儿?”古十二书听见,没好气地瞥刘灵官一眼,冷哼一声,“我没有欧阳靖的身世背景,这次出宫抓莫青衫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再回宫去见圣上?老子怕是要被当场做掉。”
刘灵官叹气,“全天底下都知道我汇丰银号有钱,战事一起,说是打仗,其实是打钱,兵,粮食,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我汇丰银号,只不过是两边眼里的香饽饽,好在我和京廷首辅苏三清苏先生的侄女相好,家妹柳枝聪慧过人,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大岔子。”
“事已至此,我只有这艘船,靠着这船上的人和东西出海,看能不能求一朵天心花回来,保我全家的命。”
古十二书冷笑,“刘大少的相好满天下,指不定到时候出来个公主宠妃什么的求情,把咱们的狗命给保住。”
刘灵官不气也不恼,郑重抱拳,低眉颔首,深深一拜,“多谢。”
此行凶险,也许有去无回,可古十二书还是随他来了。
“我并非无路可去,也不稀罕你家的白银。”古十二书并不回礼,抬头,近十丈高的船身垂下两具绳梯,他伸手搭住,脚尖在船身上轻点数下,攀跃直上,“你还记得我们在皇陵中看见那一切吗?我不想做一个庸人。”
刘灵官昂头笑笑,一片雪花坠在他的鼻尖。
雪花?
视线望向来路,天幕之下,风云变色,翻腾的云浪间,龙影浮现,那颗高昂着的龙头缓缓转向,好似要与刘灵官的目光交汇。
刘灵官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双腿一软,脚下空竹一抖,竟险将些跪伏入水,只得用双手死死绕住绳梯攥紧支撑住身体。
“起!”
巫马坤已经赶到船舷边上,一声怒吼,硬生生将刘灵官提起数丈,古十二书搭了把手,合力将刘灵官拉上船。
宽阔的甲板上,满布是人,天生异象,蛟龙入世,对传说与未知的敬畏恐惧已使不少人或趴或跪,瘫倒在地。刘灵官认出言达摩和燕栀来,可无数疑虑扰乱了他的思绪,他此刻只能和这甲板上的人一样,呆呆看着直直朝向这艘宝船掠空而来的蛟龙。
“来了!”言达摩淡然一笑。
青云上,巨大龙身俯冲而下,狂风混着雨水扑面压迫而来,呼啸声炸响在耳畔!
霎时间,所有人不由得一齐闭上眼。
再睁眼时。
微风悠悠,细雨飘落。
刘灵官垂下的双眼缓缓扫过甲板,目光很快停在突兀出现的两人身上,齐白羽正为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束上绸丝腰带。
鎏金云绣袍,眉高额宽,朝天伏犀骨,虎背熊腰虬髯客。
那男子刘灵官和古十二书居然都认得,先前,朝天宫的帝陵中,齐白羽曾带着他和庄周出现,带走了何春夏。
刚才那蛟龙,是幻象?还是...
众人依旧沉浸在威压中,人潮拥挤的大船上静的可怕,言达摩先开口打破沉寂。
“老友,好久不见。”
“百年?千年?记不清了。”那虬髯客不紧不慢地扭身,与言达摩对视。
虬髯客的左眼眶内,白目暗淡。
燕栀瞧着那瞎眼,天机之力涌上双眼,想要窥探那虬髯客的命纹,突然一阵寒意从头窜到脚心,整个人被不住的冷颤包裹。收在腰间的五雷正法上的秘文瞬息间开始流转,一股暖流从剑身传递到燕栀周身,驱散严寒。这一切是不过短短一个眨眼,她的眼神一抖,却是如梦方醒般。
高处不胜寒。
那虬髯客扭头将视线从言达摩身上抽离,直勾勾地瞪向燕栀,点了点头,“找到了。”
言达摩摇了摇头,“这姑娘你杀不了,也带不走。”
“诸世轮回,让你糊涂了么?”虬髯客微微皱眉,“同情此界间万物,是慈悲,你以你之佛法传世,助愚者开悟,是善举。但共情这些庸者,对于你我,是再不过的愚蠢。”
“在孤高的地方站太久,老友,你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你我在星海中亦是一粒砂砾,女娲以天之残躯挥泥造人,你口中的愚者,庸者,不过是我们的本来样子。”言达摩再度摇头,“我的老友,漫长的梦中岁月教会给你的,难道只有傲慢么?”
虬髯客的双眼瞪圆,虎躯上提,身形像是暴涨一截,无形的威压逼簇四周,不怒自威。他长叹一口气,仅剩的一只右眼缓缓闭上再睁开,天地陡然间变色,乌云在众人头顶凝聚,雨落斜斜,时已入夏,寒意彻骨。
“疯了么!敢在这艘船上动手,没这船你也没法出海!”刘灵官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恐惧之下,大吼出声。
“我并不需要这艘船,来只是杀人。”齐白羽在那虬髯客的身后探出头来,笑了笑,看向燕栀,“我倒是没想过五雷正法会落到燕姑娘手里...我们这一代天机,狂澜生半人半妖还算有点意思,燕姑娘,你一个寻常女子,又何必来掺和这些,我敬燕家满门忠烈,不想你死在这里。”
燕栀有些慌乱,眼神下意识避开齐白羽那对黑眸,求助般看向言达摩,后者察觉到她的目光,摊开手,昂起头来,看向天空露了一丝笑意。
开口说话,不知对谁。
“我的老友,当你出现的时候,我看着你...”
我知道了一件事,原来天也会畏惧。
虬髯客波澜不惊的独眼中突然间冷峻下来,现了一丝杀意。
燕栀与他对视,杀气逼人,锋锐刺来,她咬了咬牙,强忍着压下控局,背手轻轻握住流转着秘文的五雷正法,平静下来,闭眼,再睁开时,紫色雷光在眼眸中闪烁,淡红薄唇轻动。
“诸界神雷,听我号令!”
散!
一道雷光劈开乌云,天地在霎时间明亮起来。
只不过短短一瞬...
散去的,是那道雷光。
天依旧暗淡。
那虬髯客轻蔑地摇了摇头,“诸界万法以雷法为尊,你的雷法,儿戏罢了。放心,这艘船上的人,不会死的痛苦。”
甲板上,多数人被异象镇住,听闻此话,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有巫马坤沉下脸来,长呼口气,高大的身形再度暴涨。他缓缓踏步上前,走到那虬髯客和齐白羽的近处。
一丈距离,巫马坤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虬髯客,几个呼吸间,浑身的筋肉皆以绷紧,他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力量带来的自信让他无比笃定,自己挥出的这一拳将轰碎面前的所有。
“炼体武者?八重山...啧啧,绝不容易,竟然只差了一步。”虬髯客点点头,语气间几份赞许之意,“我曾在人间,留下些东西。”
有史以来的第一炼体武者。
世间有山万重。
大余朝的开国元祖。
余万重。
此名讳一出,甲板上激起层层惊呼,先祖余万重早已死了数百年,是那蛟龙?惊呼后是沉寂,沉寂后...膝盖磕在地上的轻声,一下,两下,在细雨中密密敲打起来。
跪伏在地上朝拜的人越来越多。
巫马坤依旧笔挺站着。
他同其他人一样震惊于虬髯客的身份,那在空中狂舞的龙影令他的双膝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肉体凡胎的双拳,也配挥向这神灵一般的人物么?
一介名号,已足以让他心生畏惧。
同其他肉体凡胎一样,他怕了。
呼啸声突然炸响!
这是拳风扬起的呼啸声!
巫马坤弓身收腹,气运周身,向前轰出他此生最重的一拳!
他不过是一介肉体凡胎,甚至没有天赋踏平九重山的普通人,面对天命真龙,山万重的炼体强者,他还能有什么呢?他只剩下勇气了。
颤抖着,向天命挥拳的勇气。
下一刻,巫马坤前倾着的伟岸躯体伴着血沫倒飞出去。
余万重抬手,拭去眼角因迸裂渗出的血珠,他转了圈脖子,耸了耸双肩,双眼瞪得浑圆。
“蝼蚁!”
大雨磅礴落下,墨色云层层,倒垂如斗。
天际遥望,水面拂拂,昏暗的芦苇荡间,一只孤舟倔强向前穿行。
那立在船头的少年郎望着天际长长叹了口气。
“终究是慢上一步。”
......
梦是很沉重的东西。
只有着抑制不住的鼻酸,泪水从紧闭着的眼皮涌出。
我只觉得有无尽的悲伤从心底炸开,蔓延在我的四肢和躯壳。
这令人作呕的情绪吞噬着我,我反复闭上眼。
永远不想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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