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甚至没有功夫去思考对方话中之意,神宫道祖的第一反应便是……
——远离!
或者说得难听一点,逃!
因为在那人开口之前,她甚至未曾察觉但对方的存在。
尽管因为伤势过重,她身为道祖级的感知也跌落了不少,但的不是什么残仙境的阿猫阿狗能瞒过去的。
也就是说, 眼前这无比陌生的年轻男子……是仙境存在?
于是,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神宫道祖催动道体内仅剩的一点儿仙力,化作一道紫光,冲天而起!
一瞬间便跨越万重山海,亦不知横渡了多少虚空!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神宫道祖已然精疲力竭,在恐怖的神速之下,身旁的一切都仿佛被无限地拉长, 变得怪异而扭曲。
但即便一息万万里,她也不敢有丝毫放松。
——同为仙人,她很清楚全盛的仙人是怎样的存在。
转眼,又是半柱香世间过去,神宫道祖体内的最后一缕仙力完全消耗完毕,整个人就仿佛一具空壳子,摇摇欲坠。
于是,她才终于停了下来。
那一刻,涌上心头的是无尽的恼怒与不甘,以及屈辱。
堂堂三十六道祖之一,从古老纪元活到如今的无上存在,第一次被人追着到处逃窜。
念及此,她既无奈又悲凉地长叹一声。
但就在神宫道祖环顾四周,准备找个隐秘的角落躲藏起来,冥想恢复的时候。
她人傻了。
眼前是一如既往的高山, 古树, 苔藓, 迷雾……还有那道年轻瘦削的身影站在原地, 微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一切的一切呈现在她的眼中,是如此的熟悉。
——耗尽了最后一丝仙力,多路奔逃万万里之后,她竟然未曾踏出一步!
这個时候,神宫道祖突然想起在古老的纪元流传的一个更为古老的传说。
讲的是在那无法考证的极古年代,有一只凝天地日月之精华而生的石猴,在闯下大祸之后被一座无上大能擒拿,它一个筋斗十万百千里,自以为已到了天边,却不料仍在别人掌心之中。
如今,她的遭遇,与那不知真徦的虚无缥缈的传说,何其相似?
“道祖,可累了?”那年轻的身影轻轻摇头,一步步走过来,“累了,便歇息一下吧。”
至此, 神宫道祖终于可以确定, 以如今自己的伤势,基本上已经完全无法逃出对方的掌心。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冰冷,“局势至今,妾身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先前,她逃,只是因为想要揭露那个可怕的阴谋而已;但现在,逃无可逃,想让她堂堂道祖摇尾乞怜,这不可能。
然而,预想中的可怕攻势并没有到来。
在神宫道祖愕然的目光中,只见那人影伸手划破虚空,从中飞出一个蜻蜓大小的绿色生物。
仔细一看,那是个不足一尺的小女孩儿。
她围绕着茫然的神宫道祖上下翻飞了一圈儿,无尽的生机便仿若瀑布一般哗哗垂落!
刹那间,神宫道祖只感觉千疮百孔的躯体,正在这浩荡的生机洪流的冲刷下一点一点被修复!
散乱的经络被修正,凌乱的肌理被理顺,破碎的骨骼与五脏六腑也被愈合,虚弱的灵魂也被滋养……
即便大日之形和演化世界的破碎无法被外力所愈合,但除了这两者外,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半个时辰后,神宫道祖已恢复得七七八八。
尽管战力依旧不肯定与全盛时相提并论,但至少也不会再现当初被残仙追着跑的丑态了。
不过,神宫道祖毕竟也是活过无数岁月的存在,不至于像个天真的小女孩儿一样受人一点恩惠便完全信任对方。
仍然警惕。
但话又说回来,眼前陌生男子的一番施为,却实实在在让她的敌意降低了不少。
她的脸色略微显得柔和下来,“你想要什么?”
听罢,对面那人影也不掩饰,直言开口,“原本,自是想杀了道祖。”
在后者毫不意外的目光中,他接着开口,“毕竟现在两个大域都在说,道祖您叛逃了禁区。”
神宫道祖微微点头,“可为何有改变了主意?”
“道祖还记得我说的第一句话吗?”那人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
神宫道祖一愣,旋即响起方才第一次见到对方时,他好像说了一句“又见面了”?
“妾身与你……见过?”神宫道祖眉头紧皱,但却完全没有眼前男子的印象。
他笑了笑,手上一挥。
刹那间,一枚金豆落下,化作一白发苍苍老者的模样。
神宫道祖一愣,不正是方才追杀自己的天碑使之一?
“他,是我的……傀儡,您这样理解就好。”
人影摆了摆手,“也正是通过他,听闻了您方才说的话,所以我改变了想法。”
这下,神宫道祖终于恍然大悟。
不错,在这山林中等待神宫道祖之人,正是江南。
当初,他追杀天碑域七殿下而来到这神宫大域,听闻了神宫道祖叛逃以及天碑二人远赴羽化大域的消息。
正当他犹豫是不是要跟着追过去的时候,豆兵所化的天碑使传来了找到神宫道祖的消息。
他就跟过来了。
江南原本的想法,自然是是落井下石——把这三十六道祖之一杀了,取而代之。但在天碑使追逐神宫的过程中,她那短短几句话让江南略微改变了想法。
听到这儿,神宫道祖狐疑地抬起头来,“可是那仅仅是妾身一面之词,你就相信了?”
“当然不止如此。”
江南毫不犹豫地摇头,“道祖应当知晓——天碑大域内正是由天碑使布置镇压禁区的锁天绝地大阵,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发现了一些端倪。”
“什么?”神宫道祖目光一凝。
“七殿下给出的阵图,是错的。”江南缓缓摇头,“倘若真是按那阵图布置大阵,只能说徒有其表,而无其实,等禁区降临之时,万事休矣!如此这般,再联系道祖您说的话,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
“原来如此……”神宫道祖微微点头,沉吟开口。
这时,江南又问,“所以,您最后一句话——天山上的那位也不干净,又是何意?”
神宫道祖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一丝极深的无奈之色,将先前与天碑道祖二人一战的细节徐徐道来。
从强势镇压俩人开始,到那诡异的鸦潮参战,再到最后那头沾满了乾主气息的乌鸦出现……
神宫道祖摊了摊手,“妾身可以确定,那些乌鸦身上就是禁区的气息,同时……也有那老家伙的气息!”
江南听罢,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掀起惊涛骇浪。
一开始,对于神宫道祖的话,他还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但对方说出那乌鸦的时候,他却已经信了八九分。
因为当初在离道之时,那头跟随在乾主身旁的乌鸦的影子,就已出现了不止一次。
是它,送来了婴儿状态的音乐仙子;是它,蛊惑了戊州修士追杀转世的音乐仙子;也是它最后准备蛊惑六目碧蚺反叛……
同时,之前与东娴的对话中,对方也提到那头协助乾主的诡异乌鸦。
倘若神宫道祖是信口开河,那么她绝不可能连这头乌鸦的存在都能杜撰出来。
这女人,说的是真的!
只是江南没有想到,那头乌鸦竟然还与所谓的禁区有所关联?
“不过,妾身无法理解的是,倘若那老家伙真有什么企图,何必这般偷偷摸摸?”
神宫道祖此刻也是眉头皱起,“虽然妾身不愿承认,但不得不说,他想要做的事,天下没人能拦得住。”
听罢,江南没说话。
但他心头,却是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根据当初六目碧蚺的诉说,那诡异的乌鸦有某种特殊的能力,能引诱出人心中隐藏最深处的念头。
或是恐惧,或是执念。
比如当初的赤丹观主,便是因为乌鸦的蛊惑,认定了辛月仙子的转世之身长大后会让赤丹观一落千丈,才有了那次荒唐的诛魔大会。
但那并非人们所认为的“控制”,而是只能挑起人们心头的念头,引导他们钻入牛角尖而已。
既然如此,那位七殿下,天碑道祖,乃至于乾主……是否也是在不知不觉之间着了它的道呢?
不过,这些猜想他并没有跟神宫道祖说,反而故作惊愕,感叹道,“竟是如此!简直……骇人听闻!”
神宫道祖叹了口气,眼中也是露出浓浓的忧愁之色。
——虽然她一直看不惯乾主,但不得不承认他的强大,但现在倘若最强大的他都叛变禁区,那乾道还有活路么?
“那位如何,且先不管,还是先着重于眼前为好。”
江南深吸一口气,又问,“道祖,您方才提到的七殿下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说到这儿,神宫道祖更是面露冰冷之意,咬牙切齿,“那个人,已经疯了!”
在江南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她才将所谓的“计划”徐徐道来,“你应当知道吧?禁区会吞噬现世的一切生灵——人也好,野兽也罢,甚至是没有肉身的幽魂,都是它的食物。”
江南点头。
“而七殿下所谓彻底毁灭禁区的计划,就是让放任禁区吞噬整个北四域万万生灵无尽土地。”神宫道祖再道。
听到这儿,江南哪怕心有准备,也忍不住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紧接着,神宫道祖眉头紧皱,“据他所言,以往每一次禁区退避,实际上都并非是锁天绝地大阵镇压的结果,而是禁区被饲喂饱了后,自行退去。就像觅食的野兽那样,吃饱喝足,便返回巢穴。洞悉这一点后,他找到了毁灭禁区的方法——投毒。”
“联合北四域四位道祖的力量,对茫茫大地万千生灵投下剧毒,再任由那禁区吞噬,从而在内部毁灭禁区。”
江南:“?”
这是正常生物能想出来的点子?
“妾身自然无法理解这样的做法,断然拒绝。”神宫道祖摇头,“然后的事就如妾身方才所说,你都知晓了。”
事到如今,惊愕之余,江南终于也终于恍然大悟。
神宫道祖理解不了,但他却理解了。
当然,不是理解七殿下那堪称异想天开的做法,而是猜到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从龙主的记忆中,江南早就得知了身为乾天八子之一的七殿下性格嫉恶如仇,一腔热血。也正是因此,在蟠龙域时,他看不得禁区吞噬乾道苍生,才悍然杀入禁区。
而那些乌鸦估计也正是利用了七殿下对禁区的极致怨恨,蛊惑和诱导他萌生了这么一个看起来就他妈离谱的计划。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安然踏出禁区。
——并非是因为他多么强大,而是人家故意让它出来的!
放长线,钓大鱼!
于是,便造成了如今这诡异的局面——在外人看来,七殿下的计划或许天方夜谭,不可理喻。但在七殿下眼里,他正在为毁灭禁区而不懈奔忙。
就像当初的赤丹观主一样,哪怕到死,他都察觉不到自己已经被无情地利用了。
想到这里,江南突然感觉一阵头皮发麻。
——以所爱之物,毁人所爱。
这群乌鸦,简直杀人诛心啊!
那么,乾主呢?
倘若乾主也被蛊惑了,他的执念又是什么?
或者说,禁区想借他的执念做什么?
“妾身所知,已悉数相告。”这时,神宫道祖臻首轻摇,仿佛是玩将七殿下的破事儿甩出脑海。然后,她看向江南,“那么……该你告知妾身,你又是谁?”
作为古老纪元的可怕存在,神宫道祖一路走来,一路见证,几乎每一位仙人,无论活着的,还是已经死去的,她都知晓。
唯独眼前突然出现的江南,她哪怕翻遍了无数年来的记忆,都没有任何一点儿印象。
他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的那样。
气氛,再度变得紧张起来。
闻言,江南却笑了。
他一生说过很多谎,但现在,他要说的是实话。
“道祖,我来自……下界。”
在神宫道祖错愕的目光中,江南直视着她的眼睛,补充道,
“——乾天一脉的起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