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勤春来早, 春耕备耕忙。
既然1967年都没有春节假期,那么大家伙儿当然更没有歇一歇再盖小拱棚的道理。
趁着戈壁滩上的春风来得更猛烈之前,赶紧多盖几座小拱棚吧。
不得不说, 这小拱棚的建设可比大棚简单多了。挖个坑,填上土, 插了竹条,覆盖塑料膜,一个可以种植瓜苗的小拱棚就成型了。
别看这玩意儿简陋,瞧着不起眼, 搭配上地膜覆盖技术,它愣是在呼啸的西北风中孕育出了绿莹莹的瓜苗。
农场二代们一开始是被逼着劳动, 满肚子怨气。
结果某一天早上, 他们无意间看见知青下棚调整滴灌, 眼睛就那么一瞥,然后一群自诩土著的农场二代就集体傻眼。
妈呀,真种出来, 戈壁滩上居然种出的瓜苗。
这话听上去有点蠢。毕竟那么多大棚摆在那里, 你们一天天吃的蔬菜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没长眼睛瞧啊。
但是, 那不一样。
大棚太大了,走进去,无论是毛竹滴灌管, 还是石头培养基, 瞧着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因为太过于神奇, 以至于它们自成小世界, 似乎跟戈壁滩脱离了关系。
这小拱棚不一样啊, 你站在外面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土里真冒出瓜苗了。
老天爷哎, 假如真跟下乡知青说的那样,这一片全都盖上小拱棚种瓜,那以后戈壁滩会不会直接消失掉啊?
一想到这事,生于斯长于斯的军垦二代们就待在原地,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这也太td不可思议了吧。
田蓝趁机刺激这帮家伙:“怎么样?你们不是土生土长的宁甘人吗?你们没做到的事情,我们这些外来户做到了。现在承认了吧?你们就是比不上我们。”
卧槽!这是**裸的羞辱。
农场二代们直接跳脚,一蹦三尺高地大吼大叫:“有什么了不起呀?有本事大家拉出来比,我们厉害的地方多了去。”
田蓝摸摸鼻子,声音慢悠悠,嫌弃的不得了:“你们会啥呀?打架打不过,干活干不过,比谁饭量大吗?”
农场二代们气到要原地爆炸。有什么了不起呀?等着。大家就比挖坑盖拱棚,他们不过是一开始做这事手上生疏而已,真正上了手,肯定是他们厉害。
田蓝双手一摊,挑衅地瞪着他们:“行啊,我等着你们。我倒是想看看,你们到底是不是都是孬种?”
他娘的,这种奇耻大辱,叔可忍婶不可忍。反正他们绝对不能忍。
一群人咬着牙直接扭头,抓起铁锹就开始拼命干活。大石头挖不动,直接上手抱在怀里往外面运,小石头堆积起来太沉重,两个人一块儿抬着筐。中学生们累出一脑门子的汗,也没谁再叫唤。
邵明摸着下巴,颇为惊讶:“呀,没看出来,这帮家伙还有点血性啊。”
瞧瞧,同样是姑娘家,人家农场的姑娘就没这么哼哼唧唧的。
对,说的就是你们。烦不烦啊?都来好几个月了,还不能好好干活。一天到晚挑三拣四的,一点劳动人民的形象都没有。
陆双双狠狠地瞪了眼这个讨厌的家伙,扭过头,继续扒拉小石子,反正就是不忿。
知青们都奇怪了,她们这帮人一天天的,哪来这么大的怨气。干活干成这样,根本养不活自己,全是知青连在给她们吸血呢。她们也有脸嫌弃。
说来也有意思,原先知青们都看过农场的中学生都打孔老师时的凶残模样,对他们的印象可以说是差到极点。
但现在,让这帮女卫兵们一衬托,农场的小孩都显出了可爱。
知青们就搞不明白了,这同样是卫兵,都出去串联过的,为什么差距会这么大?
田蓝笑了笑,只点了一句话:“跟之前的环境有关系,孔老师可是来了宁甘农场之后才入的党。”
这说明什么呀?说明军垦农场的政治氛围相对宽松。
不管是出于统战工作的需求,还是刚刚建立的宁甘农场需要大量各行各业的人才,所以不得不采取怀柔政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反正,在这里,天高皇帝远,外面吵得天翻地覆,要求按比例出右派分子名单时,宁甘农场还是以建设为中心,起码在表面上维持住了出身不好的人基本的政治待遇。
在这种环境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农场职工以及农场子弟习惯性认为生产重要。毕竟就算是机关事业单位的干部,农忙的时候也必须集体下田劳动。故而,阶级斗争的概念没那么强烈。
与之相反的是,在这场运动开始前,全国的政治空气已经相当紧张。尤其是接班人的问题提出后,干部子弟的政治优越感极为强烈,他们也自认为高人一等,习惯性享受种种特权。
这,就是他们的不同。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是橘子的责任,还是淮南和淮北的锅?
这些,田蓝当然不会说出。个中意味,自己去领会吧。人可是有思想的芦苇。
冯祥生自言自语:“那他们也算可以的啊,还算识相。”
至于这些女卫兵们,嗯,还是劳动的时间太少,需要在劳动中不断磨砺鞭策进步。
徐文秀也说她们:“好好跟人家学学。看看人家来知青连比你们迟,现在干活都比你们上手快了,你们不害臊吗?同样是卫兵,一样受过领袖接见,你们在人家面前就是小指甲盖。”
薛秀琴在边上突然间冒出一句:“你们真的受过领袖接见吗?别是吹牛吧!”
大家纷纷附和,对,瞧着可不像。领袖那是火眼金睛会见她们这种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的货色?
全国各行各业多少标兵还没得到过接见呢!
女卫兵自从被强行留在知青连,就一直处于垂直打击的状态中,都已经麻木了。可这句质疑冒出来之后,她们还是跳脚了。说什么鬼话,这是对她们最大的侮辱。
她们怎么就没受过接见。她们亲眼看见领袖坐着车来见她们的。
结果农场二代们一听,双方又开始battle到底当时谁距离领袖最近。
其中农场二代们因为有人摸到了车,所以独占鳌头。女卫兵们败下阵来,气得当场哭出了声。
然后双方就开始打拼,看谁先挖出坑来。
邵明摸摸头,半晌才冒出一句:“合着在她们眼里,咱们还不配跟她们比。”
司徒磊讽刺地呵呵:“那当然了,人家都是干部子弟,要比也是在他们的干部子弟圈子里比。”
哈,独院大院胡同串,嘴上人人平等,实际三六九等,早就该将这些全打碎了。
田蓝可管不了许多,她只要人老实干活就行。
气温一天天的升高了,他们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半点都不容耽搁。
大家在戈壁滩上跟石头奋战了一天,个个都是腰酸背痛腿抽筋,一瘸一拐地回去吃晚饭。
结果中午宿舍里还没多人呢,这吃晚饭的时候,居然冒出了好几个生人。其中,就有知青们认识的孔老师。
杜老师瞧见孩子们回来,挺高兴的,招呼他们赶紧洗手吃饭。
“今天帮忙的人多,饭已经烧好了。吃过饭咱们上课。我介绍一下,这是农场安排过来的几位老师,跟大家共同学习共同工作。这位是……”
她话没说完,农场的中学生们先炸窝了,好几个人跳起脚来。
其中朱团长家的儿子朱晓明叫嚣得最厉害:“有没有搞错,你们开什么玩笑?让我们跟□□学习?你们这是在侮辱腐蚀毒害革命事业接班人。”
知青们集体扭头看田蓝。
啧啧,不是说农场的人还好吗?好个鬼呀,看看这个上蹦下跳的样子,烦死人了。
田蓝突然间笑出了声,嘲讽道:“在乒乓球台上打不过人家,你们就要在台下先把人打趴下,让人上不了球台,然后宣布自己赢了吗?”
朱晓明等人呆愣片刻,然后扯着嗓子嚷嚷:“你在说什么鬼话?你这个黑帮分子,你爸是大黑帮,你也是黑帮。”
知青们火冒三丈,集体开始撸袖子:“你说什么鬼话呢?我看你们是皮痒欠揍!”
田蓝做了个手势,面无表情道:“谢谢,我就是那个揭发检举暴露他黑帮分子本来面目的人。我可没有依靠革命干部子弟这个身份享受特权,我是主动下放边疆搞建设的。所以不要一心虚无理就恼羞成怒,拿这种话往人头上套。承认自己无能,害怕输了,有这么难吗?”
中学生们个个恨不得变身窜天猴,嗓门比谁都大:“谁无能,谁害怕了?”
“不就是你们吗?”田蓝伸手指着孔老师道,“你们说她是反动学术权威,那就意味着你们认定她又白又专对不对?你们不敢学习,是因为你们知道自己一学就漏了底,学啥啥不会,光嘴上强。”
朱晓明跟脚踩弹簧似的,又蹦又跳,梗着脖子喊:“谁说的?我是年级第一。”
得,田蓝真心觉得那句话太正确了,什么叫做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这年级第一打起自己的老师来,下手可真是一点儿也不软啊。
“是吗?”田蓝狐疑地看着他,“你是年级第一,我怎么看不出来呀?”
女卫兵们立刻笑出声:“因为他们这里教学水平差,年级第一也不过如此。”
两边人又开始吵得唾沫横飞。
田蓝真是受够了他们。
她现在真是特别理解,为什么说疫情过后广大家长对老师都多了一份同病相怜。
为啥?小学生们是最难管的神兽,这帮家伙简直就是熊孩子本熊。
“好啦,不要吵了!别试图浑水摸鱼,趁机溜之大吉。有本事,上场见真章,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遛遛。打架你们不行,干活你们也不行,这学习是不是还不行啊?”
田蓝目光扫视一圈,丝毫不掩饰鄙夷,“怎么,不敢比?毕竟又红又专的红,你们靠的是自家老子娘,没你们自己什么事。这个专要靠你们自己下功夫,你们当然要跑的比兔子还快了。”
农场二代们就跟炸药桶似的,一点就着。他们的吼声简直要震塌石头垒的营房:“说什么呢?谁不敢比。都是打架也是你们人多,有本事1对1。”
知青们可不上当,理直气壮的很:“凭什么1对1?上了战场双方还要清点人数,你人多,得把人给拉下去再说?丢不丢脸啊,说这种外行话。”
田蓝同样理不直,气也壮:“有本事,你们多拉人马过来呀。想必你们也拉不过来,怕吃苦呗。最难最苦的环境都是我们知青扛,你们只能做那个乘凉的后人。”
她这话完全是火上浇油,到最后连向来泰山崩于顶,岿然不变色的高连长都嫌烦了,直接吹起哨子喊:“不敢比的人都给我滚,老子做主了,知青连不收孬种。你们是被老子赶出去的,爱上哪上哪。”
这话要是放在半个月前说,陆双双他们肯定收拾包袱赶紧闪人。她们是正儿八经的革命事业接班人。请将重音放在接班两个字上。
但是现在,农场的卫兵们盯着他们,大家都是伟大领袖的保护者,她们怎么能认输?
于是吵了一通的结果就是晚上还得学习,得把这些白专们的知识都榨光了,让他们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再把他们赶走。
这话要放在正常情况下,老师早就抬脚走人了,谁爱伺候谁伺候,爱学不学,谁还求着你们不成?
但孔老师他们居然默默地忍受了。
田蓝也说不清楚他们是究竟已经习惯这种受辱的状态,还是痛惜学生逐渐走向不学无术,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要将自己所学传授出去。
唉,算了,条件再艰苦也是要做事。体力劳动可以让人没空瞎想,脑力学习可以让人全神贯注,不用将精力都放在生活的苟且上。
戈壁滩的气温一天天往上升,拱棚里的瓜苗一日日的往上长,营房里的学生一天比一天能吵。
上课争辩吵,随堂作业吵。本来说考试是典型的资本主义作风的革命小将们,这回居然强烈要求老师出试卷。大家用考试成绩来见真章。
每当屋子里开始鸡叉鹅叫的时候,田蓝都无比庆幸自己得亏没上师范学校,不然她总有一天会脑溢血over了。
老师这工作,真t不是人做的,烦都烦死了。
孔老师和杜老师他们倒是好脾气,居然也不着急上火,还能这样一天天的上课。
他们白天组成炊事班,负责知青连800号大姑娘小伙子的三餐,晚上还要上课,不可谓不辛苦。
但就这样,他们居然一个个精气神肉眼可见的好转起来,连面颊都开始长肉了。
朱晓明等人严重怀疑老师偷吃了他们的口粮,还偷偷地打潜伏,想搞突然袭击。结果哪次都没抓到问题,还被知青骂了一通。这帮家伙,下地每次都提前跑,一干活就屎尿屁事多。
最后还是孔老师直截了当跟自己的学生摊牌,因为她心情好,所以身体才渐渐好起来的。
中学生们都觉得她神经病,被发配来戈壁滩,有什么好高兴的?
孔老师面上浮着微微的笑,说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我高兴是因为你们快要打败我了,等到你们打败我的那一天,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什么鬼话?莫名其妙。□□又想耍什么花招?不要以为他们卫兵会心软,他们是绝对不会被拉拢腐蚀的。
田蓝扶额,在心中默念,姐就是一培训班老师,不跟这些小学鸡一般见识。
撑住,田蓝同志,还有伟大的事业在等着你,被他们气死了实在不划算。
徐文秀在外面喊:“田蓝田蓝,瓜开花了!”
原本吃个饭都要吵吵嚷嚷的中学生们集体跳了起来,嚷嚷着问:“哪个棚里的瓜开花了?”
他们可是泾渭分明,大家要比赛的。
田蓝揉了揉太阳穴,算了,让他们比吧,不把精力发泄出去。他们有的闹腾呢。
徐文秀追着田蓝问:“南瓜真的可以侧枝繁殖吗?”
田蓝一边走一边点头:“可以,这是快速繁殖的好办法,而且可以保持优良品种的品性。我们种的南瓜就归你负责追踪了,后面的育种工作也是你来管。我们要把这个戈壁南瓜推广出去。”
戴金霞好奇:“南瓜有啥特别的吗?”
说实在的,她对南瓜感情一般。虽然她家条件算可以的,但在□□的时候,她家也要瓜菜半年粮。从那以后她真是吃伤了。
田蓝笑道:“你吃了这南瓜,保准又会重新爱上南瓜。它水分少,口感甜,有点儿栗子的香味,你吃的时候感觉它就是一道甜品。”
众人惊讶不已,真这么神吗?
戴金霞都叹气:“这到底是什么南瓜种子呀?居然还能长成这样。”
田蓝乐呵呵的,避重就轻:“主要是咱们这儿自然条件好,水分少,光照强,昼夜温差大,瓜就甜。这一代代的遗传下来,不就有好种子了嚒。”
众人深以为然,没错。不说南瓜跟蜜瓜,就说大家常吃的西瓜,宁甘农场长出来的西瓜真叫一个好吃,比他们在城里吃的甜多了。
田蓝趁机强调:“所以如果我们这回长出来的瓜特别好,就得好好留下种子。以后也可以给农场其他地方用,省得老是我们拿人家的种子过来种。”
知青们跟着点头,是得这样。他们在戈壁滩上搞建设,农场给了很大的支持呢。基本上他们要什么,但凡农场有的,都会给他们拿过来。
大家走到瓜地前,集体激动得够呛。瞧瞧这花苞苞,今后就是一个个大南瓜呀。
他们在戈壁滩上种出了南瓜,而且还是露天的,多神奇呀。
春风如此猛烈,南瓜居然没有被飞沙走石盖住,还在顽强地生长。
朱晓明突然间嚷嚷起来:“我发现了,等到后面下雨的时候,因为这里地势低,雨水还会淌下去,这就是说,瓜地能够吸收更多的水分!”
娘嘞,就这么一个地窝子,居然可以搞出这么多讲究。
田蓝微微笑:“你以为呢?种田是门大学问,在艰苦的环境下种田,是更大的学问。现在请回答问题,南瓜什么时候掐蔓、掐尖?”
朱晓明慌了:“这,我不掐,我就让它好好长不行吗?”
“嗯,然后你长十个瓜都没有人家一个瓜分量大,也比不上人家的瓜甜。”
田蓝刺完这个,又点下一个的名字:“陆双双,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平常干体力活,陆双双她们一直处于下风。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掰回一局,陆双双立刻挺起胸膛,响亮地回答:“当瓜秧长至150厘米左右,花开满藤时就要掐蔓、掐尖了,一根藤上最多保留两个瓜,保留20片叶子就行。”
呀,不错,背的挺熟啊。
田蓝点点头,又看了眼朱晓明,十分疑惑的口吻:“你当真是年级第一?”
朱晓明简直要疯了,他将来跟他爸一样是要当革命军人的,他又没打算当农民。
“你爸下地干活可比你强多了。”田蓝一边说一边摇头,“你可真是干啥啥不行。”
气得中学生又拿铁锹过去挖坑了。
坑永远不嫌多,因为南瓜侧枝也能繁殖。他们还准备将大棚里的西红柿也拿出来扦插繁殖,然后在使用相同的营养液培养情况下,比较两种状态下西红柿的生长情况。
这里每一个坑都是一小块实验田,最后要记录实验结果的。
田蓝拍拍手,转头夸奖的一句陆双双:“不错,有进步,加油。”
陆双双下意识地冒了声:“啊,你还记得我们是老同学啊。”
田蓝却不苟言笑:“劳改犯也有基本人权。”
“你说什么呢?你也知道你把我们当劳改犯对待了?”
田蓝面无表情:“因为你们本来就有罪,虽然没有任何机构判你们的刑,但是你们自己知道你们有罪。你们让一个无辜的人断了腿,成为了残疾。”
几位女知青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气急败坏地嚷嚷着:“我们没有罪,他就是……”
“就是人不敢直面自己的罪过不足以称之为人。知道自己错了,却还要百般狡辩,是可耻的。如果有一天人家用莫须有的罪名给你们定罪,你们就知道什么叫做百口莫辩了。”
她话刚说完,前面就响起知青们的叫喊声:“包裹来了,我报到名字的拿一下自己的包裹。”
陆双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赶紧往前跑。现在一日比一日热,春天就要过去了。不是说流脑是冬天跟春天流行的病吗?现在肯定已经控制住了,她可以回家了。
其他被点了名的知青也赶紧回去,现在知青连的人越来越多了,自己的东西还是收收好。万一到时候莫名其妙失踪了,那可真是说不清楚。
田蓝也有个包裹,里面装的是胡阿姨帮她做的几双鞋子还有些干货。老太太还托人写了信,让她注意身体。她自己做的布鞋,晚上下田回来穿着舒服。
田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这老太太了。她想叫人不要费神,可是她又明白人如果没有精神寄托的话,身体会很快垮掉。
她琢磨了一下,决定将自己这个月发的工资寄给老太太。反正在西大滩,穷乡僻壤,人烟罕至,他们连逛街都做不到,想花钱也没地方去。
田蓝将信塞回口袋,准备放好自己的包裹,就听见旁边响起了呜呜的哭声。
屋里人都扭过头去看,只见陆双双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田蓝都烦死了:“行了,你家没找门路把你弄回去也不至于这样。”
因为流脑疫情蔓延,所以军垦农场下了死命令,一切过来串联的知青必须得原地呆着,不许跑来跑去。
这命令是过年前下达的,到现在也没说啥时候解除。除非各家自己找门路托关系,否则卫兵们还真走不了。
陆双双哭得快死过去了:“我哥,我哥……”
旁边人觉察到不对劲,赶紧过去扶她。庞诗云拿起信纸看,发出了一声惊叫。
陆双双的哥哥死了,他们用大炮轰城墙的时候,她哥哥想去堵住大炮,被炸死了。
听到的知青们吓了一跳,薛秀琴惊惶地问:“打仗了吗?是美帝苏修还是台湾特务?”
庞诗云咬牙切齿:“是窃取革命果实的反动分子!”
薛秀琴还是茫然:“那他们哪儿来的大炮?不是已经取得了全面夺权的胜利吗?”
田蓝没啥感觉,她没办法同情陆双双。不就是夺权之后的内斗吗,不是他打死你,就是你打死他。每个都称对方是叛徒,每个都说自己代表的是正义。
在光明正大杀人不用付出代价的时刻,参与其中的人,谁不曾释放心中的兽?谁又能说自己无辜?
庞诗云安慰了会儿陆双双,革命总是要死人的,为了革命流血牺牲不应该悲伤。这才是革命人应该有的精神。哭哭啼啼的算什么?
可是无论她怎么说,陆双双都双眼直勾勾的,毫无反应。
庞诗云无奈,只好去看自己的信。结果她一打开信纸,不多时便脸色惨白。
她的同伴以为她家也出事了,伸手抢过信看。待扫完一段话之后,那女卫兵就好像手上着火了一样,急切地丢下信纸,大喊大叫:“我要跟你划清界限,你是黑帮分子。”
知青们莫名其妙,搞不清楚他们闹的是哪一出。有人捡起信纸看,才明白过来,原来庞诗云的父母也被打倒了。
这就是革命干部子弟最害怕的事啊。
知青们倒是无所谓,谁也没再安慰劝和这些女卫兵。他们可不想担上拉拢腐蚀革命接班人的罪名。
田蓝回头看了眼那位大惊小怪的女卫兵,感觉这些人真的好奇怪,不像有血有肉的人,反而像是只披了层人皮,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戏台上的一惊一乍。
那女卫兵还拉着其他同伴,再三再四地强调让她们一定要坚定革命立场。庞诗云就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完全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地想要找人抱团,却发现周围没有一个她的伙伴。她曾经抛弃了很多人,现在轮到她自己被抛弃了。
包括和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老同学,刚刚她还在安慰的陆双双。明明上一秒钟还失魂落魄的人,现在却突然间清醒过来,坚定地表示一定要跟她划清界限。
田蓝想到那句话,这世上最大的残忍就是把美好毁灭给人看。毁灭的是人与人之间纯粹的情感,剩下的全都是利益。
然而田蓝并没有安慰茫然不知所措的庞诗云,她只是看了后者一眼。人永远不能感同别人的身受,除非自己也坠入深渊。
陈立恒拿了单子找收了信的人一一签字,他看了眼屋里头的情况,颇为奇怪:“怎么了?”
田蓝摇头,只含糊其辞道:“她们家里出了点事。”
那个叫嚣着要早点划清界限的女卫兵大呼小叫地提醒陈立恒:“你要注意,她现在是我们的敌人。”
陈立恒看了她一眼,开口问道:“你爸是下江区的严富平吧?他被隔离审查了。”
一句话,直接宣判了女卫兵的死刑。其他刚刚紧密围绕在她周围的同学,瞬间换上了鄙视敌对的眼神。速度之快,连川剧的变脸都自叹不如。
陈立恒只丢下一句话:“这次清江市被隔离审查的人很多,具体情况你们可以问问自己家里人。”
相形之下,他父母算幸运的。因为他们二月份就主动去了工厂,脱离了斗争最激烈的中心。
否则就他父母的级别,说不定也是反革命集团的头头脑脑吧。
陈立恒问了声田蓝:“你有信要寄吗?”
田蓝点头:“你稍微等一下,我写封短信。麻烦你帮我个忙,我想汇50块钱给胡阿姨。”
陈立恒立刻拒绝:“不用了,我每个月都给胡阿姨汇钱的。”
田蓝摇头:“你不懂,老人要的不是钱,而是小辈的关心。”
想当初她爷爷奶奶老干部退休又不缺钱花,可是她拿奖学金给老人买了礼物,嘿,老头老太太那叫炫耀的。人间凡尔赛。
陈立恒却认真道:“怀璧其罪,她要是身上钱多的话,容易被人盯上。现在,挺乱的。”
到处都乱七八糟,管理人员被打倒的太多,有的地方甚至发生了劳改监狱暴动的事。那些人四处流窜,为了钱是会杀人的。
田蓝也觉得这话有道理,她想了想,还是改了主意:“那我给汇10块钱,我给你10块钱,如果有果干或者老饼干之类的,麻烦你帮忙买了也寄一下。”
这回陈立恒倒没拒绝,他点头应下:“可以。就是有个事情想问下你的意思,报社把电话打到了我们营里,想采访你。”
田蓝挑高眉毛,狐疑道:“采访我什么?”
这段时间兵荒马乱的,好多地方正常工作都难以开展了。记者现在过来做什么?
陈立恒表情微妙:“报社认为你主动跟黑帮家庭脱离关系,是新时代的革命青年,应当被表彰,成为大家学习的榜样。”
田蓝一时间想笑,她辛辛苦苦改造盐碱地,她沙漠种树她扎根戈壁滩,不值得被表彰被肯定。她检举揭发田大富,倒是成了吾辈楷模了。
也是,不管发动运动的人本意如何,这个时代很多时候体现出来的其实是强烈的无政府主义倾向。按照这种主义理论,家庭是应当被消灭的。
陈立恒也觉得此事不妥:“你要是不想接受采访的话,就推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田蓝笑了笑:“我接,我得请记者同志帮我的忙。没有足够的钢材,我们戈壁滩的温室大棚事业难以继续推进下去。我也需要记者同志帮忙宣传,让大家都知道温室大棚无土栽培以及滴灌技术。”
接受这个采访成为被塑造的典型又怎么样呢,最多不过这场运动结束之后,自己要作为反面典型被反复审查吧。
那也无所谓。
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差不多要10年以后才会发生的事,现在想那么多做什么。到时候自己还在不在这里都两说。
田蓝露出个笑容:“那就麻烦你了,我接受采访,我与记者各取所需。”
报社派过来的记者是位剪着短头发,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女性,姓周。
她一下车,就直接奔到大棚面前,绕着大棚好奇地来来回回看,还好奇地问了句:“这是什么?”
知青们一见,大喜过望,有戏呀。只要记者对他们的大棚感兴趣就好。
郝建设赶紧现身说法,积极向周记者详细介绍大棚建设的技术要点,对方提出的任何问题,他都热情地给予不厌其烦的解答。
等到周记者绕着大棚转过圈之后,田蓝才貌似不经意地提了句:“郝建设同志是土木工程专业的高材生,他大学毕业之后主动扎根边疆搞建设,一心将自己所学全部奉献出来。”
周记者高兴地连连点头:“对,这才是我们新时代的青年,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来。”
徐文秀赶紧接话:“正是这个目标将我们从五湖四海聚拢到一起,好好搞建设。你想进去看一下吗?我们在里面种了很多蔬菜。这些菜没有一颗是长在土里的,我们利用无土栽培技术,在全是石头的戈壁滩上种出了蔬菜。”
现在已经过了五一劳动节,整个大棚里可以说是郁郁葱葱。
鲜艳欲滴的西红柿,绿油油的黄瓜,紫色发亮的茄子,还有粗粗长长的豇豆和四季豆以及丝瓜,更别说那些绿叶蔬菜。
徐文秀一样一样的给人解释。
为什么他们大棚里长出的蔬菜特别肥大?因为是定向制作的营养液,满足了蔬菜生长需求。而且戈壁滩上日照时间长,让植物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做光合作用。
其他知青都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听着,随时做好准备做补充说明。
什么滴灌技术,什么无土栽培,什么利用地膜和小拱棚进一步提高大棚内的温度。大家滔滔不绝,只怕不能传递出更多的内容。
看完了大棚,还得看小拱棚。已经拿掉了塑料膜的坑地里,栗子南瓜跟沙漠蜜瓜都已经蔓延成片,一眼看过去,那冒出头的绿色,看的人真是心神摇曳。
朱晓明赶紧负责解释:“蜜瓜在长出瓜豆子后采取露天种植,可以更好地做光合作用,而且还能利用昼夜温差,能够让瓜的品质更高,口感更好。我们的蜜瓜,比平常大田里种的瓜要早上市10来天,6月份就可以吃了。”
周记者听他说话的口音,笑着问:“你是宁甘本地人吗?”
朱晓明立刻挺起胸膛,自豪地强调:“我们就是农场子弟,我们去京城接受了领袖的接见之后,深刻地认知到扎根土地闹革命的重要性。所以我们请求到条件最艰苦的西大滩来扎根。”
就这种时候,女卫兵们仍然不愿意叫农场子弟压一头。
她们现在都成了黑7类分子了,整个政府领导班子的头头脑脑被一网打尽,她们的爹妈也难以幸免。既然大家都从云端跌下来了,那她们当然还是好同志好朋友。
这会儿大家也同仇敌忾,赶紧阻拦农场的人继续表功:“没错,我们11月份串联到西大滩,就决定留下来了。农场的子弟过完年也过来了,我们现在都是同志,朝着共同的目标前进。”
听清楚了啊,这事儿是有先有后的。别搞的农场子弟才是急先锋一样,要点儿脸。他们都是过来吃现成饭的。他们来的时候大棚早就建好了。
田蓝假装没看出来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丝毫不打算拆台,还主动夸奖了女卫兵们:“她们串联回头就打算在条件最艰苦的地方扎根了。从去年到现在,他们一天都没有离开。农场的中学生们也是受了领袖的感召,深刻认识到了抓革命促生产的意义,继承了老辈农场人自力更生,白手起家的精神,在最艰苦的地方奋斗。”
周记者看着这星星点点的碧色,感慨了一句:“这就是戈壁滩上的绿洲,绿色的希望啊。”
她的眼镜都阻挡不了目光的炙热,她认真地强调,“我不能走马观花。我要写一篇深度调查,我要好好讴歌你们这群戈壁滩上的奋斗者。”
这下子,大姑娘小伙子们不分派系不问来路,都集体高兴地跳了起来。
薛秀琴激动地大喊大叫:“太好了,我们就希望您能够将我们成功的经验传播出去,让更多的戈壁滩变成绿洲,让大家都不愁没瓜菜吃。”
冯祥生认真地强调:“记者同志,你可以去一趟农场团部,那里还有台田和鱼塘,这是改良盐碱地的好办法,已经获得了不小的成效。你也应当去一趟济北农场,那里的沙漠有我们种下的万棵树苗,现在已经长成了。”
周记者连连点头:“好,你们才下乡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已经做了这么多事。你们是新时代知识青年的典范,社会主义新青年就应当主动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投身建设中来。我要好好调查,我要好好写这篇报道,让你们的经验可以造福国家更多的地方,帮助更多的人民。”
她认真地对高连长提出请求,“我希望能够留在这里,跟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来真正体会西大滩戈壁建设者的精神。”
高连长点头:“我得向上级汇报一下。”
这就是个流程问题而已。
周记者又认真地看田蓝:“你们有什么问题是希望我帮忙解决的吗?”
记者号称无冕之王,他们下去做调查的时候,常常帮助群众解决实际困难。
田蓝毫不客气,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有,我们需要钢材,这样才能在戈壁滩上建造更多的大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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