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三更。
张舟粥和莫青衫倚在火炉旁休憩。张舟粥呼噜声大,莫青衫睡得浅,不住委屈,睁了眼小小踢他两脚,呼噜声更大了。
齐白钰藏身与张府外百余米千年柏树上,树高六丈余,虽已入冬,仍枝繁叶茂,可以盖行踪,齐白钰攀至高处,张府附近数里街坊,尽收眼底。
京城出此奇案,就连打更人都不肯在街面活动,只拿过家伙,跑到巷口,随意敲了喊两声,又快跑回家。
方圆数里,竟只有一名女子在街边慢走,那女子自然是何春夏。她有些乏了,一面走一面打盹,摇摇晃晃,身姿不雅,齐白钰看着会心笑笑,目不转睛。
一个时辰过去,何春夏实在困不住,跑到柏树底下靠了树就睡,齐白钰强提精神,滑下树去,扶她不动,叹口气,只好背了,一瘸一拐翻进张府,放在莫青衫身边,莫青衫睁半只眼看他俩进来,也不说话,将头埋在何春夏胸前,拿起何春夏双手盖在自己耳朵上闭眼。齐白钰烤一阵火,轻手轻脚出门,又回到那柏树上,听到五更鸡鸣,才合眼小睡。
天明,一众四人迷迷糊糊起了回驸马府吃早餐。
王姑娘不在,她爱热闹,一大早就去街坊邻居菜市场晃悠,听听新闻八卦,关注关注狐妖案的新进展。松白昨日去杜观山家里打牌没回,王娟儿熬夜苦读还未起,燕栀燕蝶忙活一阵,弄了些粥点端了去。燕栀重新回厨房折腾,燕蝶取了凳子在一旁假装做针线活,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我听说那狐妖只吃美人的眼珠子,也许是因为师姐”
“嗯?”何春夏瞪了杏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我说师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城国色,如此美人竟没被那狐妖看上,真是那蠢妖精瞎了它的狐狸眼!”
齐白钰默默在心里为他鼓掌。
何春夏“哼”了一声,脸上却十分高兴,她想一阵,“昨日我在迎囍阁听戏,那老板也哭得太伤心,雨虹姑娘死,要连演三天大戏,还满心盼着她能起死回生,我觉得这两人关系不一般。”齐白钰欲开口,被燕蝶抢话,“那老板是杨少川还是杨子杰?”
“是杨少川,怎么问这个?”
“秦雨虹姑娘是杨子杰未过门的小妾,过两日就要成婚的。”见只有莫青衫边吃边点头,其余三人不知所云,补充一句,“杨子杰是杨少川的独子。”张舟粥嘀咕,“这儿子没见人影,老子倒是嚎得不行,这,爱子心妾?”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起来,莫青衫顾着嘴上吃食,只在心里跟着议论,一小会吃饱喝足才敲敲桌子,示意自己要说话。“死的这三位姑娘我都认得,都是教坊司出身的伶人,秦雨虹其实是个苦命人,今年年前好不容易攒够了钱要赎身,又被杨子杰看上,被展九郎高价卖去迎囍阁,这辈子都怕是攒不够钱赎自己。”
“说是迎囍阁的头牌,就一个多月前登台唱了一场,还唱呲了,哭成泪人。”莫青衫突然想到什么,停住,燕蝶接话,“迎囍阁的头牌姑娘其实一直算是巧儿姐。”莫青衫点头道,“昨天是杨少川花大价钱请莫家戏班顶杨巧儿的空。我爷爷好歹好说把我骗上台,我登了台啊,我就想着,我再也不唱戏了,打死也不唱!”
燕蝶跟着点头,“好姑娘!”张舟粥不解,“怎么了,唱戏有什么不好?”
莫青衫拍桌起身,“一个戏子,最好的结局不过是给一个所谓的达官贵人看上,买回去当个小妾,看人脸色,小心翼翼的活着。”
“大家都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能活在这世上的人,凭什么要去给人打骂!给人轻贱!”
“给人看不起!”
何春夏扶了她坐,莫青衫泪在眼眶里转,“我爷爷就不明白,非觉得富贵就是好的,用低眉顺眼换来的荣华富贵,我怎么能要!”
她有一句没说的话。
用自由换来的荣华富贵,我一分也不肯要。
她不敢。
燕栀起锅,一碗细腻嫩滑鸡蛋羹,小心点上几滴香油,缀上数粒葱花,端了给十四月中送去。十四月中正研究《二十四长生图》,突然闻见一缕淡淡香气,抬头。
嫣然一笑。
“美人独立,一笑倾城。”十四月中低头,开口讲句玩笑话,燕栀心里高兴,不露声色,将鸡蛋羹轻轻放了,凑得近些,看图也看他。
“看不懂吧?”
燕栀点点头,十四月中取碗勺喝羹,开口问,“昨夜过了三更,我出来透口气,看你们屋里还亮着,怎么,住的不习惯,有心事?”燕栀笑笑,立刻接上话,“先生可听闻最近京城里有狐妖作祟,我妹妹胆小,不肯灭灯,捱到半夜,非得我陪了才肯好好睡下。”
“嗯”十四月中皱皱眉,“我枕头底下有一柄桃木剑,去取来,挂在你妹妹床尾,镇宅驱邪,这世上没有比它更厉害的。”
燕栀取过剑,到房里翻出诸色丝线,特地挑了一截红的,走到妹妹床尾前要挂,突然停了手,想了想,转身把剑用红线系在自己床尾。
高高兴兴出门,到十四先生房中,羹已尽,收了空碗临走,转头问一句,“这羹可合先生口味?”
十四月中头也不抬。
“能吃。”
王姑娘领了个精致打扮的中年男子入门,举止极为收敛克制,来了何春夏这桌,点头向小辈示好,假装不经意间扫莫青衫几眼,开口,“不知那位是张舟粥小友?”
张舟粥抬手。
抱拳再拜过,“小友,您家的宅子,我想要,价开得比市面上高三成,如何?”
张舟粥二话不说直接同意,连姓甚名谁都不问,领了人就要去找燕栀拿房契,何春夏和齐白钰均觉此事有隐情,冲他递眼色。张舟粥被喜悦冲昏头脑无暇顾及,起身就走,两人只好交换个眼神,相互叹口气。
燕栀认得此人,道个好,“杨总管好。”
杨总管微微挑眉,心里一惊,“燕姑娘。”想了想又笑,“好出路。”张舟粥听见杨姓,察觉不对劲,借口商量拉了燕栀到一旁说话,“这人干什么的?”
“杨家戏班的主管,人不错。”
张舟粥听此话留了个心眼,取过房契假意攀谈几句,“你要这屋干嘛?怪凶的,我自己都不想住。”杨总管笑笑,盯住张舟粥双眼,“我班上有一个叫巧儿的姑娘,和前天死的雨虹姑娘是密友,伤心过度,竟也死了。”
“她已是自由身,有多年积蓄,咱们下九流的行当,死了难埋,都是孤魂野鬼,巧儿姑娘不愿意,生前吩咐,找个地方建个好点的墓园,让大家伙临了了,也有个去处。生前是个下九流的伶人,看尽人间苦楚,死后让她当一当富贵人家的小姐,也能进大户人家的祠堂。你家宅子凶,活人不愿住,给了她罢。”
他眼里,分不出真假,张舟粥闭眼想想,站起,背过身去。
“这可是我张家祖屋!做阴宅?”
“得加钱。”
杨总管点头,“好,再加两成,不过我有要求,张家祠堂里的牌位和几件贵重的摆设,要取只限今天。”
“那几样?”
“我想想”杨总管突然哈哈笑两声,“张家是大户人家,祠堂里有些贵重物品再正常不过。”
燕栀做保人,两人签字画押,给过钥匙,燕栀对杨主管作揖,“巧儿姑娘有心了。”杨主管回礼,“燕栀姑娘有心人。”
送了杨主管,燕栀拿了银票要去收好,张舟粥信她,请她管账。张舟粥高高兴兴留在正厅和众人讲刚刚的事。何春夏和齐白钰边听边交换眼神,等张舟粥讲完,齐白钰递过眼色,示意何春夏先说。
“杨巧儿自由身,有积蓄,还要留在戏班?杨主管与她相恋,为头牌的位置,杀了秦雨虹?杨巧儿心有愧疚抑郁而死?可狐妖剜眼,蕙兰杜鹃,解释不通啊?”何春夏想得头疼。
莫青衫和燕蝶一口否定,同为三大楼的艺人,燕蝶与杨家戏班相熟些,她开口,“杨主管有妻女,感情很好。巧儿姐留在戏班是因为她没去迎囍阁时默默无闻,是杨少川替她赎的身,她就说杨家对她有恩,要知恩图报。”
齐白钰也没了头绪,“那咱们现在是去刑部、教坊司、迎囍阁,还是张府?”叶殊进门。
“何春夏,莫青衫,出来。”
俩人见叶殊冷着脸,猜到缘故,莫青衫不肯起身,何春夏伸手去牵她,迟疑转瞬即逝,伸手。
莫老爷子立于院中,何春夏主动上前,把莫青衫在自己身后藏了,莫老爷子见状,冷哼一声,不理二人,对叶殊开口,“小叶。”叶殊要分开两人,何春夏不许,叶殊发火,“目无尊长,像什么样子?”手底下用了功夫,何春夏被推到一边,莫青衫自己乖乖上前到莫老爷子身后站好,冲叶殊深鞠一躬。
“叶叔叔。”
“谢谢。”
何春夏急了要闹,“师父!衫衫回去又要讨打!他是个什么剑主,他就是个黑心肠的”咽喉挨了一记,疼得眼泪出来,捂住脖子蹲下干呕,不能发声。
叶殊低头向莫老爷子赔礼,“小徒无礼,让莫剑主见笑了。”
莫老爷子嗯声,转头对莫青衫,“昨日砸了人家的场子,杨老板心善,不追究了。以后上了戏台再敢闹,别怪我心狠。”
“我这辈子不再上台。”莫青衫不卑不亢,自己跪了等着挨打。
莫老爷子碍于周边有人不好发作,咳了两声,忍住气开口,“你是能耕田还是能织布?没有老子给你饭吃,你能活到今天?不唱戏?不唱戏你靠什么活?”
“我就是饿死,也绝不靠卖笑换一个子过活!”
秋水剑出,悬于莫青衫额前一寸。
莫青衫抬头,剑尖入肉,血。
莫老爷子,二十三岁接秋水剑,此后五十年,握剑的手从未颤抖。
第一次。
剑尖划烂莫青衫的额头,血顺着鼻尖滴落。
不低头。
叶殊扶住莫老爷子,“都是自家人,话赶话急了,何必置气。”暗暗使劲,将莫老爷子拿退一步,莫老爷子收剑,转身。
“我养了你十年,十年的吃穿用度,自己去挣,一个月内,送到我莫家。做不到,卖你去富贵人家做妾,做到了。”
“我莫家,再无莫青衫。”
扬长而去。
正月初六,马日送穷,宜嫁娶、破土、入宅,忌下葬。
一路,何春夏默默想着叶师讲的话。“心不该有尊卑,但人确实有,这叫规矩。我不曾受穷,也不肯苦你,你也大了,要能看见人间百态。莫老爷子就看的比谁都明白,生在低处的女子,想向上爬,只有依附男人一条路走,提这么个要求,是要衫衫明白生活之艰,也是用心良苦。”
“尊老爱幼的美德,切不可忘,你最近愈发任性,肆意妄为,这次讨了打,让你涨涨记性。”
一口一个美德,规矩,都是些什么狗屁!
四人四马,莫青衫额上用白绫缠好,到迎囍阁跟前,被伙计拦了,“奔丧的队伍已经出发了,您几位骑得快些,能赶上。”齐白钰打过招呼,问,“往那儿去?”
“之前被灭门的张家那儿,听说以后就改成坟地了,怪瘆人的。”
张舟粥砸吧砸吧嘴,赶着马就往前去了,“完了,我家祠堂的牌位还没取。”另三人边跟边谈,“谁的葬礼,也不问问。”
“秦雨虹尸首还在刑部,猜是杨巧儿。”
不一会,追上浩浩荡荡一行人,佛道开路,敲锣打鼓,撒花纸钱,杨少川手捧杨巧儿牌位在队伍最前端,嚎啕大哭,老者的撕心裂肺,是真伤心。
何春夏见了开口,“这老头有意思,昨天哭儿子的小妾,今天哭戏班的姑娘,还都这么伤心,真是个多情种。”齐白钰指着扶棺的两人,一位是杨主管,另一位蓄须,个头不高,双眼炯炯有神,“杨主管替她扶棺情有可原,杨子杰替她扶棺?这排场也太大了。”
“你认识,怎么说?”
“杨子杰靠东宫捐了个七品文林郎,虽是散官,可身份尊卑有别,替一个戏子扶棺,若非两人有超脱世俗眼光之谊,此举极不合理。”
“超越世俗眼光之谊是什么?”
何春夏接话,“齐二少的意思是俩人也许有奸情。”莫青衫摇摇头,“巧儿姐定然不会。”一人从人群中径直走来,何春夏认出是昨晚讲戏给她的客人,冲他打招呼,那客人笑笑点头,走上前却先拜齐白钰。
“齐少卿,六扇门宣武卫总捕头萧华,向您请安。”萧华再冲何春夏抱拳,“姑娘,昨日的剑招着实惊艳,素雪剑主的关门弟子,实至名归。”看莫青衫,一个戏子,点过头就算示好。
齐白钰问,“你昨日上楼听戏,今日又陪着送葬,怎么?在杨家发现什么异常?”
萧华笑笑,“您是大人物,破了案,功劳自然归您,我定当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只是我家里开销大,又是过年,请您开开恩,若是这案子能结,得了赏钱,也分我一二成罢。”齐白钰刚想说自己无需此案功劳赏钱,一想张舟粥,偏头看一眼听到赏钱若有所思的莫青衫,恩了一声,示意萧华继续说。
“此案细节诸多,错综复杂,一时半会难以解释,我倒是有些猜测,不过没有实据,做不得数。”萧华指指前方的千年柏树,“张府要到了,咱们先看完下葬,一会我带诸位去刑部查卷宗和验尸,到时大家都有了想法再论。”
众人下马,跟着送葬的人群涌入张府中,张家不大,三进两跨,祠堂在正院,一行人进来,将院子挤得满满当当。除了祠堂,其他屋院里的细软,燕家姐妹早早收好,之前几日张舟粥已经搬走,此刻正将祠堂里的祖宗牌位装了满满一大包背了欲走,见几人进门,凑过来跟着一起看下葬。
这送葬的排场虽大,棺材却极轻薄,钉子甚至没有完全入棺,凸出一截。两人便可抬起,杨少川将杨巧儿的牌位端端正正的在桌上摆好,再度痛哭出声,这声音极为突兀,大多数人只是走个过场,一路哭过来,实在挤不出眼泪,皆冷漠看着。一僧一道,取过罗盘,俩人合计一阵,在正院里选了个土地略松软的树下,吩咐人过来挖坟,张舟粥见他们将自家老树根须随意截断,有点心疼,将包裹放在地上,对着磕了几个头向祖宗赔罪。
坑挖的极浅,是杨主管过来喊的停,将棺材放入坑中,只铺了浅浅一层土,草草立碑了事。说来奇怪,杨少川看戏哭,送行哭,供牌位哭,偏偏这盖棺立碑却停了眼泪,在碑前想了半天,话都不肯说一句,只恶狠狠地盯着杨主管和杨子杰看,杨主管见场面不好看,把杨少川扶了先回去。
场面走完,人潮散去,萧华领着四人上前把杨子杰拦了,指了齐白钰示意,“大理寺齐少卿督查狐妖一案,杨少爷,咱们聊聊?”杨子杰神色不乱,看了眼石碑,开口,“此地不宜说话,先出门。”
千年柏树下已有百姓出来摆摊,寻茶摊坐了,大碗茶,用的是茶叶渣子,加了点黄糖,入口微甜,唯一优点是便宜,齐白钰抿一小口,微微皱眉,见其他人皆大口喝茶解渴,自嘲笑笑。
摆茶摊的是位老者,态度冷淡,倒过茶水就继续与邻桌客人攀谈,张舟粥随意扫眼,抬手向那客人打招呼,“章叔?”章叔瞥见他身上的官服,“你小子”突然变了脸色,气冲冲过来坐了,“臭小子,怎么把你家祖宅给了个戏子做阴宅,你爸爸泉下有知,得气活过来。”
“章叔,我这又没有银子,又没有本事,实在活不下去。我一个人也住不了那么大宅子,住了偶尔想起我家里人,还伤心呢,别人给的钱多,卖了得了。牌位我都带着,没事多给我家先辈磕几个头赔罪。”张舟粥拍拍身边的包裹,章叔冷哼一声,也不责难了,转头冲萧华,“萧老弟,案子追到这儿,有什么发现?”再冲齐白钰和何春夏抱拳,“齐二少好。何姑娘。”看一眼莫青衫,“这位是?”莫青衫点头。“莫青衫。”
“章千户好啊,锦衣卫可是消息灵通的很,章千户要是知道什么内情,也可讲一讲。”萧华笑着打个哈哈,指了杨子杰,“杨兄弟,关于两位姑娘的死,可否与我们谈一谈。”
杨子杰眼珠转了转,良久才开口,“初四那天展九郎来请,说教坊司里死了蕙兰,杜鹃两位姑娘缺人手,展千岁要听《牡丹亭》,就把秦雨虹,杨巧儿请了去,杨巧儿早早回来,说展千岁听得高兴,留了杜丽娘要赏,结果第二天打更人发现尸首,估摸着是走夜路时给邪祟害了。”
那茶摊老者突然看向这边,极不高兴,摇了摇摊上的一个小铜铃,章千户听见声,凑过去,两人耳语一阵,又坐回来,笑而不语。萧华听完直接发问,“秦姑娘可是你杨家未过门的夫人,进宫城演出,没几个下人跟着抬回来?一个人走夜路,有意思。”杨子杰不答,过了会,突然发作,“我知道就这些!你是负责案子的,你去查!”拂袖就走。
章千户挑挑眉毛,看着齐白钰指了指莫青衫,齐白钰开口,“自己人。”才说话,“初四那天展千岁的排场很大,京城的东宫人士都到场,还宴请不少江湖豪杰。”
“秦雨虹没登台,唱杜丽娘的是杨巧儿。”
齐白钰叹口气,“怕是东宫要聚聚人气,来应对上元节时竹林党的弹劾上奏。所以昨日我和狄涛就合计着想去请十四先生出山,结果没成。”
萧华若有所思,看了看那老者和铜铃,眼神和章千户对上,“章千户对这案子还有什么想嘱咐的吗?”
章千户笑嘻嘻的。
“东宫。”
多聊一会,萧华要去刑部查卷宗和验尸,众人起身上马告辞。
章千户和那老者继续对坐饮茶。
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刑部,停尸处。
“您几位来的也太慢了,三人的尸首刚被人领走。”小厮递过记录案件的卷宗,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急了,齐白钰发问,“可记得那人模样?走过多久?朝那个方向?”
萧华翻几眼卷宗,倒是不慌不忙,“我猜是杨主管。拉了尸首往张家去了。”那小厮连连称奇,“总捕头就是厉害,料事如神。”萧华笑一笑,“展伟豪有一个做皮毛生意的义子,使一对鸳鸯钩,这人的资料找来,送我家去。”小厮应了离开。
见齐白钰领着另外三人要去追,萧华拦了,“三人的尸首我早验过,带各位来就是看一个实据为证,没有也没关系。”领到另一处会客用静谧小屋,泡了茶递给齐白钰,“这茶叶还不错。”
萧华将卷宗分给众人翻看,“我不信鬼神之说,接这案子时我有三个疑点,第一,狐妖作祟的谣言是谁在传?案发不过一两日,满城皆知。第二,为什么要剜人的眼珠子?有眼无珠?还是说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第三,死的都是伶人,都曾在教坊司,最为下贱,接触到的人却最为尊贵,在宫里给达官贵人们和展伟豪唱戏,这两者之间或有什么联系?”
“验尸的时候,前两位姑娘,身上有爪痕,眼眶处伤口极为惨烈,面容平和,不见痛楚,肌肉松弛,裆部有酒香。第三位姑娘却面目全非,身上鞭痕累累,眼眶处的伤口极为齐整,明显是工具所为,剜眼的刑具民间可不能私有,这玩意锦衣卫有,六扇门有。”萧华一顿,“东宫有。”
“案子到这儿,真相重要,这个世界看见的真相,更重要。”萧华对了除齐白钰外的另三人,抱拳作了揖,指了门口下逐客令,“接下来我与齐二少有些私事要讲,您三位先忙自己的,今日一更,张府门口,我请大家看戏。”
何春夏三人一肚子疑惑,此刻见他神情严肃,也不好开口,借口张舟粥今日发财,该请她俩吃饭,张舟粥应了说要先放过牌位,三人出门。
萧华向齐白钰一拜,“请齐二少赏光,去我家中用个便饭。”
萧家不远,离刑部只有三条街,路上,萧华替齐白钰牵马,齐白钰突然开口,“你有话没说完。”
萧华笑笑,“展伟豪喜欢听《牡丹亭》,所以京城里《牡丹亭》演疯了。”
展伟豪是聪明人,身居高位的老狐狸,喜好会成为把柄,所以手下人再荒淫奢靡无度,自己吃穿用度反而节俭,最多好听个戏,绝不授人以柄。直到去年过年,手下义子,孝敬来一件披肩,整块银狐皮,他实在喜欢,穿了一回。
两月后春暖花开,京城百里,再无狐踪。
萧家已到。
入院,院里八个青少年,七男一女,在院里读书,那女娃最小,不过六七岁,给其他人呼来唤去的倒水研墨,做些下人的事。萧华咳两声,唤过女童,要把两位夫人都叫过来伺候,齐白钰拦了,示意只作普通客人相待。萧华也不客气,取过一把扁豆,和齐白钰坐在院里的小凳子上剥豆子。
齐白钰开口,“生这么多,怪不得惦记赏钱。”萧华哈哈大笑,“都是义子,我只有一男一女,儿子不爱读书,今年十四岁在周边乡下当了个小捕快。”
“哦?”
“这世上人分了三六九等,捕快说到底也只是衙役,连带着后辈不能科举,我当上了捕头,我的儿子才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试一试鲤鱼跳龙门。”
“这些义子,都是相好的捕快送来,给些钱,让他们能有机会读书写字,万一考上了,记得我的恩,何乐不为呢。”
谈话间两位女子从内室出来,一位年长些,穿金带银,一位面容姣好,粗布衣裳,小心翼翼地跟在前者身后,见家里来客人,多看了齐白钰两眼。那年长女子注意到,扭头就是一个耳光,“小贱人,当着老爷的面看小白脸,叫你不守妇德。”那女童过来抱了年青女子要哭,被年长女子拉开,挨了一脚踢走,“没教养的小畜生,滚回去伺候你哥哥们读书。”
齐白钰看了极为生气,萧华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不要发作。冲两位女子指指,“夫人,小妾。”再指指齐白钰冲两人,“客人,做点好菜。”
萧夫人看齐白钰跟着剥豆子,虽面容俊朗,猜他身份不高,并未收敛做派,使唤那妾室去厨房做饭。她不识字,搬了个凳子坐在院中,监督义子们读书。萧华凑到齐白钰耳边悄悄说句,“弱者挥刀,向更弱者。”
不一会开饭,三菜一汤,一只腊鸡,一碟青豆,一盘饺子,一碗白菜豆腐汤,屋内上桌,只两人坐了,那妾室端了一屉包子分给义子们,“加了肉,不够还有。”女童去洗了手在一边乖乖站好,分到她时蒸笼里的包子已经没了,只好领到厨房,翻出剩的半截白菜帮子洗干净了,倒了一小碟醋端给她。那女童端了坐到一边,有滋有味的蘸着醋啃起来。其余少年,都吃着包子偷偷看屋里桌上的那只腊鸡,只有那女童侧过身子,高高兴兴吃自己的。
齐白钰心里酸楚,撕下一只鸡腿,萧华见他一直看扭头自己女儿,此刻又要起身,立刻用筷子拦了,冲他摇摇头,齐白钰不理,拍拍女童肩膀,递过鸡腿,那女童不肯接,硬塞到她手里回桌。坐下,刚要训斥萧华,见他用筷子指指屋外,扭头去看,那女童先是把鸡腿递给妈妈,想要一起吃,萧妾侍摇摇头,回屋做事去了,女童高高兴兴地坐到刚才的位置上,刚咬了一口鸡腿,立刻被哥哥们围住抢了去。她松手的很快,没有挨打,舔了两下拿过鸡腿的手指,重新拿起白菜帮子高高兴兴,有滋有味地啃起来。
齐白钰动了真火,“你是个父亲,为什么?”
“我是个竹林党人,为什么?”萧华依旧笑着。
“齐二少,大家都说你是竹林党的希望,聪明正直,我今天见你高兴极了,带你来,是怕你太聪明,太正直。”
“我和夫人是小时候的娃娃亲,家里都穷,苦中作乐。我二十岁时满人入关,到处都在打仗,她大着肚子,为了活下来,为了这个家能活下来,吃了很多苦。吃了很多苦。苦尽甘来,我当上捕头,买了这个带院子的小家,遇见了她,她爸爸在打仗的时候得了疯病,捱了几年没捱过去,死了连口棺材都买不起,穷人家,一条人命就值一口棺材。”
“天在人出生的时候,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她俩都没读过书,识过字,是最贱的一等人出生,如今过得好了,可还是一等人的想法。我妈妈这么欺负过我夫人,别的阔太太这么欺负过她,所以她这么欺负别人,就是应该的,那个小的,也觉得没什么不对,因为她就是被别人这么欺负活过来,活到现在。”
齐白钰道,“你女儿已不是一等人的出身,你不是个好父亲。”
萧华笑了笑,眼睛里多了些什么东西去擦,继续说下去。
“我后来收了很多义子,要供他们读书笔墨,供他们吃饭穿衣,我一心扑在案子上,只想多赚点赏钱养家,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为什么不过问,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钱。肯给女孩上课的先生,少之又少,要价极高,至于不过问?我夫人厉害,不多提了罢。况且寻常女子,读书识字又能如何,不能科举,不能为官,不能经商,这世上女子本就无出路,穷人家的女子,唉,不提了罢。”萧华起身,去把窗户关好,到门口唤了声,“锐儿。”
小女童小跑过来,萧华关门抱了她在桌前坐了,蘸了汤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稚嫩童声。
“人之初,性本恶。”
萧华撕了另一只鸡腿给她,让她高高兴兴吃完,替她擦了嘴,“爹爹让你在房里做什么?”
“爹爹爱喝温酒,我来给爹爹暖酒。”言罢取酒杯装模作样要塞到自己的袄子里,萧华搂过她挠痒痒,父女嬉笑一阵,放她出去关好门。
齐白钰举杯,萧华把杯子放的略低些,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萧华微红着脸,正欲开口,小厮进来,递过卷宗,萧华给了几枚铜板做赏钱,取过卷宗和齐白钰一起看。
展八,北方人,商人,养狐,因献银狐皮导致京城百里内,野生狐狸几近灭绝,狐皮价格翻了三倍,后偷运囤积的大量狐皮入京,暴富。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章海云上报此案,司礼监掌印展伟豪震怒,表示实不知此内情,当从严处理。
判抄家充军。抄家当日火中自刎而死。
补录一火中自刎一说疑点众多。
补录二展八武艺高强,使一对鸳鸯钩,创口特殊,有诸多命案死者伤口与其相仿,无实据,只做推测。
看见补录,齐白钰鬼使神差的想起木断云,如今木断云负伤
萧华持筷敲敲酒杯,齐白钰回过神来,萧华半眯着眼开口,“齐二少,我是个小人物,小人物的肺腑之言。”
“这世上人生下来,有些人做人,有些人做人的狗,我不愿意做狗,所以跟苏先生入了竹林党,不贪财不受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萧华笑笑,“当初苏先生说要一个人人平等的人间,我信了。之后十多年,苏先生连个屁都没放一个,却出现了一个人人最不平等的东宫。”
“有钱,就可以做官,挣更多的钱,有钱就可以有权,就可以高人一等,狗仗人势!”萧华再饮,“醉话,见笑了。可苏先生说的话,我还信,我只是不信他了。如今一个机会,一个诛灭不平等的机会摆在面前,上元节,诸罪并起灭东宫!齐二少,我求求您,有些话,不说!不说!”萧华下桌要跪,齐白钰扶他起来,不能明白,萧华低头呵呵呵的笑了数声。
“待会看过戏,您就懂了。”
张府,三更。
五个人猫在侧院屋顶,正院祠堂里点着烛火,放着三口棺材。张舟粥眯着眼,开始打起呼噜,何春夏踹他一脚,抽抽鼻子,醒了,天寒地冻,靠的离齐白钰近些,搭在他身上,暖和。莫青衫也有些支撑不住,小声问萧华,“这案子能有多少赏钱?”
萧华刚醒酒,两眼通红地盯着院门,见有动静,立刻嘘声。
“来了。”
门开一小缝,杨主管拎着两把铁铲进门,在院里逛了一圈,把门打开,杨子杰也入院来,俩人凑到树跟前,竟开始刨坟。
不过一会,便露了棺材板,杨子杰不顾体面,跪在土里,用铁锹撬了钉子把棺板掀开,抱出其中女子,莫青衫见了那女子的脸,瞪大了眼要惊呼出声,何春夏眼疾手快捂了她嘴,莫青衫喘着气,在众人手心里写字。
秦雨虹。
俩人把她抬到祠堂,杨子杰翻出一粒药丸给她服了,不断按摩她手脚心口,半响,秦雨虹睁眼。
这杜丽娘,还真起死回生了。
秦雨虹看看四周,留意到三口棺材,一眼瞧见供在桌上的杨巧儿牌位,落下泪来。
开口,一句戏文。
“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只是咿咿呀呀地落泪唱着,良久戏罢,呆呆捧了杨巧儿的牌位。
“这人间,是个吃人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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