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大盆的制冷剂,从掀开的房顶一兜泼了下来——
把一屋子人的喜气洋洋,冻个了结实。
四位长辈面面相觑,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还是涂芳上前一把抓住了女儿的胳膊:“星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是跟别人恋爱,但最后分手了。分手后我才发现自己怀孕,就……一个人跑去了云南。是大圣找到我,照顾我,并且为了给孩子落户,跟我领了结婚证。但——孩子不是他的。”
陈冰肃穆着一张脸,“他只是想帮我而已。齐伯伯,马姨,你们是看着我长大的,又那么疼我,我不能骗你们。”
明明不大的客厅,也杵着这么多人。空气却像凝滞了,凝滞且粘稠,把里面的每个人都裹的透不过气来。
最后打破这沉重窒息的是马惠明,这位向来大嗓门精神奕奕的中年妇女,此刻嗓音却是像被一只手给掐住了,艰涩无比:“老齐,咱、咱们,咱们回去吧……”
“妈,爸——”齐天急急一步迈出,口中唤的是自己父母,面向的是陈阳华和涂芳,“陈叔,方姨……我、我是真的想跟星星在一起,我也愿意当毛豆的爸爸!”
“齐天!!!”
就听马惠明大吼一声,脸色涨红,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迸出来的,“你、你还不嫌不够丢人吗?!”
说完,扭头夺门而出。
齐昊强张着两只手,无措的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勉强拍了拍脸色早已铁青一片的陈阳华:“老、老陈,这、这事……嗐!”
他摇摇头,最后看了眼还杵在屋子中央、像跟棍子样的儿子,及一脸木然的陈冰,深深叹了口气,也离开了。
*
回到白水这些日子,为了帮忙照顾陈冰和毛豆,齐天一直都是住在楼上自家的老房子里。此刻夜色弥漫,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涂芳打开防盗门,见齐天惯常拎着那桶热腾腾的药水——自从从云南回来后,这孩子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都要烧一桶药水下来,给星星泡脚。
他说星星生毛豆之前腿脚浮肿的厉害,还长过湿疹,这是找徐姥爷拿的药方,每天晚上泡泡,可以祛除体内湿气。
却是此刻涂芳眼底涩的厉害:“大圣……,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孩子真心是个好孩子啊,可惜,她家星星,没这个福气。
“芳姨,”对方舔了舔唇,笑笑,“让我进去吧。便是不说别的,这么多年,星星也就跟我妹妹一样了。我妈这是一时还没转过弯来,等日后想明白,也会心疼星星的。”
涂芳人都要哭了,陈阳华听到动静,直接端起茶杯躲去了卧室——他们两口子,现在在大圣跟前,都感觉抬不起头来。
陈冰拉开自己房门:“妈,让大圣进来吧,我有话跟他说。”
齐天探身看了看床上襁褓里已经睡熟的毛豆——小姑娘真心乖,每天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就吃,和在肚子里时可不一样,挺体恤妈妈的,从不闹腾。
房间不大,因为孩子睡觉顶灯早就关了,只床头写字台上一盏台灯,灯罩下洒下的光线只笼了那么一小片地方,使人的面目都变得混沌不清起来。
“下午拉了吗?”
毛豆这两天好像有点上火,昨天一天都没大便。
陈冰点点头:“拉了,徐老爷教的,按摩了下肚子,临睡前刚拉过。”
对方放心下来,把那桶热气腾腾的药水拎到床边,如往常那般自己搬了个小马扎,在旁边坐下来,撸起了两边的袖子:“过来吧,今天换了药方,加了桑叶和生姜。徐老爷说再泡个三五天,应该就差不多了。”
陈冰杵在床头,未动。
“大圣……”
他好像知道她想说什么,只笑笑,招手唤她:“再不泡,水凉了药效可就要打折了。”
陈冰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坐下来,无声的把裤腿一直挽去膝头之上。
深褐色的药水腾腾发散着属于中药的那股苦味儿,把这不大的房间都熏染有些热乎乎潮乎乎。齐天握着她一双脚踝,先用手轻轻拨着药水往上均匀的淋着,顺势指尖还轻柔按摩着脚底的穴位——这也是他跟徐老爷现偷师学来的,据说可以使药效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他就这么蹲在药气缭绕的水桶边,高高的个子,偏要曲在那么矮的马扎上,弓着背,埋着头,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
不像陈冰,一个脑袋上楞是长了三个发旋,他的发旋只有一个。
老老实实的就居中的一个,然后头发就顺着这个中央逆时针的铺陈开——小时候马姨就拿这个打趣过:“一个旋的人老实,三个旋的人可拧拧,星星,你以后可别欺负我们家大圣呀!”
欺负吗?她没想欺负过他。
却感觉他总在受她的委屈。
陈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那个老实的发旋儿。
对方抬头,眉目舒展的一张脸,一如既往的体贴如昔:“怎么?烫?”
“明天,”她轻声,“咱们去民政局把婚离了吧。”
蒸汽缭绕中,她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对方没吭声,只继续低下头,专心给她烫脚——他做的轻车熟路,细心无比。先前在古城的时候,也是每天晚上临睡前,他来给她烫脚的。
那时她肚子大,太笨重,手连脚都够不到,还曾被他笑过。
殊不知,他小时候幼儿园里尿湿裤子,连老师都嫌味道大不管,只叫人那么湿着。是她拿了自己的换洗裤子,把他扒光了屁股,亲手给他换上的。
他当时哭的撼山动地,抓着湿哒哒的裤子死活不肯撒手,好像自己是颗可怜的小白菜,楞要被她这个山大王给吞了去。
后来还是她终于不耐烦,不顾他脸上的眼泪和鼻涕都搅和成一团,凑过去亲了他一口——这一口却是把哭啼啼的小白菜给亲得终于楞住了,睁着一双圆圆的杏核眼,抽抽搭搭:“你……你干嘛呀?”
“好啦,我是对你好,喜欢你。”四岁的她居然难得有耐心循循善诱,“不是要捏你的小**,是要给你换裤子。”
幼儿园园霸刘胖子老欺负他,扒过他的裤子,拿树枝戳过他的小**。
他这才看见她手边放着一条裤子。可那是女孩子的裤子啊,还是粉色的!膝盖上还绣着黄色小鸡仔!
他张嘴又要哭:“我不穿女孩子的裤子……”
然后?
然后就被耐心用完的陈冰给拍了脑袋一巴掌。
小白菜:……
慑于淫威,不敢说话……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裤子!那小鸡还是妈妈给我绣的呢,借给你穿就不错了,还挑!”
她明明比他小,他大班,她中班,此刻却恩威并施,半是威慑半是哄的,楞是把裤子给他换上了。
顺手还帮他拍拍裤腿,说,“看,多漂亮!”
小白菜:……
是挺好看的,就是有点短……卡档~~
不过他没说~~~这回倒不是因为害怕。
往下?往下他就留级了,从大班愣是又蹭回到中班,成了她的一个小跟屁虫。连小床都是两个挨在一起的,午睡的时候也要脸对着脸手牵着手。
园霸刘胖子看不过眼,带着一堆小跟班拍着巴掌嗷嗷叫:“陈星星是齐小天的媳妇儿!哦哦,齐小天是个妻管严儿!!”
然后?就被陈冰给一拳过去,揍的鼻子开了花,把个大褂染的鲜血淋漓,吓得刘胖子哭撅过去——事后还是涂芳现拧着自家闺女的耳朵,提溜着一大兜香蕉现去登门道的歉。
道歉归道歉,以后刘胖子再遇上他俩,扭头就跑!
再过了好几年,他们念初中的时候,刘胖子不知道又哪根筋不对了,突然要给当年揍到他血染的风采的女侠陈冰写情书——可惜那情书陈冰连摸都没捞着摸一下,只是听丁施禾给她道听途说的八卦。
因为情书还没来得及送到她这个“当事人”的手上,据说刘胖子就又被揍了。
谁揍的揍成啥样一概不知,陈冰只知道,刘胖子再碰上自己,再度扭头就跑!
她所有的青春少时都与眼前这个人有关,他们俩,明明比和陈炽这种“一家人”,还要来的更亲密的多。
可世上有些事,偏如此难缠。
如果她按部就班的爱上的是他,那一切,该是有多么的顺遂啊。
可惜,没有如果。
“大圣……”
“星星……”他不曾抬头,指尖依旧均匀有力的按摩在她的脚踝处,卑微的像一只趴在她脚边、乞求一点垂怜的小兽。
他低声,“我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吗?”
“大圣,你是天底下,除了我的亲人,跟我最亲的人了。所以,你知道,我不会骗你。”
“可有时候,”他喃喃,“我更希望你,能骗骗我……”
陈冰:……
她还想说什么,被他仰起头打断了:“我知道的,星星,我都知道。”
“明天,明天我们就去民政局办离婚——”他冲向她的脸上,是笑着的,双手把她的小腿搁进温度已经降到宜人的水里,把熏的热乎乎的毛巾,盖去她的双膝。
“你先泡一会,我给你去热牛奶。”因为身边毛豆睡着,他的声音放低到几乎耳语一般的轻,起身,轻轻走出门去。
他看上一切都很如常,如常的暖心,如常的情绪稳定——如果不是方才他起身时,她捕捉到他眼角有泪光倏忽一闪。
以及,现在他离开的背影,拿袖子飞快的拭过一把脸。
陈冰胸中,长长喟叹一声。
大圣,惟愿你前程似锦,寻得如花美眷——
别再遇上……令你伤心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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