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炽本也无事,他人虽被剧组抓了壮丁,但到底是个只需要露几次脸的小角色。所以每日份的戏份一拍完,也就闲下来了。
再往大了去说,其实这一趟江西之行,他作为精算师来说,跑的颇没必要。毕竟还没听说过哪个保险精算师,评估涉险内容还需要这般实地考察亲力亲为的。
可一听齐天说她就在这里,他愣是编了个缘由,硬是跟来了。
好吧,便是不用编理由,他也是要来的。
只不过现在更名正言顺,更“自然”了些而已——他自我感觉。
回国与合作方联手开发新保险项目,有接洽意愿的有好多家。公司问他偏哪个方向,他就选了海艺——而海艺派出的保方代表,不是别人,正是齐天。
的确,影视行业方面的保险,是剧组拍摄的刚需。毕竟影视制作过程中的风险,及其庞大,且类别纷繁复杂。之前业内一般都只做最基本保障,例如人身险和器材险。现在,随着影视业规模的逐渐庞大,制作方也学乖了——最大限度的利用保险来规避风险,也是能给自己保驾护航的更安稳一点。
两下一拍即合,所以开发影视业新型保险项目,就成了必然。
说实话,双方一碰面的时候,纵然齐天现在向来一片波澜不惊的君子端方,但那一刻,脸上的错愕也是颇为真心实意。
淡定的是陈炽,欢喜的是别人:“呀,听说两位还是同届校友?还真是缘分啊。”
的确,缘分。
狗屁的缘分!
却是这狗屁缘分让他一路飞到了这里,因为知道陈冰目前就在海艺投资的一部剧中工作——于是,他堂而皇之的说须亲自实地考察,需真实把控下剧组拍摄过程中的不可控风险程度,才能做出最恰如其分的实际保障数据。
剧组里的人忙忙碌碌,他不被抓壮丁的时候,就抱着笔记本在临时搭的化妆间里寻个桌面,做自己的数据。
他长的好,一开始化妆组里的小姑娘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新演员,闲暇的时候动不动还送个苹果递个水的上来搭话。后来都被张姐训了,说那是总制片请来的总精算师,没事别打扰人家工作!
小姑娘们吓的纷纷吐舌头,再也不敢靠前了。
清净是清净了,就是陈炽视线忍不住老往陈冰的位置望去——她是副组长,除了协助组长负责主演妆容,其他更多时候是在外头盯着的。能待在化妆间里的时候反而稀罕,不过便是待在化妆间,她也是自顾自忙自个的,分身乏术的很,对他在做什么,从来不感兴趣。
陈炽国内学的是金融,去了澳洲继续念了两年统计学。后来用了一年的时间拿到了FFA(英国精算师资格),就业来说也是水到渠成。就像奶小时候老夸他的,他的确学习方面没出过什么岔子,一直都是顺风顺水的。
可惜其他方面,就不像学业这般顺利了。
现在,他大晚上的在电脑上建模看到头晕,想着出来散散步,给脑子松快松快。鬼使神差的,就走到了陈冰住的小院门前。
又鬼使神差的,迈步走了进来。
进来后他反倒又不舒服了,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舒服,只觉得胸口发闷的厉害。明明想要掉头走出去的,偏又腿上挂了秤砣一般,死活迈不动。
这一踯躅,陈冰扭头瞧见了他,他看的分明,她神情真的一星半点的波动都没有,瞧见他,就跟瞧见去打了猪草背着偌大个篓子回家的房东大婶毫无二别。
这一点令人心头更觉郁郁,他干脆站那里,皱着眉头,不吭声了。
赵照一下从藤椅上蹦起来:“陈总,你咋有空过来了?”
陈炽认得赵照,到底是演员,漂亮那是真漂亮,扎眼的漂亮,和陈冰看得出关系也亲近。且是齐天手下带的唯一一个,不可谓不看重。可不知是否因着这层关系,他打心眼里颇排斥这个漂亮男孩儿。
赵照不傻,陈炽对他态度是好是歹,心中门清。可他还有年轻人爱玩儿的性儿,眼下偏杵着不走,非要上赶着跟人热络两句:“陈总,齐哥今进城了,刚才我还跟冰姐说,让他给咱捎只烧鹅回来呢,听说这边的无水烧鹅可有名嘞!还有那个啥,哦,对,酒糟鱼!哎呀,不行,我这一说,肚子都要瘪了,等不到明天了!”
这孩子欢欢喜喜的,眼睛大大的,黑瞳仁极亮,眼白是跟小孩子样的鸭蛋青,衬着一张奶油面——瞧着就一副纯真无辜的样,可陈炽偏偏不喜欢。
他敛了敛眉头,实在不想跟这小子废话。
偏陈冰非要接话:“饿了?我这里还有泡面,房东家母鸡今个新下的鸡蛋,给你煮一碗?”
肉眼可见的,陈炽都瞧见赵照喉结咕噜一滚,大大咽了口口水——眼看着恨不得就要大声说“好”了。
他好整以暇的,晒然一笑:“小赵,真羡慕你,还是年轻好,便是吃夜宵都不胖人的。”
赵照:“……”
这声提醒实在是够歹毒,赵照一张小白脸都委屈的耷拉了下去,强忍了又忍,才艰难道:“不了,姐……明天还要拍戏,不、不吃了。”
最后三个字简直说的咬牙切齿,气腾腾的夺门而去。
陈冰:“……”
陈炽还杵在院子里,不说走也不靠近,陈冰忍了好几忍,最后问:“有事?”
没事你这里我就来不得了,是么?
陈炽胸中翻涌着的,是一种莫名的委屈,比方才赵照的委屈还要更重一点。他固执着不肯开口,非逼着她自己走过来,靠近,问:“怎么了?”
他声音闷闷的:“我也不知道,胸口有些恶心。”
其实是不是真恶心他也说不好,总之她一靠过来,他就觉得自己必须要虚弱一点才好。
果然,陈冰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自然是不热的。
她又仔细打量打量他,看他拧着眉头,一脸恹恹的模样,看上去好像是不太舒坦。
“晚饭吃的不舒服么?”
“这里人太能吃辣了……”陈炽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可以吐槽的点,“吃个米饭还要加辣椒,觉得有点烧心……”
陈冰也是到了这地界才发现,原来江西老表们嗜辣的程度都能远远甩开四川湖南一大截——那真的是无辣不欢!
所以也算是难得有了同感,她扶了人胳膊一把:“要不,你进屋躺一会吧,我给你烧把毛豆。这家大婶说了,烧毛豆可以治烧心,贝贝前两天刚吃过,还挺管用的。”
陈炽从善如流,立刻打蛇随棍上,步子都放踉跄了两步,卸了半身的重量去陈冰手上——害得陈冰不得不使劲撑着他,把人扶进西侧的耳屋里。
这边不像北方民居,可能是因为气候潮湿,多是盖的二层小楼——有钱的还是盖的砖石结构,但也有不少老房子还是老式的木石结构。
陈冰住的这间耳房,就是木头房,地板还是泥巴的,墙壁窗子都是木头做的,靠窗的地方有张年代久远的木头桌子,桌角都沤烂了,一根腿下边还垫着老高的石头。
再往里,就是一张木头床,目测和桌子一样古老。
陈冰把陈炽扶去了自己床上,那床自然是房东家的床,但简单铺着她的被褥——陈炽一坐下来,就觉得浑身有点不自在。房子很小,他鼻子又格外敏感,往床头一坐,那普通的布料突然就像被蒸腾出千丝万缕的气息……那自然是她的味道,就这么浑身上下,统统将他笼罩其中,不得出口。
陈炽捏了把喉咙,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陈冰看他脸色,觉得他应该是真的很不舒服,人走过来蹲下去帮他脱了鞋子:“你躺一会,我给你倒杯水。”
这间侧屋很小,墙壁黑黢黢的全是经年累月的痕迹,虽有窗,但此时夜深,窗外也黑黢黢一片——陈冰怕他受了风,还特意又拉上了帘子。
此刻只有木梁上垂下的一根电线,电线上一个孤零零的灯泡,为了省电,瓦数也很低,触目昏黄一片——陈炽忍不住侧了侧脸,脸颊和皮肤触上一层柔软:那是她的枕头。
这一点,她和以前,没什么变化。
女孩子喜欢的那些花花绿绿杂七杂八,她还是一概不喜。用的东西都是有棱有角,素净的如白纸一张。
就像这个枕头,不过就是最普通的枕头,被她包着一条白毛巾做枕巾。
却是上面有着属于她的气息——陈炽几乎是贪婪的呼吸了两口,似乎想把这味道和记忆深处中的那个人,给挖掘出来,努力重叠起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虽然自己形容也许很龌龊,但他只觉得,这味道令他心安。
但求这片刻的安宁,也好。
陈冰人很快回来了,先是端了一杯热腾腾的浅褐色茶水,然后吹着气,掌心里揉搓着一把黑乎乎的豆子。
“这个时候还没有新鲜的毛豆,是腌过的,不过听说一样管用,就是咸一点。”她就坐在床头的小马扎上,倒腾着两只手,认真吹着豆子上的草灰,“在灶膛里拿草烧的,应该可以了,我看上次大婶给贝贝也是这么弄的。”
她皮肤还是像以前那样苍白,但不知是不是刚鼓捣了火,脸颊此刻有点微红,额前还蹭着一点草灰——只有耳朵白到透明,所以那上面那道浅浅的疤痕,像是耳廓上蜿蜒的一道白线,只不过没有线头,就这么突然销声匿迹在耳垂边。
陈炽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那道蜿蜒的痕迹:“星星……”
陈冰突然不动了,视线笔直,停留在掌心的豆子上——不过似乎也就停滞了片刻的功夫,她状似随意的摆了摆头,重新活过来,好似对他的触碰一无所知。
“来吧,吃一点。还有大麦茶,是张姐给的,双管齐下,应该管用。”她把一掌心烧的黑乎乎的毛豆,捧到他脸前。
可他恍若未闻,视线还胶着在她的脸上,她额前那一点草灰上,昏黄光线下她琉璃样的眸子里——
“星星……”
陈炽只觉得自己呼吸不畅,胸中情绪澎湃汹涌。
这一处耳室,一处灯火,虽然远隔千里,却似是将他一把抓回多年以前,他和她常待的那个没有窗的小黑屋——
那儿和这里一样黑,也一样的暗,却身边也一样有一个她。
那是他心心爱爱的女孩,这么久了,他也不过只爱了她一个而已。
而现在,失而复得。
他张开手,想把人拥入怀中,想感受她的温度,想亲吻那道疤痕——那道他留给她的疤痕。
但回应他的,是一双琉璃样的眸子,闪烁着不近人情的距离和泠然:“陈炽,你知道我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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