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一声吆喝,花船徐徐开动,渐渐驶入河面的薄雾中。
须臾后,伴着琴音渺渺,红娘子悦耳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她在诵读着陶渊明留下的那篇千古美文《桃花源记》,也不知是何意思。
“小兄弟,细细体会,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汉子出现在船头,拎着那坛子酒,仰头痛饮,而后随手将酒坛子弃入河中,放声狂笑起来,姿态说不出的豪迈,转身而去。
不多时,他粗犷的歌声响起。
“既落江湖内,便是薄命人,人情胜似吴江冷,世道更如蜀道难,行路难,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心反复间……”
只是,他的唱腔实在是不好恭维,倒像是纤夫的吆喝声一般,自有一股子豪迈的味道在其中。
我在河畔驻足,一直等船消失在水面上,目光方才落在她送我的包裹上。
她送出此物时离天亮还有一阵子,却立即催促我下船……
意思我懂——这里面的东西和我有关,所以她直接送来了,却不想沾这上面的因果,故而不深说,所以我也没有当着她的面打开,那就是有些不懂事儿了,把看客拉下水,这是想要反目成仇的做法。
此时她走了,我却是不用再穷讲究了。
包裹沉甸甸的,解开后,里面是个挺大的木头盒子,盒子有锁扣,却没有上锁,轻轻一抬盖子就开了,里面铺着明黄色的绸布子,绸布里面包裹的却是一个陶器。
陶器是老东西,年代我看不出来,是彩陶无疑,只是说它是缸,尺寸达不到,说它是瓶子,肚子太大,开口也大,上面还加个雕着人头模样的盖子,却也算不上是个瓶子……
“这是……”
我将这陶器拿起来,翻来覆去的在手中观摩半响,而后放下,在河边洗了洗手。
虽然不大确定,可看这东西的造型……只怕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这玩意让我想到了“瓮棺”,是一种比较独特的“棺材”。
大抵就是弄一个陶瓮,人死了以后将之塞进去埋了……
这种埋葬人法子好几千年前流行过那么一阵子,那时候是不分男女老幼,都兴这个,到了后面,基本就是和尚还在沿用了,那种瓮棺又叫“和尚坐缸”。
这种坐缸跟和尚的坐化有点关系,坐化就是说那些得道高僧,死后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这样的得道高僧寺院要嘛火化,要嘛就塞进坐缸里埋掉,隔几年挖出来,如果面目依旧栩栩如生,尸体就会被塑金身,这便是人们常说的“肉身佛”了,舍利子和肉身佛都是僧人得道的一种证明。
只不过无论是“瓮棺”也好,还是“坐缸”也罢,那缸里都是能把人塞进去的,规格特别大,眼前这玩意,看起来像是“瓮棺”,可尺寸上不去,莫说是塞个大人了,恐怕里面塞个小孩都够呛。
再加上我瞧不出这东西的年代,哪怕心里有些想法,也落不到实处去,索性不再触碰这邪门儿玩意,包裹好了,直接去了阿依她大哥的家里。
老白和鹞子哥他们依旧高烧不醒,脸上红的愈发厉害了,其中以小稚为最,稚嫩的小脸蛋子都呈现出了黑红色,摸上去滚烫,给我心疼坏了,豆丁大点个人,却跟着我们经历这些磋磨,便是个天注定的薄命人儿。
取出红娘子给我的药水,挨个给这些人擦上,说来有意思,擦完了,瓶子里也空了,指头戳上去都沾不着一丁点的那种。
“这便是授人以鱼,绝不授人以渔了,都是成了精的人物啊,连这个都掐算的明明白白的。”
我摇头笑了笑,悬着的心却放下了,红娘子的药不是阿依的纯天然草药,用处已经在我身上体现出来了,想必要不了多久老白他们应该就醒了。
另一间屋子的灯不知何时亮了起来,等我回去的时候,阿依正在灯下看书,很专心。
这姑娘身上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镇定,见我回来,也不问我去了哪里,眼皮都不抬的说了声:“我那边有‘砣砣肉’,饿了你就去拿。”
我本来准备直接回屋,闻言便停了下来,细细打量着对方。
灯光下,小女孩神色认真,只是那双手却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粗糙,这是时常干农活儿留下的痕迹。
她正在看的是一本高中物理,书皮儿上写着名字,却不是她的名字。
如无意外,这书应该是外面捐到这边的旧课本。
“你……你就不怕我们吗?”
我有些好奇的问道:“大人都出去了,这儿就剩下了一些老人,还有你一个小姑娘,把我们这些陌生人捡回来,你就不担心我们是什么坏人?”
阿依的反应特剽悍,手忽然探到桌子底下,拎出一个物件“嘭”的一下子拍在了桌子上。
那赫然是一杆鸟枪。
好吧……
这话当我没问。
“那个……”
我迟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指了指她手里的课本,道:“你好像过了上大学的年纪了吧……”
“你们汉人的思想好奇怪呀……”
认真读书的女孩头一次扭过了头,那双充斥着野性的眸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这里面的东西很有用的,难道在你们眼里,学这些东西就是为考大学吗?”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多大都得学……”
阿依的心思又沉浸到了课本里,就跟有某种执念似得喃喃自语着:“我错过,可我还是要学,这样才能教我以后的孩子学,总有一天,他们会离开这个地方的……”
见此,我再没有打扰她,回到屋子里后,轻轻掩上了门,没敢发出一丝的动静。
一夜无话,第二天的时候,我脸上诡异的血红色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面积的血痂。
人总有这么个臭毛病,就是看到自己身上结出的血痂什么的,会忍不住去抠……
然后一抠就后悔了,扯下了一大片,血流如注,不得已,只能找了纱布,把自己的额头缠的就跟鬼子武士似得。
老白他们还是没有醒,不过高热倒是渐渐褪去了。
他们不醒来,我肯定是走不了的,于是没事就帮着阿依做些农活什么的,也算是不白吃白住。
就这般等候了约莫两天,第三天的夜里,一个鬼似得人儿忽然扒在了我这边的窗户上,阿依抬头就看见了这厮,而后差点一鸟枪将之爆了头,等我冲出去后,才看到付慧城哆哆嗦嗦的坐在地上,两腿间湿漉漉的一大片。
莫名其妙差点被一枪打死,付慧城也很委屈,说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摸不准情况,就出来看看,谁知道……
为了不打扰阿依看书,我干脆拉着付慧城去了那头,老白他们还是没有醒,不过付慧城都醒了,想必只是个时间问题,弄了点吃食给付慧城,等吃的差不多了,我这才取出了红娘子留下的那件东西,让他给我掌掌眼。
付慧城都没有拿起来看,睨了一眼就说道:“东西是对的,没毛病啊,人头形器口的彩陶,我都不用看底足的,铁定是仰韶文化的东西,特点太鲜明了,年份应该是在五千年以上,这玩意已经是国宝了,公家收藏展览着一个差不多的东西。至于这器型……这是干什么的,你能不知道吗?不过确实是小了点,兴许不是埋死人的,而是装一些特重要的殉葬物的,或者是死人身上的某一件东西的……”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他不敢置信的看向了我,讷讷道:“仰韶文化,这不是……”
这两天我对这玩意的思考从来没听过,就是确定不了年份而已,不知道这东西是从管仲墓里拿出来的,还是说……
如今年份一确认,红娘子的意思立即了然于胸。
四目相接,我默默点了点头:“没错了,应该就是那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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