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来临之前, 知青连的小伙伴们都埋头在沙漠里种树。
邵明想出的那个竹子打孔种植方案最终被否决了。没别的原因,就因为树有树冠。
你光看两根光秃秃的树干,是感觉隔得千山万水, 但是把树冠一加上去, 即便是灌木, 那也得拉开距离, 不然的话人家往哪儿长啊。
好在军垦农场听说了他们的植树方案, 认为相当切实可行, 所以又给他们调拨了几千只玻璃瓶。
不要小看这些瓶子哦, 现在的玻璃瓶可是能回收的呢。这些瓶子可是果酒厂特地让给他们的, 人家也担着生产任务呢。
除此之外,农场又紧急从外面进了一批竹子回来, 好满足植树需求。
搞得知青们个个都诚惶诚恐, 尤其是田蓝,当真压力山大。她超级害怕万一这些树没种活,那她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几乎每一个晚上入睡前, 她都在暗自祈祷,千万活千万活, 然后还试图跟空间撒娇卖萌,指望空间大佬能够给她点什么灵丹妙药, 最好是传说中的仙露之类的,能够一棵枯草都能长成参天大树的那种。
结果空间保持了一贯的高冷姿态, 根本就没搭理她。害得她对着那么多美味佳肴都食不知味, 一不小心, 次次光盘。
这样的煎熬持续了整整半个月, 最初种下去的那一批胡杨冒出了新芽的时候, 田蓝当场疯了。她直接跪在沙地里打滚, 又哭又笑。
成功了,她真的成功了。他们最早种下去的这批树,95都活了,能看见新芽!
谁也没有在意她的疯狂,因为大家跟她一样癫狂。所有人都又喊又叫,好些人跟着一块嚎啕大哭。
他们创造了奇迹,在这样的大沙漠里,他们居然种出了树,还活得那么好!
种树师傅也同样激动得够呛,他种了这么多年的树,头回见到这么高的存活率。要是他们整个农场整个大西北,所有的沙漠地带都能这样种树,那能节省多少国家资源,又能为国家创造多少财富啊!
这个胡杨可是宝树。但凡胡杨扎下根了,什么柽柳、骆驼刺、铃铛刺、罗布麻这些就不请自来了,长得好的很。很快就是一片小森林。
他指着胡杨树,嘴唇都在颤抖:“这就是俺们党,党扎下根,咱们群众就全跟过来了,就是一个崭新的国家。”
大家拼命地鼓掌,谁也没觉得他说这话多突兀。
师傅拼命点头,一个劲地嚷嚷:“我得汇报,让农场都知道。趁着现在天暖和,赶紧大家都动起来,一起种树。一年干掉10年的活!”
哈,那大家可真有的忙碌哩。
雨季来临前,他们得赶着收割冬小麦。不然到时候雨水一哗啦啦,完蛋了,小麦泡在地里能直接发芽。所谓泡汤,这就是真正的泡汤。
田蓝从沙子里爬出来,大声喊:“快点,我们要尽快补种。没冒出芽的树,我们做好记录,回头过来补上!”
她就不信这个邪,她就要所有的树都活了!
夏日一天天逼近,四月过了,五月也溜溜哒哒地走了。待到芒种当天,知青连才鸣金收兵,返回他们连部农场,准备帮忙收割小麦。
种麦不忙收麦忙,这可是正正经经的大事。况且树苗早用完了。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用芦苇做草方格,帮助固定风沙。现在芦苇的生长也跟不上他们的速度了,他们还等着收割下来的麦草扎草方格呢。
没有车子接送,辛苦了两个月的知青们,还是依靠两条腿走回去。但没人抱怨,大家心情都好得不要不要的。
无论风还是大太阳,都影响不了他们引吭高歌的心。
多美呀,看看这大片金黄色的麦浪,即便是在条件如此艰苦的沙漠边缘,宁甘农场的人们还是顽强地种植着庄稼。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
济北农场的古团长大老远就朝他们招手:“回去啦?”
大家哈哈笑,扯着嗓子同样喊:“回去了,我们收完麦子要收油葵。地里还有好多活呢。”
田蓝的嗓门大的很:“团长,我没骗你吧?我说能浇就是能浇,你看这庄稼长得多好。”
古团长习惯性地冒出句国骂,然后才笑道:“你个娃娃,你给说说,这怎么长起来的呢?”
他们农场的麦子已经开始收割,从最早割上来的几亩田的产量来看,好家伙,这一回春旱不仅没让小麦减产,反而还差不多增长了30呢。
这叫人咋说?简直就吓死个人。他们济北农场的地薄,大家辛辛苦苦,一季麦子也就是200斤出头的产量。这回好了,刷刷的就要往300斤跑呢。
得亏他一开始想着是拿几亩地试验一回,结果睡到半夜他自己爬起来,索性将所有的麦田里头都灌上了跟淡水混合过的地下咸水。
管他呢,长在这样贫瘠的盐碱地上,最后是什么结果,得靠命。
也是他运气好,这些麦子不仅没有枯黄死掉,居然还在往上呼呼的长。后来灌浆的时候应当再给他们补充水的,但水渠里实在没水了,他们只好放弃。
就这样,小麦居然还在腾腾地长。
田蓝笑着解释:“拔节的时候水灌得多,墒情好,灌浆的时候实在没淡水也可以不浇灌。至于为什么长得好呢?我琢磨着吧,是因为这个咸水里头它有微量元素,不然它不至于又苦又咸的。这些微量元素也许帮助了麦子生长。另外一个就是用咸水嘛,多的是,用的大方,地就浇透了,满足了麦子生长的需要。”
旁边的技术员却摇头,一本正经道:“我认为还是5406菌肥的作用,这个对于庄稼的生长很有帮助。”
田蓝跟着点头:“这肯定也能起帮助作用。”
技术员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痛快的接受了自己的观点,高兴地直点头:“5406菌是大宝贝呢,一定要大力推广。”
他的表情太有趣了,说话的时候眉毛还一上一下的跳。
知青们被逗得不行,集体哈哈大笑起来。
田蓝心念微动,主动跟古团长约稿:“团长,你们今年可是用的新技术,你们得写成稿子投给我们《社会主义新青年》。”
戴金霞立刻点头:“对对对,这事可不能耽误。有咸水没淡水的地方太多了,这种好办法如果能推广出去,咱们国家一年起码能多打几万斤粮食。”
这回笑得不行的人成了古团长,他一迭声地叫唤:“哎哟,还几万斤?你知不知道就我们一个农场有多少田啊?几亿斤几十亿斤都是有的!”
哇!大姑娘小伙子们集体目瞪口呆。这么多粮食啊,都是小麦,磨出来的面粉那是细粮,能做香喷喷的大馒头的。
天啦!要是真这样的话,岂不是全国每个人每个月都能多吃几个馒头的了?
那可真是太棒了。
众人忙不迭地催促:“团长,你一定要写,快点写。秋天就要种小麦了。”
古团长哭笑不得:“拔节得明年春天呢,这会儿急个啥?”
田蓝却一本正经:“其他时候也能用的,比方说播种前造墒,有淡水就用淡水,没淡水也可以用微咸水,低于25gl的微咸水也行。同样的,底墒不充足的情况下,冬灌也能用这样的微咸水。”
知青们立刻嚷嚷:“看看看,都能用上,不能今年推明年。团长,你现在就得写。”
哪知古团长却直接一推三二五,指着田蓝道:“她比我清楚多了,让她写。”
说着他居然脚板心抹油,溜之大吉了。
众人气得嗷嗷直叫,哪里能这样,他还是战斗英雄呢,居然关键时刻逃跑。
好在跟着他的技术员还回头搭理了句知青们:“解释可以,但我只能提供数据,具体关于这个咸水的利用的原理我不了解,我就不写了。”
田蓝笑着点头:“那就麻烦老师您了,后面我来补。”
听了小麦丰收的好消息,知青们这个心情雀跃,大夏天的急行军居然也没人叫苦叫累,反而一张张脸比大太阳底下的向日葵还灿烂。
一直到烈日照到头顶心,明晃晃地让人怀疑自己脑袋上都能煎熟个鸡蛋时,高连长才招呼大家停下,就在树荫底下吃午饭。
树是沙枣树,麦收时节已经开始打淡黄色的花包包,叫人见了就想到沙枣的甜蜜滋味。
绿荫底下乘凉,即便吃的就是冷硬的干粮,就着水往肚里头吞,感觉也是美妙的。
徐文秀突然间冒出一句:“总有一天我们还有其他人都能够在我们自己种的树下乘凉。”
大家哄笑起来,那可真不错哦。
高连长也点头:“要是到时候你们回家了,我写信告诉你们。”
大家尖叫着拒绝,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表忠心。不回去,他们不回去,回哪儿去?宁甘农场就是他们的家。
高连长不予置评,只冒了句:“要是困了的话就眯一会儿,到点我喊你们。”
昨天晚上,大家忙着收拾东西准备返程,睡得很晚。今天早上,又是一大清早就出发,的确困得很。
况且都已经入夏了,本来就是让人昏昏沉沉想要午睡的时候啊。
田蓝等人都眯着眼睛,相互依靠着,坐着居然也睡着了。
等到他们在睁开眼的时候,天哪,太阳好像已经跟大地形成了45度的斜角。
所有人都“啊啊啊”尖叫,连长你怎么能不喊醒我们呢?
高连长一句话的解释都没有,只看着大片金黄色的麦浪,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真美呀。”
天,要他们说什么好呢?他们的领导就是这样的后知后觉。
前面大家一路赞送丰收时节的美好时,他一声不吭。这会儿,他倒是反应过来了,反射弧也未免太长了些。
高连长似乎也没有期待能够得到他们的回应,纯粹是自我感慨。
他直接吹了声口哨,招呼所有人原地集合列队前进。
大家伙儿赶紧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和草屑,重新开启急行军模式。
因为途中的耽误,大家紧赶慢赶回到团部农场的时候,太阳已经瞧不出完整的身影了。
黄昏降临西北大地,天边大片的金色,既温暖又凄凉,让人真的忍不住想搜肠刮肚,找出几首诗来。
无论是枯藤老树昏鸦还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还是高歌一曲《黄昏》,似乎都行。
偏偏就有人大煞风景。
杜忠江突然间冒出了句:“还不如是冬天呢,好歹咱们还能化冰洗澡。”
今年春旱这么厉害,洗澡的事情就不要想了。
大家跟着叹气,是啊,这一身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可不得痛痛快快洗个澡。
邵明跟着接话:“还不如雨季马上来呢。”
众人的政治觉悟立刻上来了,集体吼:“别胡说八道,乌鸦嘴!”
要下雨,也是得等大家伙儿把小麦都收上来才能下。
犯了众怒的小伙子赶紧缩着脑袋,不敢再吱一声了。
团部的政工干部赵科长远远走过来,跟高连长打了声招呼,询问道:“谁是杜忠江?你弟弟过来了。”
众人大惊,这么快呀。大家还以为怎么着也得等放暑假,新人们才会来呢。
杜忠江过年的时候就说了,等弟弟初中毕业就喊他妈和弟弟一块儿过来。
杜忠江也满头雾水,因为虽然按照现在政审的严格状况,他弟弟基本上没希望考高中。但是,能不能上是一回事,考不考得上是另外一回事。他们兄弟其实都憋着劲儿呢,想方设法证明自己,不管在哪方面都不比旁人差。
6月份才中考,7月份才能出成绩,今年要招收的第1批知青也是7月份才出发。他怎么就提前来了?
杜忠江赶紧出列:“报告,我是杜忠江。”
赵科长点点头:“那你跟我来,核实完身份之后,你弟弟才能留下。”
他一走,知青们,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都惴惴不安。
不会是杜忠江家出事了吧?他弟弟这么突然间跑过来。哎呀,他应该拍封电报的,再怎么说也比自己人过来划算。
田蓝却心中咯噔一下,直觉不妙。现在是什么时候?1966年6月啊。那场运动是不是开始了?
糟糕,今年开春之后,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去沙漠种树以后,因为条件简陋,大家甚至连广播都顾不上听,每天的政治学习都是以前的旧报纸以及领袖文章。
当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岁不知年了。
高连长看了眼众人,大声宣布:“解散!”
大家赶紧背着自己的行军被,匆匆忙忙回宿舍放下东西。先吃饭吧,干等着也没用,等吃完饭估计就有消息了。
结果这一场等待时间相当漫长,大家都做完了政治学习,准备洗漱上床睡觉的时候,杜忠江才领回了他的弟弟。
女知青们听到男生那边的声音,也跟着过去看新人。尤其是初中毕业生们,包括田蓝在内都有些激动。
因为终于来了年纪比他们更小的人啊,他们也算是前辈了哩。
杜忠江的弟弟跟他长得挺像,但比起经历了一年风霜长黑了也长壮了的哥哥,杜家弟弟可真是一只瘦弱的白斩鸡。
他面容愁苦,即便是被他哥指点着跟众人打招呼,脸上也是化不开的愁云,瞧着可怜极了。
大家都担忧的不行,赶紧追问:“你们家怎么了?有事吗?”
杜忠江勉强说了句没事,结果他弟弟哭了起来:“我妈不是特务,他们欺负人!”
杜忠江吓坏了,赶紧捂住弟弟的嘴巴,苦着脸央求众人:“我弟弟吓到了,你们别当真。我妈没事,就是不放心我,让我弟过来跟我做个伴。”
大家都觉得不对劲,可是人家明显不想提,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直到此时,知青们都没有意识到一场风雨已经降临。
因为他们都知道杜忠江的家庭背景,也晓得由于那个父亲,他们母子都活得相当艰难,总被怀疑是特务。
嗐,其实长眼睛的人都知道,这不就是一个陈世美抛妻弃子的故事吗?秦香莲跟两个孩子有什么错,为什么要替陈世美赎罪呀,太不可思议了。
还是众人回到宿舍,徐文秀拧开了收音机,大家听着里面的新闻,才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对劲。
小姑娘们面面相觑,个个都有一肚子话想讲,却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到最后,还是戴金霞招呼大家:“早点睡吧,明天咱们还得割麦子呢。”
众人赶紧爬上床。
田蓝既惊讶大家的反应又觉得好像理所当然。
毕竟最早投入这场运动的核心人物其实基本上是级别较高的干部子弟,已经享受着诸多政治社会特权的他们并不欢迎普通民众的加入。
毕竟假洋鬼子怎么会允许阿q革命呢?就像农民不配拥有帅哥,建功立业的机会,当然也不属于普通人。
田蓝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外面还是灰色呢,所有人都自觉主动地爬起床,简单整理之后,列队去食堂吃早饭。
杜忠江也带着他弟弟出现在食堂,看到同伴时,他勉强挤出了个笑容。
田蓝主动跟他们兄弟打招呼:“饭票够不够?我这边有。”
杜忠江脸上立刻流露出感激的神色,拼命点头:“够的够的。”
冯祥生等人不知道是尚未搞清楚情况,还是对于杜家人的遭遇并不赞同,依然像正常招待同志的弟弟一样,笑着邀请他们兄弟:“赶紧坐过来吃饭,一会儿还得下地呢。”
高连长也进了食堂,他瞧见杜忠江的弟弟时,只问了一句话:“下过田吗?”
杜家小弟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他支支吾吾道:“我摸过螺蛳。”
周围人轰然笑出声,跟平常的气氛同样欢快。
杜小弟像是猛然回过神来了,赶紧强调:“我可以学,我不怕吃苦,我也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扎下根。”
这下众人不笑了,全都看高连长的脸色。这也许也是时代特色,大部分人的政治敏锐度都相当高。
高连长微微点头,可有可无地冒了句:“那你今天跟着一块干活吧。”
他也没说这种干活是临时性质的还是考查性质,合格了就可以长期留下来。
杜家兄弟当然没有胆量问。田蓝估摸着这事儿也不是高连长能够做主的。所以谁都没有开口追着高连长,而是都面带微笑的欢迎杜小弟的加入。
戴金霞作为女知青队伍里的隐形领导者,还积极释放了自己的善意:“你先跟我们一块儿打麦子吧,等熟悉了,再让你哥带着你扇麦子。你哥这么聪明,你也肯定不差。”
杜小弟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高连长看了他们一眼,催促道:“快点吃,趁着天凉快,早点干活。”
宁甘地区气候干燥,收割掉的小麦也不需要再专门晒场,然后才能脱粒。只不过早上露水重,她们还要等到差不多中午才开始给拖粒机送麦子的活。
那上午这帮姑娘干什么呢?当然是收割麦田四周边缘的小麦,好方便到时候掠子大展神威呀。
杜小弟一开始还拘束,后来割起麦子就有模有样了。等到红太阳变成金太阳,开始夏天的味道时,他都已经围着田埂割了一排麦子。
跟他们一块儿下田劳动的农场职工瞧见了都竖大拇指,夸奖道:“哎呀,不错不错,你哥哥是个能娃娃,你也是哦。”
杜小弟受宠若惊,支支吾吾道:“我一定好好学习!”
他话音刚落下,前面就传出嘈杂的声音。一队人压着一个人,嘴里吆喝着什么。
大家已经顾不上仔细辨认吆喝的话语,因为他们已经认出被押着的对象是农场子弟中学的孔老师。
天哪!孔老师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怎么能给她剃阴阳头呢?她犯了什么错误?
孔老师跟知青们熟识,还是正月里的事。农场安排知青们集体学习,孔老师就现身说法,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向大家阐述人生道路应该由自己选择的道理。
她出身也不好,她家里是开药铺的。50年代宁甘农场建立,她报名参加支宁。但是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刷了下来。她不服气,就自己坐着火车,冒着被查是盲流的风险,跑到了宁甘农场来。
当时百废待兴,各个地方都缺人。她有文化,政府原先是想让她去机关的。但她本人是师范大学毕业的,喜欢教书,所以就进了中学。
又因为她在教学上兢兢业业,表现出色,组织主动找她谈话,后面她又入了党。
正是她,告诉大家,起码在宁甘农场,大家才不管你是从什么家庭里头出来的,大家只看你是怎样做事的。
杜忠江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看着被推着跌跌撞撞往前走的孔老师。
他曾经以孔老师为目标,想要像她一样在政治上在事业上都追求进步。现在她的目标成了罪人,就像是三反五反中的犯罪分子一样,被游街了。
那些趾高气扬的面孔,正煞有介事地宣布什么?他听不到,他也不想听。那些陈词滥调,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他已经太了解是怎么回事了。
田蓝在心中叹了口气,哪里都不是世外桃源啊。即便在军垦农场,在麦收这样忙碌的季节,依然会有这种事发生。
旁边干活的职工皱起了眉头,抱怨了一句:“干嘛呢?都忙死了,一个个不干活,闹腾啥?”
立刻有位神气活现的中学生跳到了他面前,噼里啪啦开始批判:“你什么意思?你是想包庇反动学术权威吗?”
田蓝想要扶额,感觉这家伙依葫芦画瓢都画不到准线上。
一普通的中学老师,你还权威,那你这权威的界限也未免太宽泛了些。你把人称之为修正主义分子,都比这顶帽子听上去像样。
那农场职工可没打算惯着这位小爷,直接劈头盖脸骂回头:“不干活你还有理了?你们学校的田都收了吗?这么大的人了,看看这些能娃娃。人家都是从大城市来的哩,哪个不下地?哪个不干活?惯的你们哦!”
刚刚开始进入角色的中学生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挨怼,一时间居然有些懵。
就在这个时候,朱团长不知怎的到了田头,他皱着眉头看那游行队伍里头的领头人,问了同样的话:“你们学校的麦子收了?还不趁着天好,赶紧回去收麦子!”
那带头人嘴巴张了张,喊了一句:“爸,那个……”
“那个啥?”朱团长不耐烦道,“赶紧给我下地干活。这么大的人了,还当自己是奶娃娃呢。不干活,不种粮食,你吃啥喝啥?忙了一年,这关键时候你要给老子掉链子,老子抽死你!”
带头的中学生被骂的狗血淋头,都不知所措了。
其他人也不敢吱声。因为这个阶段还不流行儿子造老子的反,参与运动的人更多的是吃父辈的政治红利来明确自己的地位。
现在他爹不耐烦了,一心只想搞夏收夏播种,做儿子的自然不敢吱声,只能草草的带着队伍离去。
朱团长还在后面吼:“动作都给我快一点,到时候军团过来检查,咱们农场中学要是速度最慢,老子剥了你们的皮,老子可丢不起这张脸!”
中学生们的步伐更快了。
被他们拖着的孔老师跟不上,跌倒在地上,他们也顾不上管,争先恐后地跑了。
这大概就是真上过战场的军人的威力吧。
朱团长相当讲究男女之大防,居然也不伸手扶孔老师起来,只看了对方一眼,做出安排:“哎呀,你这个腿是摔断了哦。那就先回家休息,现在不是停课闹革命嘛。不上课,在家参加劳动。”
至于是什么劳动,他就没说了。他只招呼高连长:“老高,给我弄个门板来,孔老师腿断了,我们送人回家。”
知青们面面相觑,这个,孔老师是摔了一跤,但这就摔断腿了吗?未免太脆弱了吧。
更多的人是看破不说破,先前怼中学生的老职工就喊:“孔老师你可得好好休息,别落下病根子了。”
团长和连长抬着人走了,田蓝回过头,招呼同伴们:“愣着干嘛?赶紧干活呗。咱们收完了麦子还有油葵呢,咱们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冯祥生也反应过来,跟着喊:“对对对,快点快点,趁着天好赶紧干活。”
戴金霞还催促了一句杜小弟:“快点,咱们把这边割完就可以去打麦子了。”
杜小弟脸色惨白,因为刚才孔老师遭遇的一切,正是他妈妈曾经经历过的。那个带头将妈妈揪上台的学生,是妈妈的得意门生。
正因为如此,他才惶惶然地逃到了宁甘农场来。他不敢写信,怕叫人猜了就成了反革命的证据。他也不敢发电报,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戴金霞连着喊了他两声,他都没反应过来。
还是田蓝皱着眉头过去拽他,催促道:“行了,快点干活,没听团长说吗?夏收夏种最忙,我们都有一双手,谁都没资格吃闲饭。”
周围的男知青们都推给杜小弟:“去去去,快点去吧,好好学着啊,我们可都是农场的标兵。”
就好大言不惭。
不过干活的好处是一旦投入劳动中,你就没时间精力去想七想八。
众人很快进入状态,掠麦子的掠麦子,抱麦子的抱麦子,给拖粒机里送麦子的送麦子,分工协作,个个都忙得不亦乐乎。
待到天都黑透了,地里看不出丁点儿光。大家才匆匆忙忙地收工,笑着往回走。
农活再累,丰收也喜人。自己亲手种下去的麦子长成沉甸甸的麦穗,看着多叫人高兴啊。
今年的麦子是真的长得好哩。菌肥厂做的那个5406菌肥确实好用,后茬种谷子,种玉米,还得用这个。说不定真过了三年,就能产量翻番。
知青们有说有笑地回了宿舍,然后开始拿省下的水兑了开水,小心擦洗自己。痛痛快快洗个澡是不现实的,但拿毛巾擦身体倒还可以。
田蓝先洗了头,然后才简单地擦了下身体。待到换上干净衣服之后,她笑着请求戴金霞:“金霞姐,你能帮我剪个头吗?天热了,我想凉快点。”
她从穿越过来后还真没剪过头发。
旁边知青就笑她:“那你还急着洗头,你应该剪好了再洗,这样不容易有碎头发。”
田蓝一本正经道:“那不行,太脏了,到时候满屋子都是灰。”
大家哈哈笑,围着她帮忙出主意,有的说剪个童花头,看上去精神。有的讲还是要留小辫子,扎成两个小辫也凉快。
田蓝笑咪咪道:“不,我就要剪短的,越短越好,这样才方便。”
其他人点头,嗯,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方便干活就好。
戴金霞真是做了十足准备才支宁的,她跟理发店的师傅学过剪头发,无论是简单的男士平头还是女士发型,她都能拿出手。
田蓝也不讲究什么想通过发型让脸看上去更立体小巧些之类的,她只要头发完完整整的剪下来就好。
戴金霞要收拾碎发的时候,她伸手要了,认真道:“给我,我要好好留着,我还想看看干将莫邪是不是说的真的,把头发跟指甲投入到火炉里,就能够锻造出宝剑。”
周围人都笑得厉害,这肯定是传说啦,又没任何科学依据。
田蓝煞有介事:“不试试怎么知道啊?”
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拍着脑袋道:“哎呀,我要去找曾技术员。说好了回来就找他来着,结果我给忘了。”
大家赶紧催促她:“那你快去吧,别耽误事。收完的麦子,咱们还得再播种呢,可得下足了肥料。”
田蓝随手将头发塞进衣服口袋,笑眯眯地拎着手电筒走了。
快到拐角处时,她才灭了手电筒,敲了门询问:“请问,这是菌肥厂曾技术员家吗?”
屋里传来女人的说话声:“啊,你找错了,曾技术员家在那头。他们菌肥厂的都住那边。”
田蓝笑道:“那老师你给我开个门,给我碗水喝成不?我有点渴了。”
孔老师过来开了门,瞧见田蓝的脸时,她面上显出了无奈的神色,轻声道:“你喝了水赶紧走吧,我现在情况不好,别连累了你。”
田蓝作出茫然的模样,直接走进屋,漫不经心道:“连累啥呀?”
孔老师没说话,只倒了一杯水送到田蓝手边:“喝吧,温度刚刚好。”
田蓝笑眯眯的,接过水,一饮而尽,然后咂吧嘴巴感叹:“这水真甜。”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用皮筋扎了的头发,直接推过去,“我不能白喝你的水,这个,就当是交换吧。”
孔老师这才盯着她剪得短短的头发看,焦急不已:“你这孩子!快,拿回去,我不需要。”
田蓝脸上笑容不变:“剪都剪了,我也接不上去。头发没了可以再长,人被冤枉了,总有一天可以洗刷冤屈。就是我们伟大的领袖反围剿时也曾被排挤,一直到后来才确定他的领导地位。人生的路,长着呢。活着,咬牙活下去,是非曲直终有一天会有明断。谁是铮铮君子,谁是魑魅魍魉,终将会在阳光下大白于天下。”
她笑着拍拍手,朝孔老师微微欠身,“您忙着,我得找曾技术员有事,再见。”
她推门出去时,迎头撞见了冯祥生。后者见到她,下意识地将手上的东西藏到了身后。
田蓝没询问对方的来意,反而先笑着解释:“我找曾老师呢,结果跑错屋了,讨了碗水喝。你也嘴巴渴了吗?”
冯祥生赶紧点头:“是啊,是啊,天太热了。咱们收完麦子可得赶紧下雨啊。”
田蓝反对:“那还有蚕豆没收呢?”
冯祥生不假思索:“蚕豆外头不还包着壳呢,你还怕在地里发芽啊?”
田蓝笑道:“这也是啊,那还是赶紧下雨吧。也好种庄稼。”
两人就像闲聊一样打完招呼,各自散开。
田蓝假装没看到冯祥生手上抓着的草帽,冯祥生也没追问怎么她会连曾技术员的家都找错了,就心照不宣。
哎呀呀,田蓝一边走一边感慨,自己做事还是不接地气。明明是女同志,居然对女同志的了解还不如男知青。
就说这个孔老师的阴阳头问题吧,她弄个辫子让人家想办法变成假发套在脑袋上,那技术难度该有多高啊,哪里是帮忙,简直就是给人添乱。
像冯祥生拿来了草帽,就合适得不行。宁甘的夏天太阳大,日照时间长,谁出门不带草帽不包头巾?太正常不过了。
她拍着自己的脑袋,一路走到转弯处,迎头又撞见了熟人。
杜忠江跟他弟弟站在电线杆子下,正伸长的脖子往前看。
田蓝心念微动,笑着打招呼:“乘凉啊,那你们可小心蚊子,我先回去了。”
宁甘地区昼夜温差大,白天那么炎热,晚风吹在人身上,却带着徐徐凉意,还混杂着不知名的花香。
这样宁静的夏夜,实在值得一夜好眠。
因为我们都在爱与善意中长大。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