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大家经历一段长久的沉默。
萧珪站在窗边,一直看着那一间不起眼的土木小屋。
严文胜也盯着它看了半晌,忍不住小声的说了一句,先生,事情为何会搞成这样?
萧珪说道:个中原因,十分复杂。我一时,也无法完全弄清。
严文胜说道:如果是将军慌报战绩,导致下面的部旅出现了‘活死人’的现象。烈士家属得不到抚恤,必会寒了将士们的心。那些烈士家属,也会对朝廷和国家心生怨恨。长此以往,谁还愿意从军报国?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朝廷方面难道就没有一点发觉,也没人来管吗?
萧珪说道:朝廷方面,肯定知道这一情况。老爷子不都和我聊过了么?
严文胜不解的问道:那为何这些问题,仍是没有得到解决?那么多的阵亡将士,仍是没有得到怃恤?
萧珪微微皱眉,凝视着远处的那一间小木屋,说道:你以为,那些视死如生的将士,是在同一场战争当中离开人世的么?
严文胜微微一惊,先生的意思,他们是在许多场战争当中,慢慢累积起来的一批活死人?
萧珪轻轻的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情,老爷子曾经对我讲过几句,但他不肯深谈。个中原因,想必你能明白。
严文胜说道:我倒也听说过,军中有些将领会故意减少伤亡人数的上报。这几乎,已是军队当中一个公开的秘密。
萧珪看着那间小木屋,说道:那里住着的两百多位视死如生的烈士,可能参与过许多的大战,牵扯到许多的大将。就算是老爷子当年贵为宰相,他也无法把这种事情一查到底。
严文胜咬牙啐了一口,呸!官官相护!
萧珪皱了皱眉,说道:相信我,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官官相护的问题。其根源的问题,不在于某一两个将领的贪功求赏之心。
严文胜问道:先生,那根源又是什么?
萧珪沉默了片刻,说道:制度。
严文胜微微一怔,制度?
萧珪说道:不合理的军事制度,不合理的赏罚制度,不合理的抚恤制度,还有不合理的用人制度总之,错不在一两个人的自私与失误。而是,我大唐的某些制度出现了缺失与错漏,它需要被修正与改进。
严文胜想了一想,说道:先生,我大概明白萧老爷子贵为宰相,也未能将这些事情办成的原因了。
萧珪道:说来听听?
严文胜说道:朝廷的纲纪与法度是为铁律。就算他是宰相,也轻易触碰不得。就算明知道某些纲纪与法度是错的,他也无法改变什么。
萧珪说道:其实早在开元初年,名将薛仁贵之子薛讷与薛楚玉,也就是薛嵩那个二货的伯父和父亲,就曾经力主改革大唐的军制。但他们遭到了保守派的强烈反对,最后一事无成,自己还遭到了贬黜。
严文胜叹息了一声,这世道,想要干点人事,怎就这么难?
萧珪说道:人间正道是沧桑,古来如此。
严文胜说道:我不懂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如果萧老爷子敢于动手处理军队‘活死人’的事情,就会揭出许多将领见不得人的老底。等待他的,将是无比强大的阻力与反噬报复。他这个宰相,哪里还能干得下去?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难说了!
萧珪轻叹一声,说道:这个问题,当时我也想到了。老爷子之所以不肯将这个问题深谈,肯定是因为,它牵扯到了太多的人。其中可能还有他昔日的袍泽、旧部和朋友。人情与法度,世间之两难。我现在,更加能够理解老爷子当时的心情了。
严文胜点了点头,转过脸去看着那个小木屋,说道:萧老爷子固然有他的难处。可是谁又来体恤和怜悯,这些为国捐躯的烈士,还有他们的家人呢?
萧珪微微皱眉,看着严文胜。
严文胜连忙后退一步叉手而拜,在下失言,先生恕罪!
萧珪淡然道:你没有说错什么,不必致歉。
这时,沉默良久的邓通说道:他们不需要你们的怜悯!
萧珪转过身来叉手施了一礼,说道:邓都尉说得没错,弱者才会渴望怜悯,戏子才会需要掌声。他们是英雄,既不需要怜悯也不渴望歌歌颂德。但是他们需要被铭记,需要得到应有的尊重!
邓通凝视着萧珪,沉默不语。
王志刚有点担心的走上前来,说道:先生,你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情给捅出去。不然,谁也承担不起。
放心,我不会。萧珪说道,在下别无所长,但一向还算有些自知之明。就连宰相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惹不起的事情,我不会主动撞上去送死。
王志刚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邓通转过身去挥了一下手,若无他事,你们赶紧走吧!
萧珪说道:有事。
邓通背对着萧珪,不耐烦的说道:还有何事,赶紧说完!
萧珪说道:邓都尉,我想对那些住在小木屋里的将士,尽一份心。
邓通转过身来,皱眉看着萧珪,这是我们的事情。
萧珪说道:这是每一个大唐子民的事情。
邓通看着萧珪,沉默不语。
萧珪朝旁边的严文胜伸出了手,信票拿来。
严文胜连忙从怀里拿出了两张信票,双手递到了萧珪的手上。
萧珪说道:这里是价值两千万钱的信票,需要拿到永兴柜坊才能兑换成现钱。我不知道邻近州县有没有永兴柜坊的分号,如果没有,可能就要去到长安才能换到现钱了。邓都尉,麻烦你们了。
邓通面露一丝惊愕之色,你这是何意?
萧珪道:我说了,我想为这些视死如生的将士,尽一份心。
邓通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珪淡然一笑,不为什么。我乐意。
王志刚在一旁频频示意,叫邓通赶紧收下信票。
邓通一皱眉,这钱,我不能收!
为什么?萧珪问道。
邓通说道: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让我那些阵亡的弟兄,平白欠下,来路不明的人情!
萧珪呵呵一笑,说道:什么时候,花钱也变得这么难了?
严文胜说道:邓都尉,我家先生可不是什么滥好人,他也不图你们什么。他只是敬重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雄,为此,他想要为其尽上自己的一份心力。仅此而已,你不要胡思乱想,顾虑重重!
王志刚也连忙说道:都尉,萧先生自愿捐款抚恤阵亡将士,乃是义举,都尉何不成人之美?再说了,尽管弟兄们已经节衣缩食好几年,但也还有许多烈士之家未能得到照顾。他们现在,迫切需要这些钱啊!
萧珪说道:邓都尉,你那些阵亡的弟兄,不会欠下什么来路不明的人情。相反,我只是在偿还,我欠他们的人情。
此话怎讲?邓通和王志刚异口同声的问道。
萧珪说道:如果不是你们这些人,在边疆提着脑袋玩命,哪有大唐的安稳与繁荣?百姓如何过活,商人如何赚钱?——我既是一名享受了和平与安稳的大唐百姓,也是一个在繁荣世界里赚了大钱的商人。这便是我,在你们那里欠下的人情。还有,这笔钱如果不花在你们这里,迟早也要被我拿到别的地方去挥霍。现在我就只问一句,要,还是不要?
邓通皱眉凝视着萧珪,沉默了片刻,双手朝前一伸,弯腰低头,多谢
萧珪微然一笑,将两张信票放到了他的手上。
严文胜和王志刚都吁了一口气,面露笑容。
好,我该走了。
说罢,萧珪就朝外走去。严文胜连忙跟了上来。
郝廷玉等人,都已经准备妥当,在雕楼下面的院子里等着了。一阵骑卒也已集结完毕,准备护送萧珪等人离开这里。
萧珪与严文胜刚刚走到楼下,军堡的楼上,突然响起了一记高亢雄浑的号角之声。
萧珪抬头一看,四楼的窗边有一个人正在吹号。看样子,应该就是邓通。
站在萧珪等人身边的骑卒们,立刻发出大喊:全体集结!!
与此同时,军堡里的所有兵卒全部闻号而动,以极快的速度朝雕楼这边集结过来。
郝廷玉等人有一点惊讶,纷纷议论起来——
莫非是敌袭?
不会吧?
大唐与吐蕃已经停战,应该不会有敌人,打到这里来吧?
谁知道呢!
大约五六百名将士,以极快的速度在雕楼的下方,排列成了一个十分严整的步骑方阵。
严文胜有点惊讶,小声道:分散在各处的五百多人,集结如此之快。结阵之后,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萧珪说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郝廷玉感慨道:原来,这就是我们大唐的边军。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军队!
片刻后,邓通和王志刚从楼上走了下来。
邓通再次披上了他的铠甲与战袍,头戴兜鍪腰悬长刀。仍像当初萧珪等人在县衙里第一次到的那样,他紧绷着脸不苟言笑,甚至还有一点凶恶。
王志刚点起一队兵卒,奔向了那个不起眼的小木屋。
邓通走到萧珪面前,抱拳施了一礼,我代他们,谢谢你。并叫他们,出来和你道一个别。
萧珪微然一笑,好。
虎牙有点不解,小声的问站在她旁边的严文胜,严大,他说的那个他们,是谁呀?
严文胜拿手捂着嘴,在她耳边小声道:活死人。
虎牙吓了一弹,这这、这里闹鬼?!
严文胜煞有介事的瞪了她一眼,小心说话!
虎牙咝咝的吸了两口凉气,不会是真的吧?
严文胜重重的咝了一声,因为红绸狠狠的掐住了他的腰肉。
片刻后,王志刚带着那一队兵卒回来了。
萧珪等人看到,他们每个人都抱着一些灵牌。随后,这些灵牌被分发到了站在前排的兵卒手中。
他们把灵牌放在自己的胸前,每个人的神情,都是分外的凝重与庄严。
邓通走到队伍方阵的前面,大吼了一声,致敬!
除了那些手捧灵牌的人,所有的兵卒同时抱拳一拜。
衣甲嚯嚯,气冲斗牛!
萧珪凝视着他们,叉手而拜,还了一礼。
王志刚走到萧珪身边,抱拳一拜,先生,请登车,我送你们走。
多谢。
萧珪等人陆续登上了几辆,临时从外面租来的马车。王志刚带着三十名骑卒,随行护卫。
虎牙上车的时候看着那些军士,对红绸说道:红绸,一会儿把严文胜再揍一顿。哪有什么鬼,他就知道吓唬我!
红绸点头,催她赶紧上车。
虎牙却道:你有没有感觉,他们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红绸扭头看着那些军士,认真的点了一下头。
车马一行,慢慢的开出了平戎军堡。
直到走了许远,萧珪回头看去,那些军堡里的汉子们也仍旧结成方阵,保持施礼的姿势未变。
萧珪的脸上,慢慢的露出了笑容。
可是没过片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与他同车的严文胜,对他说了一件事情,先生,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好,我本不该扰了你的兴致。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又不得不趁早提醒你一下。
萧珪骂咧道:拐弯抹角婆婆妈妈,有事不会直说吗?
严文胜便说道:先生,我们没钱了。
萧珪一愣,啊?
严文胜说道:先生刚刚,把随身携带仅有的两张信票,全都给了张都尉。那一日夜间遇袭,我们大部分的行李已经葬身火海。其中有一个包裹,里面就装着影殊大管家给先生准备的金币、银币和丝绢。
萧珪眨了眨眼睛,急中生智的说道,大火烧不坏金币。我们现在重回县城去找一下,应该还来得及。
严文胜说道:先生,我们在军堡里住了两天,火灾现场肯定早被清理了。就算金币还在,哪里还有我们的份?
萧珪的脸皮抽搐了两下,突然没了话说。
严文胜小小声的问了一句,先生,大手大脚疯狂挥霍的感觉,应该很不错吧?
萧珪怒目一瞪,你想死吗?
不不,我不想!严文胜连忙作揖赔笑,小心翼翼的说道,我只是在担心,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吃什么?
萧珪说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严文胜苦笑,可是我睁眼看到的,全是穷山恶水。还有,等王志刚送我们走出萧关县,我们就得集体下车步行了。因为,我们的车和马全都没有了。
萧珪眨了眨眼睛,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之中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